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时将至,南征的有功将士即将入城。

    衔首开道的,是礼部属下礼乐司的乐工,丝竹声声里,引领南征队伍前行。

    京中十二卫禁军高举各色笙旗,骑着披挂银甲的战马,摆开仪仗,夹行南征队伍两侧。

    萧玉川骑着雪蹄玄马,身侧伴骑着朝中各大要员,缓行于南征队伍之首。

    他身后是与他浴血奋战一年多的有功将士,再后便是垂头丧气,坦衣负荆的南弥求和使团。

    于礼部官员引领下,将时辰掐得准准,午时一刻,准备时到达洛京城-雄浑磅礴的定鼎外。

    定鼎门之内外,早已挤满了有如山海的百姓,遥见军来,欢呼雷动。

    这场仗一打三年之久,而今南征大军凯旋归来,满京百姓无不欢欣,自然少不了来此观瞻一番为国博命的英雄们。

    定鼎门外,硕大的香案上,三牲贡果摆满,香烛齐燃。

    齐王唐伯文礼冠礼服,昂长静立香案前,早已恭候多时。

    待队伍近了,南征队伍里衔首的朝中官员,还有萧玉川齐齐下马,与齐王见礼。

    在礼部官员、典仪等引导下,萧玉川携将士们双手擎香,敬拜天地,插香于香案。

    礼毕,香案移走,齐王唐伯礼大步走近他。于他身前立定后,一双褶褶虎目里威光寒生,言不由衷道:“萧将军辛苦。”

    萧玉川目光不避,直视齐王,缓缓拱手:“齐王。”

    这位齐王是当今圣上长子,是关贵妃之子,是河北道行军大总管关延寿的孙子,更是陨于南弥的剑南道行军大总管之外甥。

    齐王唐伯文年纪与他相仿,名虽为“文”,实则骁勇善战。

    唐逸旻篡位后四年时间里,东桓全境不时有外驻的武将起义,大多为齐王带兵灭平。

    可以说,这位齐王手上沾满了前朝志士的血,亦沾着前朝太子-唐卿景的血!

    时过四年,萧玉川依旧记得那个大雪如席,浩浩汤汤的冬日。

    那日,打开洛东镇城城后,城门处的火把耀亮了天地。

    大雪飞扬里,唐伯文耀着寒光的剑,砍向太子唐卿旻修颈,溅出血柱冲天,砸落满地“红梅”,亦溅红了萧玉川的衣袍,溅红了他的眼……

    他与齐王之间的心结,于那夜就此结下,他也没打算解开这个结。

    “萧将军弃文从武,沙场沥血一年,这眼眸里……”齐王直视着他的眼睛,“染上不少杀意啊!”

    天地间的喧闹声复入耳中,萧玉川自回忆里惊醒,望齐王倏而一乐:“是染上不少馋意!齐王俊美无双,令末将一时走神。”

    他转身牵马,于金裂玉碎的甲胄声里翻身上马,冲亦翻身上马的齐王一笑找补:“军中三年,母蚊子从末将眼前飞过,末将都能看出眉清目秀来。”

    勒马挨他身侧,齐王向他微微倾身,半讽半嘲:“三年前,萧将军向萧郡公寻死觅活,还闭门不出一年之久,本王还道萧将军只好丹阳公主那一口……不过,萧将军何时好的男色?”

    萧玉川蓦地重重闷咳出声,挪出一只手捂上了胸口,强笑道:“那是年少不懂事。人嘛,总是会变的。在一棵树上吊死,哪有出将入相来得快意。”

    见他瞬间煞白了脸色,齐王收正身子,讶问:“萧将军不舒服?”

    萧玉川缓过胸口闷痛,执缰一夹马腹前行,头也未回道:“半年前被城头擂木砸中胸口,一点余伤而已。”

    望着他的背影,敛尽笑意,齐王勒马跟上。

    队伍进入定鼎门,霎时,扑天盖地的鲜花从百姓手中掷出,欢呼声若山呼海啸。

    漫目满街狂热的百姓,齐王再次侧身向萧玉川,惆然若失:“若非萧将军被困在哀牢山数日,今日能观此盛事者……应不会少一人。”

    萧玉川听出齐王用意,也知晓齐王一直在怀疑他对关万洲见死不救。

    他不动自声色漫目百姓,惋惜得分外诚心:“南弥多险崖恶谷,重山密林,末将也险些折损在哀牢山中。”

    又往身后一呶嘴:“诺,罪魁祸首在就我身后,南弥大世子木诺凤迦。若非为他所骗,我带着三万将士迷失于哀牢山中,失了最佳救援时机……今日衔首队列前的,当是关大总管啊!”

