第一章
面前是长而幽深的甬道，看不到尽头。
李璎像是听到了轻微的叫声，于是回首望身后湿漉漉的石砖，轻薄月色被打碎撒落在地面，长草里响起虫豸的鸣叫，令她下意识去抚摸自己的脖子，却发现来时的狐皮围脖不见了。
少女的脖子光滑洁白，自下颌到颈窝的肌肤柔软，像是皎洁如月色的山茶花瓣。
她此刻低头望着面前那口井。
井口同样长满了杂草，如果不是因为她听到了井底的呼叫，那很难发现这是一口井。
自井口往下延伸是一片晦暗。
即使月色落下，也无法看清里面那人的样子，而呼唤的声音像是年纪比她还要小的少年。
李璎，年方十六岁，是一名刚入门的女冠。
女冠即道士，女道士们以戴黄冠与世俗女儿家分辨。
那声音是男孩未成变声时的清悦。
井底少年身影模糊，因为这并非是一口枯井，她与少年之间除了隔着井道，还隔着一层薄薄的水面。
少年的手能穿过水面，但他的手同时也搅动水纹，让她更看不清少年的脸，但从他的服饰可以看出，并非平民。
“此乃兴庆宫，你这少年并非太监，又不是禁军，是如何进来的？”
李璎声音微冷，她自幼长在兴庆宫，这里每一片地方她都很熟悉。
但即使是皇帝行宫，也有杂乱无序的死角。
师父说过，这些角落极其容易滋生妖魅，她道行尚浅，又无阴阳眼，一时无法辨识这少年的身份，是人还是妖。
但她自恃有护身法，警惕之余，也有想要尝试碰一碰妖魅的想法。
师父说过，在长安城，井是世俗与妖异的通道。
“啊，原来这里是兴庆宫，我啊……可倒霉了被……公主恶作剧掉进来的，在黑暗里朝着光源走了很久很久，没想到还是一口井……”
井中少年声音断断续续叙说着他今晚倒霉的经历，李璎神情淡淡地听着，什么赏月、乞巧、学院、刁蛮公主、无辜少年、蜘蛛等等字句穿过水面，细碎而飘渺地传入她的耳中。
听了半天，李璎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真啰嗦，我不想救你了。”
“为什么？”少年似乎说得口干舌燥了，以为她会有所松动，没想到却得到如此无情的答复，声音都蔫了。
她不讲理道：“公主，要么刁蛮，要么无情，我恰好就是无情那个。”
“你也是个公主？”少年怪道，“我怎么没见过你？”
“你，能看清我的脸？”李璎下意识把脖子缩了回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在井口，学了猫儿的姿势。
“你真的公主？你的眼睛怎么是碧色的？”
“我从未见过碧色眼睛的大唐公主。”
……
面对少年的询问，李璎心中慌乱，闭上了眼睛。
甬道的微风吹在她脸上，却无法侵入身体，初春的寒气被狐皮围脖挡住了，暗色火焰般的绒毛轻轻骚痒着她的颈。
她下意识摸了摸脖子，微凉的指腹摩挲过的肌肤依旧如十年前那般细腻如绵柔花瓣。
再次睁开眼，她发现甬道并不幽深，那位领路的妇人手携风灯照亮了前路，似乎在等着她。
而她回过头，记忆里的石砖长草与井早已消失，被一间点满烛火的阁楼所代替。
方才，而她在阁楼里看到一扇屏风。
它像是因为长期未曾有人打理，被冷落在旁，落了一层灰。
灰扑扑的枕上屏。
她方才只在屏风略略停了片刻，连自己怎么离开阁楼的事都化作一团雾气，却是回到了十六岁的记忆里。
对于这段记忆，李璎事后很快就忘了，她最后当然还是救了那个井中少年，但之后十年再也没有想起来过。
而且那年夏天过后，她跟搬去了北内宫中道观修行。这是父命也是皇命。
她的父亲是昔日的大唐皇帝，但她并不是公主。
甬道里的风灯在妇人手中微晃，让李璎的注意力落在了这人的脸上。
妇人是典型的胡人容貌，灯下生艳。
