袄山十里外。

    马车内的殷夜辰看着恢复真容的圣伯鱼头也不回得走了,心中有些惆怅。

    “他会回来的。”殷歌在一旁开口。

    “你为何如此肯定?我与他而言算是死敌。”

    “他的父母不也是死敌?他的母亲素商都能与圣秣止举案齐眉。你们怎么就非得冰刀雪剑?何况你还有他的骨肉。”

    殷夜辰见那身黑影彻底消散在林中,才转过头来,神情复杂。

    “做父亲的,当真会珍视自己的孩子?”

    殷歌顿住,看向远处的林子,想到殷夜辰昏迷时,圣伯鱼坚定且真切的那句:“孤既然是她的父亲,孤所得到的敬仰,她都将得到。孤得到的厌弃,孤都不会重蹈在孩子身上。”

    可林子里再不见圣伯鱼的身影。

    “世人常歌颂,母亲爱子。却不知做父亲的爱子之心。圣伯鱼今后,应当会是为位好父亲。难能可贵的是,他虽在关切孩子,一直盯着的却是你。想来却也舍不得孩子的母亲受难。我与他相比,实在惭愧。”

    “嗯?”殷夜辰看他眼中生出愧意,“你曾有杀子的念头?”

    殷歌不敢看殷夜辰,只是儒雅温和的脸上都是冷意。

    “确实是!我是巫首,不可太过仁慈。那日圣伯鱼带你来时,我见到晕倒的你,便已知晓你是被胎儿反噬,当下想着不如给你一碗堕胎药。”

    殷夜辰双手交合在身前,端坐着看他:“既然巫首不可太过仁慈,所以你在教养阿狸时,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将她养得如此跋扈?”

    殷歌捏了捏眉头,有些无奈道:“我母亲这支下来,只有阿狸一个后人,兄长老来得女,对她如珠似宝,有求必应。我呢……我本也该有个孩子,只是……后来,我便也把一些对自己孩子的情愫给了阿狸。阿狸那处,我会再多加管束。”

    “看到阿狸我总忍不住想起苍先生。”

    “嗯?”殷歌看向她。

    “苍先生也曾对我百般宠爱,曾经,我也是如阿狸一般傲慢自在。只是我族凋零,阿祖老去,我到了她这个岁数,我须得学会算计谋略。再不可肆意妄为,她有父亲和叔父的护佑,当真令人羡艳。”

    说着说着,殷夜辰垂头看向自己的肚子,不知自己的孩子将来是何等模样。

    殷歌见她如是,抿唇不语,恍惚间想起少时的殷夜辰,长得玲珑秀丽,却是个生人勿近的主,总是摆着张脸,不像如今这般好说话。

    “将来你将孩子生下,袄山之人定也会对她宠爱万分?”

    殷夜辰冷笑道:“袄山可有什么亲眷在?生下这孩子,她也不会长于袄山。巫首莫不是忘了,我与巫首说过,将要北行。”

    “你是大巫,又是寒山灵族,生产之日,你的通灵之力丧失,若没有族人庇护,你可知你要面临多大的凶险!孩子的反噬,自身的虚弱,光是这两条都会要你的命!你若真想要生下这孩子,应当找个稳妥之地,我会助你。”

    殷夜辰并不作答,只是往南方望去。

    “可需要我的陪同?”

    殷夜辰看了他一眼,“巫首的关怀似乎有些多了。”

    殷歌走出马车,看时日尚早,问车厢内的人:“此处地处东南,倒了秋日,红叶满山。你若是愿意,我们不妨去山上看这红黄景象。”

    她看向车窗外,远处的山峦确实已然是青黄交接,还参杂了些浓重的红。恰巧一片红叶从窗外飞入,她伸手抓住,那片叶子纹理分明,应当是从树上落下不久。

    “明明是带着肃杀的秋日,这山上的色彩倒是浓厚。”

    殷歌示意马夫留下,自己亲自驾车往山路行驶。

    “你心中似有悲意,才会觉得这秋日景象带着肃杀。我倒是觉得秋日温和,秋雨,秋风和这满山草木都在这几个月内变得稳重,颇具意境,恍若年少之人步步成长。我与夫人便是在秋日相识。”

    山路上留下两道车辙,她趴在车窗上,任山风拂过。天际清亮,秋风舒爽,今日因圣伯鱼离去的烦闷也少了些。

    “袄山确实是个好地方。”

    她无意识的一句话却让殷歌神色变动,侧头看了眼车内人。

    “是个人杰地灵之所。巫首,你的夫人来过袄山?”

