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齐王将斩杀太子唐卿景的经过,向他这个父亲禀报,自然也提到了萧玉川。

    今日亲眼一见,他自然以为萧玉川胸口的旧伤,是那日留下的剑伤。

    虽萧玉川自戕后被萧弘文救活,却依旧同萧弘文大闹数月,闭门不出一年整,更数度拒绝进宫面圣。

    若非萧弘文拥立有功,在他夺位中起了重要作用,他断不容心向故太子的萧玉川活到今日。

    未料一年后,萧玉川竟然向兵部投状参加铨选,请求随军出征,现还立功归来……他便想借旧伤说事,敲打敲打萧玉川。

    朝中两家外戚因关万洲之死,争执一年有久,萧玉川为关键人物。

    他想通过萧玉川之口,确证此事真伪,顺便摸底萧玉川的心性。此子能文能武,他难免心生爱才之意。

    自他登基以来,两家外戚于朝野活动频频,时时暗托朝臣上书,奏请速立皇后、太子。两家将两个位置盯得死死。

    眼下内外大定,确立皇后、太子一事,只怕他就是想推,也推迟不了太久。

    关家拥重兵在外,为他夺位立下不世功勋,齐王更替他灭平国中内乱,为皇太子的不二人选。

    他却分外忌惮外戚关家……

    满朝文武就两位皇子谁人上位,争执不休三年多,浑然忘却他唐逸旻才是主宰这片江山的人,才是东桓国的帝王。

    他这帝位来得太迟,太不容易,便他为帝四年,依旧时时夜里自噩梦惊醒。

    他正值壮年,尚未过足皇帝的瘾,可不想再冒出一个什么人发动宫变,将他从来之不易的帝座上撵下去。

    沉默之间,他目光一直落在跪伏池畔,浑身湿淋淋的萧玉川身上。

    眼前此子文有状元之才,武有干将之能,若与他离心离德,却又心系何人?打算偏向哪方?

    脑中念头飞速几转,皇帝吐出樱桃果核,置于内侍伸着的瓷碟上,爽朗大笑,轻颤的身子扰得池水微漾。

    “朕不过顺嘴一提,何曾降罪于你?你看看你,大惊小怪的……来人,将萧将军搀起。”

    待内侍扶起萧玉川,又复入池中后,皇帝这才又道:“萧爱卿,可知朕召你何事?”

    因旧事被提,萧玉川面上一改初见时的轻松,换成了诚惶诚恐,拱手应道:“臣……不知。”

    皇帝接过内侍递来的丝帕,轻轻拭着额角的薄汗,问:“库部郎中边永宁,你怎么看?”

    边永宁是户部尚书边令诚的幼弟,边贵妃的亲叔叔,是鲁王唐仲礼的小外公,为隶属兵部的库部郎中。

    皇帝任边家人入兵部为官,目的便是掣肘拥有重兵的关家外戚,是以南征之时,他任边永宁为南征大军的押粮官。

    萧玉川自然懂得皇帝心思。

    他也接过内侍递来的丝帕拭汗,小心翼翼回禀:“边公年愈五十,可谓是老沉稳重,为人谦和,与臣配合得甚好。”

    夸赞边永宁?皇帝将丝帕一折,看着他漫不经心又问:“边永宁恶意滞延粮草押运一事,可是当真?”

    萧玉川停下拭汗的手,抬眸看着皇帝小心道:“依臣所知……此事当真!”

    皇帝面上寒威立生,停下手迫视着他:“你为何不禀?”

    萧玉川眼神一慌,无辜并讶然反问:“前锋游羿使宋宜民一年前,向朝廷上表遥奏过此事……难道陛下尚不知晓?”

    皇帝定定看着萧玉川满盈水露的脸……

    虽大赞边永宁,却对边永宁所犯之事毫不避诲……莫不是,此子心向他最为忌惮的关家?

    一掷丝帕,溅起池中水珠如花,皇帝带着几分威严倾身再问:“那…关万洲你怎么评,怎么看?”

    萧玉川胸口起伏,面现愤慨。

    须臾,他“哗啦”一声再次出池伏跪,凛声回禀:“回陛下,关万洲视人命如草芥,凡所下之城无不血洗,拒绝受俘纳降,逼得南弥百姓奋起反抗,致战局牵延两年不破……”

    未料萧玉川会激烈抨击关万洲,皇帝眼眸聚敛成缝。

    萧玉川顿了一顿,提气再道:“关万洲暴戾专横,旦有部将对战术提出异议,无不军法处置。与南弥王交战两年间,关万洲急躁冒进,致自己身亡不说,牵累十多万将士命丧南弥,魂不归乡……”

    又高拱了双手,萧玉川正色再道:“关万洲无功而有过,百死不足以赎其罪!”