李璎如今穿着长安时兴的富家娘子打扮，一双浅绿的眸子彰显着胡人的身份，发髻上的珠钗沉甸甸地压着。
因她顿住发呆的片刻，妇人带着疑惑唤她：“曹娘子？”
李璎鬓间步摇微晃，作出急切转身姿态，声音微颤：“屏风，我看上那扇屏风！我要回去见康老板！”
“曹娘子稍加等待，我们琉璃阁的规矩是要等今晚所有的客人都看过宝物后，再由康老板挑选主人。”妇人声音清甜而柔和，话语中的轻笑似见怪不怪了，“一物一主，都是看缘分。”
李璎碧眸微润，依依不舍回望阁楼，那三楼的窗前有一方男子身影，“康老板可真是任性。”
妇人笑道：“主人客居长安，若没有一些独到的手段，怎能立足？”
大唐长安汇聚胡商数万，李璎今夜所至之处是西市最负盛名的珍宝阁——琉璃阁。
琉璃阁老板姓康，这姓氏的胡商代表着来西域康国，而李璎被称为“曹娘子”自然用的是假身份。
不过也全然为假，她的母亲曹野那姬就是来自西域曹国。
西域三十六国的粟特人，大多是来到长安讨生活的商人，会与唐人结合生下混血后代。
李璎身上一半的血是来自皇族李家，令她长相更像是纯种的异域女子，所以扮演“曹娘子”极为容易。
曹娘子的身份就是曹国人，嫁给了长安商人，如今是家住崇贤坊的孀居妇人——只因数年前叛军安禄山攻破潼关，关中失守，圣人西逃蜀地，导致长安陷落乱贼之手。
而她的丈夫不幸身死，店铺也被贼兵洗劫一空。
曹娘子那时正在终南山别业养病，被仆从护着躲进山中，逃过一劫。
在长安陷落一年多后，在灵武登基的新君领兵杀回，收复长安。
如今已是宝应元年，在中原的乱贼势焰渐熄，长安正在恢复往昔繁盛的元气。
曹娘子因心忧夫君，夜夜梦魇，相思成疾，听仆从说西市琉璃阁售卖的宝物中，有能够令生者与亡者相见之物。
李璎借用这个身份，是为了寻找一扇屏风。
琉璃阁有三层，那专门放置屏风的房间却有很多扇。
不过，在她离开阁楼，恍惚陷入回忆后，她确定自己此次所寻，就是那扇灰扑扑的枕上屏。
她被那扇屏风施予了秘术，所以才能在再回到十年前遇到井中少年的那夜。
万物有灵，妖物魅行人间，那屏风也并非死物，想来它就是自己要寻找的：能够回溯记忆，能令人身临其境的宝物。
所谓能与亡者相见，那当然不是招魂。
人死，除非当时魂魄被特定的器物拘留，要么魂飞魄散，要么入冥府转生。
曹娘子请过招魂术士，亡夫的魂魄早已转世，所以她现在渴求的只是回忆里的美好时光。
曹娘子身份是假，但李璎却真实回忆起了自己的过往。
可为何偏偏是那么微不足道的一夜呢？
李璎跟随着领路妇人来到后院暖阁等待，此时初春寒意料峭，院中梅花馨香烂漫，阁中暖意薰然，她饮酒微醺，做出符合假身份的姿态。
多年的清修生涯里，难得有如此放纵时刻，但身为一名术士，她又得时刻警惕着周遭，恍恍惚惚之间，她听得一道道悠长的鼓声响起。
那是属于长安独有的鼓声，帝国的清晨天光伴着鼓声破开了黑夜的沉寂，令得魑魅躲避，魍魉退散。
坊门也依次打开，而西市应该是长安热闹喧哗的中心。
她正洗脸收拾微乱的发髻，妇人在外门轻敲三声道：“康老板愿遂曹娘子心意，将屏风售卖。”
回到崇贤坊“曹娘子”的宅邸，李璎脱去那身繁缛的妇人装扮，就着微有暖阳的天色，数了数自己空落落的荷包。
荷包边缘已有松落的痕迹，补过几次。荷包绣着黑色的蝙蝠，是母亲曹姬留给她六岁的生辰礼物。
她摩挲着荷包里仅剩的几颗米粒大小的珍珠，又塞回了怀中。
被擦拭过后的屏风露出它的本来面目，那层灰扑扑的外表下是几近透明的水晶。
这扇屏风仅适合置于床头，是十分精致的小卧屏。
李璎自诩在宫中见过不少稀罕事物，但如此大块打磨的水晶屏风还是第一次见，既然稀罕，也就贵重。