    “并未,她是死后被我带回袄山的。”

    殷歌的话中裹挟着无限的悲意,顺着秋风吹入这红叶林中:“我母亲也很喜欢秋日。峋阿山到了秋日,便是一片枫红。阿祖说,她总要去林子里寻母亲。有时候是在落叶堆中将熟睡的母亲捞回。”

    殷歌也陷入对故人的思念中,忍不住笑道:“这些事,确实像是你母亲会做之事。”

    他看了眼殷夜辰那双与海镜相似的眉眼,二人虽是相像,脾性却大为不同。

    “可惜了,她因生我难产而亡。”殷夜辰看向车门边的殷歌。

    殷歌勒马停下,盘腿靠着车门,“你母亲算不上难产而亡,她是因生你前受了重伤。”

    “因为十方归一阵?你知道其中缘由?”殷夜车走出车厢,坐到他身侧,“阿祖并未告诉我太多母亲修补十方归一阵之事。”

    殷歌别开脸,看向远处的红叶,“我也不知。”

    殷夜辰坐得离他近,显然看出他有些话并不愿意说,倒也没有追问,只是提起另一件事,“从去年到都城开始,我便在想一件事。”

    “何事?”

    “北境的十方归一阵!”

    殷歌转头,看向身侧之人,“嗯?”

    “我的阿爷想救出媸椤族,而阿祖想继续镇压他们。我只是想不通,辛亚在妻子是苍葭族的情况下,会放出异族。苍先生曾去平宿,见到了媸椤族旧居和他们在都城下的城池。他们被镇压千年,是否…”

    “苍葭袈娜!”殷歌厉声打断了她,“每个人生来都有自己的命运和使命,你自幼便被苍先生耳提面命。苍葭一族的使命,寒山灵族的担当,那才是你不该忽视的。”

    “苍葭一族先人是为了巫族的未来,布下十方归一阵。可这些却要后人前仆后继得耗费气运。我自然知晓,苍葭一族的使命,寒山灵族的担当。我这所有的天赋和才能都是族人给的。我可继续按照先人的指示走下去,可,这一定就是对的么?”

    林中的草木摇曳,风中带着寒气,扫起千万落叶。殷歌解下外袍,盖在殷夜辰身上。

    “你怕冷,捂着点。”

    “我本该像先辈一样,可我有了些贪念。阿祖说她给我一线机遇,但是我必须按照她的指示去修复十方归一阵。可我想给自己选一条路。为巫族开辟一条新的路!”

    殷歌看着她,低头笑了笑,想到当年想要仗剑走天涯的侠女,“你方才说的话很像你母亲。她曾像个救世者一般,想要解救被镇压在北境下的媸椤族。”

    “后来呢?”

    殷歌叹道:“她被利用欺骗,所以当年生产前才会被重伤。”

    “原来如此。”殷夜辰突然意识到什么,“那你对圣伯鱼倒是宽厚?”

    “嗯?”她突然岔开话题,殷歌倒是未反应过来。

    “你怎么看待媸椤族?”

    “不喜欢。”

    “你若是轻易放圣伯鱼走了,可是…”

    殷歌指着远处的红叶,“如今你能见到枫林,是因为早前我便派人看护这一带。没有叶蝉、刺蛾等物纠缠这片林子,秋日的枫叶格外红艳。”

    殷夜辰见他明针暗讽,看他像是胜利般露出笑容,“你在他身上做了什么?”

    “那日在都城我与他一战,便察觉他没有护心麟。此次在袄山,我便偷偷给他下了咒术。”殷歌转过头看向殷夜辰紧锁的眉头,“夜辰,巫族与媸椤族纠葛太多,你作为他的妻子,怕是也不能保证他不会攻向东海吧。我既然是巫首,总要多为巫族思量。”

    “可……”

    “他能对我巫族下蛊毒,难道不准我们给他下咒术么?夜辰,仁慈最好只对自己人。与你们苍葭族遇到的男子,可未必都是你们真正的丈夫。你的母亲不曾对山黍王动情,你也不必对上垚储君生情!”

    殷歌眼中的警示让她不由得有了寒意,将外袍还给他,转身进了马车,“天色已晚,我们该回袄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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