    他从哀牢山出来后,带兵击溃了南弥王,为将士们收敛尸骸时,寻遍四方才凑齐关万洲遗体。

    剑南道行军大总管关万洲死得很惨,为南弥将士所斩,四肢被分,身首异处。

    不过,这是关万洲应得的。

    关万洲暴戾凶残,视南弥军百姓如牲畜,但凡攻下城邑,无不血洗,屠尽所见生灵。

    正因如此,才逼得南弥百姓与南弥王朝军民齐心,至战局牵延两年而不破。

    后来他亲自扶关万洲灵柩至蜀中,接来接灵的正是齐王。

    彼时,齐王正四处灭平国中之乱,百忙之中抽身去蜀中为舅舅扶灵。若非如此,想必南弥战事,少不了齐王插手。

    也幸亏杀伐果决的齐王未至,否则,南弥与东桓的处境两两堪忧。

    南弥之上有乌斯国,乌斯国国境辽阔,远超南弥,近百年来国力越发强盛,于东桓渐有追赶之势。

    只乌斯国惯于恃强凌弱,以劫掳为荣,时常骚扰南弥北境,亦与东桓不睦。

    全观局势之下,萧玉川在战事占了上风后,马上暗联清平官晏修议了和,怕的就是南弥王与乌斯国结盟。

    若乌斯国强势插手进来,只怕东桓与南弥这一战,便没了休止之日。

    而他萧玉川,志不在军中,断不容如此情形发生……

    闻听他话,齐王虎目一凛,扭头身后,目光落在队伍中间的木诺凤迦身上。

    萧玉川亦扭回了头,见身后情形,他嘴角难抑地微微挑起……

    东桓南征的将士们,满头满身落的是花瓣、金泊。

    而南弥使团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身上皆落满了烂损的菜叶子,沤臭的破瓜瓤,发丝挂着鸡蛋壳碎屑,滴嗒着粘乎乎的蛋液……

    明明是求和的使者,偏生受了这俘虏般的待遇。

    木诺凤迦上身坦露,双手反剪,背后负荆,跟跄而行。

    这一路上,他走得是牙关高突,是目眦欲裂……生吞活剥般凶狠的目光,一直定在前方那个谈笑生风的骗子身上。

    说什么保南弥使团无恙,明明就是刻意羞辱!

    所以,当萧玉川一扭头,目光一与羞愤满面的木诺凤迦接上,当即就扭回了头。

    *

    队伍三分,从洛水河之上的三道竖桥过尽,至应天门百米之外止。

    洛京进入皇城的第一大宫门-端门,磅礴的阙楼、飞廊、连廊仰头便能遥见;浑厚悠扬箫声鼓点声,更是由远而近。

    阙楼之上,龙旗猎猎,彩幡招招,聚齐了前来观礼的文武百僚,还聚齐了四夷留于京中的使者。

    礼部属下教坊的数十乐工,齐奏着《贺朝欢》,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金吾卫仪仗队,自端门中出,载乐载歌而来,至凯旋队伍前止,乐消人静。

    典仪官展开圣旨,朗声敬颂了天地诸神,又赞颂了得胜将士。

    萧玉川携将士们数谢数拜后,乐声这才又起,引队伍至端门下,乐声再止。

    作为“战利品”,金吾卫将南弥使团尽数按跪于端门城楼之下,由典仪官再宣圣旨,指谪罪国南弥罪状无数。

    此举此仪,当是向四方夷国使者——示以震慑威吓之意。

    木诺凤迦面色愤愤然,身子虽被按跪却高昂头颅,迎着城楼上投来鄙夷和仇视目光,暴喝出一串震天响的南弥话……

    萧玉川眼中惊骇一闪,大跨几步将木诺凤迦身形挡完,沉声低喝:“闭嘴!”

    木诺凤迦胸口急剧起伏,咬紧了牙关,恨恨瞪着挡了他与楼阙对峙视线的骗子。

    虽无通晓南弥话的译语者在场,但任人都能听出木诺凤迦吼声里,愤怒的情绪。

    阙楼之上,明黄色伞冠之下,为表重视,唐逸旻身着厚重的华彩衮冕,障面的十二旒珠串轻轻摇晃。

    震天撼地的暴呵声自阙楼下遥传而来,唐逸旻一垂眼皮,眼风淡淡落向违礼者,被萧玉川挡了视线,略一侧头问:“喧哗者何人?”

    鸿胪寺官员上前拱手应话:“禀陛下,此子为南弥王大世子,木诺凤迦。”

    因鸿脉寺接洽各国来使,早于一月前,便接到萧玉川自军中传来的文牍。文牍上详录着南弥求和使者人数,样貌,身份等,鸿胪寺官员自然清楚。

    唐逸旻面上旒串微晃,眯起了眼睛:“可有译语者?此獠嚷的是何话?”

    鸿胪寺官员忙又小心翼翼回话:“回陛下,大典方启,无品无阶的译者语不便临场。”

    唐逸旻一撑御座扶手站起身,手撑城楼栏杆倾身,静看跪倒一片的南弥使团,鼻中轻轻一笑:“不服?三日庆典后,拉他去太庙祭天。”

    话落,身后文武俱惊。

    鸿胪寺官员呼吸一窒,艰难咽下一口唾沫,想必是懊悔自己多嘴多舌。

    这场与南弥的战事,唐逸旻打得窝囊。

    本道东柦大军压境,疾马快刀,花半年便能将南弥降服。谁知关万洲丧命,折损将士近十万不说,更打了三年之久。

    此仗东桓胜,虽胜不荣;南弥降,虽降不败。

    此前他听宫中春衣使回报,说是南弥使团深感恐惧惭愧,愿负荆坦身游街,并于庆功典上向他请罪。

    他还道南弥诚心投降乞和,今仪式方启,这南弥世子竟然愤怒大嚷,显然并非诚心。

    朝中百僚非议他南征之战三年整,两年前频频传回不利消息,令他如梗在喉。

    萧玉川阵前受封,带兵一年,好不容易将战局扳回,他本不愿接受议和,无奈百宫施压,三年战事消耗国库巨糜……

    既然此獠不敬泱泱大国之尊,不畏东桓帝王之威,不知死活,那便正好……

    他正好拿这个南弥世子祭天,泄一泄他心中积郁三年之久的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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