曹娘子的身份是她编造的，宅邸也是他人的旧宅院，自己除了一身道袍，剩下这攒了二十年的财富换做了这扇贵重的枕上屏。
她躺在屏风下，手指划过冰凉的晶面，这般大的水晶通透无比，却又光华内敛，沉郁幽静，若是夏日，只怕能将暑气挡去大半。
她隐约见自己浅绿的眸子融进了水晶中，凝视半晌，她叹了口气，咬开指尖，隔空画了一道血符。
淡淡血雾在空中凝成一只展着羽翅的蝙蝠，李璎食指稍动，将其弹入水晶中，消失不见。
同时她阖目，眼珠在眼皮下微微转动着。
无数散发着微光碎片在她阖目后的黑暗世界出现，两旁掠过无数扇宫门，四季不断变幻，花草迅速开谢，最后她看到了一座山。
长安之外，终南之山，山中有道观。
她身后是潮湿晦暗的皇宫，身前是群山云深处的道观，而长安城正在兵荒马乱的火中，师父背着她躲进了山中。
她的手垂在师父肩上，指尖煞白似乎再也滴不下来血来……
长梦转瞬而逝，她缓缓睁眼，发现不知何时床帐已被撩开一角，幽暗的床尾有道薄薄的影子蜷着，高束马尾的少年膝托着下巴，杏眼如猫一般盯着她的脸。
而他的指尖，正停着自己的那只血蝠。
李璎镇定问道：“你是何物？”
“我是人啊。”少年似有不悦，指着自己的脸，“哪有一见面就问‘你是什么东西’，这样太不礼貌。”
少年的声音好听，虽不够浑厚，却也不是尖细，而是如春日暖阳落在柳梢般的朝气生机。
可这个少年并不是活人。
非但不是活人，甚至都不算是人的魂魄。
所以李璎才问他是什么，妖怪、器灵……或者别的什么。
“我叫苏隐，先祖苏烈将军，桃李书院谁人不知道我的大名……你这个碧眼公主居然没有听过我？”
少年见她一脸漠然，立刻陈情身份。
李璎怔了怔，望了一眼少年雌雄难辨的脸，自然是不认得了，她从来没有在什么书院上过学。
但是这句话她记起来了。
十年前，她在兴庆宫的一口荒废的井中遇到了那个少年，救他上来后，他说过这句话。
半日之前，她被这扇水晶屏风勾起的记忆片段里的少年，出来了。
“原来你是忆魂。”
忆魂并非是无形之物，是介于光影的存在，寻常人不可见，唯有像她这样用血莫名结了契，才能看到，并且触摸。
属于人记忆中的魂体。
时隔十年，二十六岁的她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买了屏风，从记忆里把这个陌生少年给唤出来了。
“碧眼小公主，多谢你救了我，我说过要报恩的……”
在少年一脸期待中，李璎喃喃自语：“可我要你何用？”
苏隐嘴角的笑凝固。
“你还是回去吧。”她指着屏风，做出请的手势。
“我要报恩啊！”苏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你画符将我救了出来，要不然那个刁蛮的太华公主一定会等到天亮趾高气昂带人来救我……”
少年性格爽朗，让李璎恍惚回到了十年前救他的夜晚，她当时生怕被禁军发现，而他一直跟着自己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忆魂只能存在召唤者身边，一旦远离就会消散，而且被他人看到会当作白日见鬼，但这种东西又受不得惊吓，也不喜欢见生人。
忆魂勉强算半个人，因为属于原主的生命片段，若是受了伤害，也会令原主受伤。
他不愿意回去，她又做不出将魂魄打散的事，只能带他进宫找太华公主问问，忆魂的原主在何处。
李璎掏出一粒黑丸，弹入忆魂“口中”，同时那道血蝠也钻入少年额心，凝固成眉心红痣，衬得少年越发面若好女。
“此傀儡药丸，能令你魂体稳固。你要打扮成女冠的模样，随我进宫。”
面前是长而幽深的甬道，看不到尽头。