    皇帝斜睨着眼睛,看着白玉的池沿上,萧玉川水淋淋的身子,意味深长道:“萧将军,你少年及第又建功勋,朕还道你聪慧过人,智勇无双……怎么,你这是准备把两头都得罪完?”

    萧玉川坦荡荡直视皇帝,待要开口回应,皇帝轻笑再道:“这番说辞若传扬出去,你打算让齐王、鲁王怎么看你?”

    萧玉川不带半分犹豫应声:“臣是陛下的臣子,所言为就事论事,无心顾忌他人看法、想法。更何况,关总管与边郎中所为,是他们自己的事,与齐鲁二王并不相干。”

    皇帝倾身伏于池沿,近近迫视他问:“那朕再问问你,朕那两个儿子,哪一个足堪继承大统?”

    萧玉川缄默再三,收手垂首轻声:“此为陛下家事,臣不敢妄议。”

    “说!天子无家事。更何况皇储一事,事涉朝局稳定。朕也想看一看你这位新人,心中的想法。”

    “臣……私以为……齐王足领太子之位。”

    “齐王可是当着你的面,杀了重用你的故太子唐景卿……怎么,你心中半点也不怨恨齐王?”

    “此为前尘旧事……”萧玉川眼睫轻轻一颤,撑于池沿的手悄捏成拳,“齐王未记恨臣那日的冒犯之举,臣又何敢记恨齐王?”

    皇帝静静看他,眼中满是玩味和好奇:“萧玉川,告诉朕……你出生入死征战沙场,所求为何?”

    萧玉川霍地抬头望住皇帝水淋淋的脸,心中汹涌的心思冲上喉头,却凝滞成团。

    脑中小心想着措词时,皇帝用洞悉人心的眼神盯他,笑道:“可莫告诉朕,你是为朕而打拼。也莫告诉朕,你是为东桓江山永固而打拼。因为朕……不信!”

    皇帝的眼神如惑,看得萧玉川心跳如雷,喉结艰难数滚……

    见他面现紧张与艰难之色,皇帝似想到什么般心头一惊,眉头一蹙,敛尽笑意。

    收回伏于池沿的手臂回正身子,皇帝以手撩水浇身,试图将萧玉川话头引向别处。

    “萧爱卿年少有为,聪慧过人……以朕思来,出将入相方为萧爱卿之抱负,是也不是?”

    望着皇帝沾满水露的肩背,萧玉川耳边旋响着薄笺上的话。

    “人施毒于主……”

    “主欲往白云观……”

    “主不欲活……”

    再也顾不得了,他膝行几步,近跪于皇帝背后,拱手高声:“臣浴血奋战三年多,非为出将入相,只为向陛下以军功……换得一人!”

    皇帝浇水的手顿住,后背倚住池沿,阖上眼眸淡声:“朝中正值用人之际,朕对你也有重用之意……在你开口前,朕劝你三思。”

    三思?萧玉川何止是三思?

    他“思”了整整四年,“思”遍每一个日夜,所做所为皆为,眼下这一回开口。

    他提气断然朗声:“臣本性愚昧浅薄,更无雄心壮志,所求仅为……丹阳公主!求陛下成全。”

    皇帝牙关随他话音落地而紧咬,阖目静默,整个御汤池陷入死寂。

    胸口起伏悠久,皇帝从牙缝里吐字:“萧玉川,朕再给你一个机会改变心意。”

    于皇帝沉默间,萧玉川因为紧张和期待,身子轻轻颤抖。

    闻听皇帝发话,他深吸一口气,直视皇帝肩背,幽幽轻声:“眼下大势已定,内外已平。求陛下开恩,赐丹阳与臣。臣会带着她隐居边野,做一对寻常夫妻。”

    “哗啦”一声巨大水响,皇帝正水池中起身,踩出一串水迹,赤足至他身前而止。

    他仰眸,见皇帝俯下身来,伸出滴着水珠的手,捏起他的下颔,笑容分外阴戾。

    “萧玉川,你好大的胆子,怎么,你想造反?”

    “臣惶恐,陛下何出此言?”

    “丹阳为唐逸旻之女,怎么,你想娶了她,生下子孙,再回过头来谋夺朕的江山?”

    萧玉川面色一变,诤声争辩:“陛下,她不过一介弱女子,臣手中更无兵无权……臣只是想……”

    唐逸旻霍地转身,暴躁打断他的话:“千牛卫何在?萧将军吃醉了酒,泡晕了头,脑子已不清醒,将他带出去,跪在外头的望风亭吹吹风,散散热气和酒气。”

    萧玉川强抑愤怒,未待千牛卫近身,霍地起身,大步越过千牛卫,自行朝室外疾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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