李璎像是听到了轻微的叫声，于是回首望身后湿漉漉的石砖，轻薄月色被打碎撒落在地面，长草里响起虫豸的鸣叫，令她下意识去抚摸自己的脖子，却发现来时的狐皮围脖不见了。
少女的脖子光滑洁白，自下颌到颈窝的肌肤柔软，像是皎洁如月色的山茶花瓣。
她此刻低头望着面前那口井。
井口同样长满了杂草，如果不是因为她听到了井底的呼叫，那很难发现这是一口井。
自井口往下延伸是一片晦暗。
即使月色落下，也无法看清里面那人的样子，而呼唤的声音像是年纪比她还要小的少年。
李璎，年方十六岁，是一名刚入门的女冠。
女冠即道士，女道士们以戴黄冠与世俗女儿家分辨。
那声音是男孩未成变声时的清悦。
井底少年身影模糊，因为这并非是一口枯井，她与少年之间除了隔着井道，还隔着一层薄薄的水面。
少年的手能穿过水面，但他的手同时也搅动水纹，让她更看不清少年的脸，但从他的服饰可以看出，并非平民。
“此乃兴庆宫，你这少年并非太监，又不是禁军，是如何进来的？”
李璎声音微冷，她自幼长在兴庆宫，这里每一片地方她都很熟悉。
但即使是皇帝行宫，也有杂乱无序的死角。
师父说过，这些角落极其容易滋生妖魅，她道行尚浅，又无阴阳眼，一时无法辨识这少年的身份，是人还是妖。
但她自恃有护身法，警惕之余，也有想要尝试碰一碰妖魅的想法。
师父说过，在长安城，井是世俗与妖异的通道。
“啊，原来这里是兴庆宫，我啊……可倒霉了被……公主恶作剧掉进来的，在黑暗里朝着光源走了很久很久，没想到还是一口井……”
井中少年声音断断续续叙说着他今晚倒霉的经历，李璎神情淡淡地听着，什么赏月、乞巧、学院、刁蛮公主、无辜少年、蜘蛛等等字句穿过水面，细碎而飘渺地传入她的耳中。
听了半天，李璎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真啰嗦，我不想救你了。”
“为什么？”少年似乎说得口干舌燥了，以为她会有所松动，没想到却得到如此无情的答复，声音都蔫了。
她不讲理道：“公主，要么刁蛮，要么无情，我恰好就是无情那个。”
“你也是个公主？”少年怪道，“我怎么没见过你？”
“你，能看清我的脸？”李璎下意识把脖子缩了回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在井口，学了猫儿的姿势。
“你真的公主？你的眼睛怎么是碧色的？”
“我从未见过碧色眼睛的大唐公主。”
……
面对少年的询问，李璎心中慌乱，闭上了眼睛。
甬道的微风吹在她脸上，却无法侵入身体，初春的寒气被狐皮围脖挡住了，暗色火焰般的绒毛轻轻骚痒着她的颈。
她下意识摸了摸脖子，微凉的指腹摩挲过的肌肤依旧如十年前那般细腻如绵柔花瓣。
再次睁开眼，她发现甬道并不幽深，那位领路的妇人手携风灯照亮了前路，似乎在等着她。
而她回过头，记忆里的石砖长草与井早已消失，被一间点满烛火的阁楼所代替。
方才，而她在阁楼里看到一扇屏风。
它像是因为长期未曾有人打理，被冷落在旁，落了一层灰。
灰扑扑的枕上屏。
她方才只在屏风略略停了片刻，连自己怎么离开阁楼的事都化作一团雾气，却是回到了十六岁的记忆里。
对于这段记忆，李璎事后很快就忘了，她最后当然还是救了那个井中少年，但之后十年再也没有想起来过。
而且那年夏天过后，她跟搬去了北内宫中道观修行。这是父命也是皇命。
她的父亲是昔日的大唐皇帝，但她并不是公主。
甬道里的风灯在妇人手中微晃，让李璎的注意力落在了这人的脸上。
妇人是典型的胡人容貌，灯下生艳。
李璎如今穿着长安时兴的富家娘子打扮，一双浅绿的眸子彰显着胡人的身份，发髻上的珠钗沉甸甸地压着。
因她顿住发呆的片刻，妇人带着疑惑唤她：“曹娘子？”
李璎鬓间步摇微晃，作出急切转身姿态，声音微颤：“屏风，我看上那扇屏风！我要回去见康老板！”
“曹娘子稍加等待，我们琉璃阁的规矩是要等今晚所有的客人都看过宝物后，再由康老板挑选主人。”妇人声音清甜而柔和，话语中的轻笑似见怪不怪了，“一物一主，都是看缘分。”
李璎碧眸微润，依依不舍回望阁楼，那三楼的窗前有一方男子身影，“康老板可真是任性。”
妇人笑道：“主人客居长安，若没有一些独到的手段，怎能立足？”
大唐长安汇聚胡商数万，李璎今夜所至之处是西市最负盛名的珍宝阁——琉璃阁。
琉璃阁老板姓康，这姓氏的胡商代表着来西域康国，而李璎被称为“曹娘子”自然用的是假身份。
不过也全然为假，她的母亲曹野那姬就是来自西域曹国。
西域三十六国的粟特人，大多是来到长安讨生活的商人，会与唐人结合生下混血后代。
李璎身上一半的血是来自皇族李家，令她长相更像是纯种的异域女子，所以扮演“曹娘子”极为容易。
曹娘子的身份就是曹国人，嫁给了长安商人，如今是家住崇贤坊的孀居妇人——只因数年前叛军安禄山攻破潼关，关中失守，圣人西逃蜀地，导致长安陷落乱贼之手。
而她的丈夫不幸身死，店铺也被贼兵洗劫一空。
曹娘子那时正在终南山别业养病，被仆从护着躲进山中，逃过一劫。
在长安陷落一年多后，在灵武登基的新君领兵杀回，收复长安。
如今已是宝应元年，在中原的乱贼势焰渐熄，长安正在恢复往昔繁盛的元气。
曹娘子因心忧夫君，夜夜梦魇，相思成疾，听仆从说西市琉璃阁售卖的宝物中，有能够令生者与亡者相见之物。
李璎借用这个身份，是为了寻找一扇屏风。
琉璃阁有三层，那专门放置屏风的房间却有很多扇。
不过，在她离开阁楼，恍惚陷入回忆后，她确定自己此次所寻，就是那扇灰扑扑的枕上屏。
她被那扇屏风施予了秘术，所以才能在再回到十年前遇到井中少年的那夜。
万物有灵，妖物魅行人间，那屏风也并非死物，想来它就是自己要寻找的：能够回溯记忆，能令人身临其境的宝物。
所谓能与亡者相见，那当然不是招魂。
人死，除非当时魂魄被特定的器物拘留，要么魂飞魄散，要么入冥府转生。
曹娘子请过招魂术士，亡夫的魂魄早已转世，所以她现在渴求的只是回忆里的美好时光。
曹娘子身份是假，但李璎却真实回忆起了自己的过往。
可为何偏偏是那么微不足道的一夜呢？
李璎跟随着领路妇人来到后院暖阁等待，此时初春寒意料峭，院中梅花馨香烂漫，阁中暖意薰然，她饮酒微醺，做出符合假身份的姿态。
多年的清修生涯里，难得有如此放纵时刻，但身为一名术士，她又得时刻警惕着周遭，恍恍惚惚之间，她听得一道道悠长的鼓声响起。
那是属于长安独有的鼓声，帝国的清晨天光伴着鼓声破开了黑夜的沉寂，令得魑魅躲避，魍魉退散。
坊门也依次打开，而西市应该是长安热闹喧哗的中心。
她正洗脸收拾微乱的发髻，妇人在外门轻敲三声道：“康老板愿遂曹娘子心意，将屏风售卖。”
回到崇贤坊“曹娘子”的宅邸，李璎脱去那身繁缛的妇人装扮，就着微有暖阳的天色，数了数自己空落落的荷包。
荷包边缘已有松落的痕迹，补过几次。荷包绣着黑色的蝙蝠，是母亲曹姬留给她六岁的生辰礼物。
她摩挲着荷包里仅剩的几颗米粒大小的珍珠，又塞回了怀中。
被擦拭过后的屏风露出它的本来面目，那层灰扑扑的外表下是几近透明的水晶。
这扇屏风仅适合置于床头，是十分精致的小卧屏。
李璎自诩在宫中见过不少稀罕事物，但如此大块打磨的水晶屏风还是第一次见，既然稀罕，也就贵重。
曹娘子的身份是她编造的，宅邸也是他人的旧宅院，自己除了一身道袍，剩下这攒了二十年的财富换做了这扇贵重的枕上屏。
她躺在屏风下，手指划过冰凉的晶面，这般大的水晶通透无比，却又光华内敛，沉郁幽静，若是夏日，只怕能将暑气挡去大半。
她隐约见自己浅绿的眸子融进了水晶中，凝视半晌，她叹了口气，咬开指尖，隔空画了一道血符。
淡淡血雾在空中凝成一只展着羽翅的蝙蝠，李璎食指稍动，将其弹入水晶中，消失不见。
同时她阖目，眼珠在眼皮下微微转动着。
无数散发着微光碎片在她阖目后的黑暗世界出现，两旁掠过无数扇宫门，四季不断变幻，花草迅速开谢，最后她看到了一座山。
长安之外，终南之山，山中有道观。
她身后是潮湿晦暗的皇宫，身前是群山云深处的道观，而长安城正在兵荒马乱的火中，师父背着她躲进了山中。
她的手垂在师父肩上，指尖煞白似乎再也滴不下来血来……
长梦转瞬而逝，她缓缓睁眼，发现不知何时床帐已被撩开一角，幽暗的床尾有道薄薄的影子蜷着，高束马尾的少年膝托着下巴，杏眼如猫一般盯着她的脸。
而他的指尖，正停着自己的那只血蝠。
李璎镇定问道：“你是何物？”
“我是人啊。”少年似有不悦，指着自己的脸，“哪有一见面就问‘你是什么东西’，这样太不礼貌。”
少年的声音好听，虽不够浑厚，却也不是尖细，而是如春日暖阳落在柳梢般的朝气生机。
可这个少年并不是活人。
非但不是活人，甚至都不算是人的魂魄。
所以李璎才问他是什么，妖怪、器灵……或者别的什么。
“我叫苏隐，先祖苏烈将军，桃李书院谁人不知道我的大名……你这个碧眼公主居然没有听过我？”
少年见她一脸漠然，立刻陈情身份。
李璎怔了怔，望了一眼少年雌雄难辨的脸，自然是不认得了，她从来没有在什么书院上过学。
但是这句话她记起来了。
十年前，她在兴庆宫的一口荒废的井中遇到了那个少年，救他上来后，他说过这句话。
半日之前，她被这扇水晶屏风勾起的记忆片段里的少年，出来了。
“原来你是忆魂。”
忆魂并非是无形之物，是介于光影的存在，寻常人不可见，唯有像她这样用血莫名结了契，才能看到，并且触摸。
属于人记忆中的魂体。
时隔十年，二十六岁的她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买了屏风，从记忆里把这个陌生少年给唤出来了。
“碧眼小公主，多谢你救了我，我说过要报恩的……”
在少年一脸期待中，李璎喃喃自语：“可我要你何用？”
苏隐嘴角的笑凝固。
“你还是回去吧。”她指着屏风，做出请的手势。
“我要报恩啊！”苏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你画符将我救了出来，要不然那个刁蛮的太华公主一定会等到天亮趾高气昂带人来救我……”
少年性格爽朗，让李璎恍惚回到了十年前救他的夜晚，她当时生怕被禁军发现，而他一直跟着自己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忆魂只能存在召唤者身边，一旦远离就会消散，而且被他人看到会当作白日见鬼，但这种东西又受不得惊吓，也不喜欢见生人。
忆魂勉强算半个人，因为属于原主的生命片段，若是受了伤害，也会令原主受伤。
他不愿意回去，她又做不出将魂魄打散的事，只能带他进宫找太华公主问问，忆魂的原主在何处。
李璎掏出一粒黑丸，弹入忆魂“口中”，同时那道血蝠也钻入少年额心，凝固成眉心红痣，衬得少年越发面若好女。
“此傀儡药丸，能令你魂体稳固。你要打扮成女冠的模样，随我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