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活也得活啊…唐卿月…你要杀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月华如水,洒满小院。

    两根粗壮的秋千绳索自粗硕的海棠树枝垂下,唐卿月便坐在轻轻晃荡的秋千上,身侧的海棠树干倚着她的一对鸠杖。

    她背对着身后漫天的火树银花。

    那璀璨夺目的烟火绽亮于端门,升腾于夜空,映红了皇城前的洛水河,沸腾了整个洛京城。

    便她这处深居于宫城之内的小院,亦能抬头仰见,更能听见笙簧与欢歌阵阵。

    她偏不想那片繁华入眼,不愿往事入心,偏偏这场烟火与笙歌不绝,思绪绵延无休,令她夜不得眠。

    可纵然难眠,她这觉也必须得睡了,明日是她每月唯一能开心的日子,能见到昔日的公主府家令李向淮。

    每月次日为宫中放宫日,掖庭宫宫婢可于放宫这一日,午时过后,于掖庭宫后院走廊中会见亲友。

    此恩典为她母亲提议,父亲准许,唐逸旻篡位后未改旧例。

    八岁时,父母赐她食邑七千户,虽未给她放府,却早早于洛京为她置府设令,为的就是待她出阁后不愁衣食。

    她的公主府家令李向淮,曾为父亲殿前内侍监,受父亲重用多年。

    后因其年心慈心细,年事已高又是宦者,无儿无女无亲朋,父亲怜他,便派他去公主府为她掌管食邑收支。

    宫变后她被下了诏狱,与外面音讯断绝一年整,她便以为大难临头,那些个公主府人员作了鸟兽散。

    哪知李向淮并未弃她,而是在宫变那日,紧急伙同公主府人员,连夜将公主府紧要钱帐运出,私匿一年。

    唐逸旻花了一年时间平了内乱,这才大赦天下,不再追究昔日效力于永安皇帝,太子唐卿景,公主唐卿月旧部。

    李向淮这才敢冒出头来,于放宫之日去见她。

    虽公主府被唐逸旻没收,好在她那位不离不弃的家令不离。正因家令的每月一探,温语宽慰,才令她捱过三年暗无天日的日子。

    想到老家令那家温暖的脸,她心头方才好受一些。

    遥远处烟火不绝,却夜已半至。

    她以脚点地止住秋千,招手欲唤,才记起除了门外看守的禁军,院中今夜再无旁人。

    今日宫中有大庆,她这方小院的六位宫婢,也被六宫二十四司的女宫官调走,前去应天门攘助盛典。

    收回手,她倾身滑下秋千,缓缓在院中踱了须臾,这才行至树前将两只鸠杖取了,拖杖于地,懒洋洋往屋内走。

    忽“砰”一声巨响,院门被大力撞开……

    她蓦地一惊,飞速将两杖拖至腋下将身子架住,这才一回头怒斥:“何人胆敢无礼?”

    “呼啦啦”甲胄齐响,须??,院中便涌满了不知来路的禁军。

    借着院中明晃晃的牛皮防风灯,她打量禁军衣甲便知,冒失涌入的禁军隶属金吾卫。

    禁军队正大步上前,朝她拱手朗声:“我等为威远营禁军,有扰贵主。今夜宫中逃逸一位南夷客,去向不明,我等须将此院搜上一搜。”

    威远营?值于鸿胪寺馆及四方馆的威远营禁军?

    南夷客逃逸?即是入了皇城,当是外邦使者。

    东桓为礼仪之邦,建国以来素来厚待四夷使者,这位南夷人因何要逃?

    心念几转,她蹙起了远山眉问:“何国?何人?”

    队正一默道:“恕难奉告。不过其人年二十左右,浓眉大眼,高额广颐,会说一些河洛话,贵主今夜可有见过?”

    她失笑嘲讽:“我这院子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更何论南夷人?”

    洛京的紫微宫外是皇城,为皇帝听政、百官办事之所,更有鸿胪馆、四方馆等外国使馆。

    而套于皇城之内的宫城,是皇帝及后妃们起居游乐之所,亦是掖庭宫之所在,进出监管森严。

    这些禁军不在皇城中找人,却闯入宫城来寻?也不怕引得皇帝及后妃们震怒?

    那禁军队正面现焦虑,急匆匆道:“滋事体大,便也顾不得了。有扰。”

    说罢一挥手,禁军们四散于院,又进屋仔细搜寻了一通,未见有异方丧气离开。

    待人去院空,唐卿月嘴角噙起嘲弄的笑。

    这一层套一层的重重宫桓,便是置于人间的九重地狱,有人还妄想从此地逃出?只怕他插翅难逃!

    又幽长一叹:“此南蛮好大的胆子,也不怕被禁军逮到砍成肉泥?”

    夜里,皇城与宫城内外,鸡飞狗跳。

    宫中禁军尽数出次,于鸿胪寺典客令刘岭的指挥下,尽量搜查皇城、宫城的每一个角落。

    待各处禁军络绎来报后,刘岭满脸萧索僵立于鸿胪寺馆外,捏袖拭泪,哽不成声:“天欲亡我,天欲亡我啊!”

    今日他定是犯了多嘴煞,前在皇帝面前插嘴,后又在那位南弥世子前面失言……

    午时后,端门庆典一毕,他本当将南弥使团接入四方馆住,因皇帝临时起意,他只能接引南弥使团于鸿胪寺馆暂住。

    鸿胪寺馆里住的外国使者不是身份不明,就是有国事纠纷,再就是上书言事忤、违东桓君威者……

    既然亲耳听见圣人对南弥世子有它意,他自然安排南弥使团落宿于此。

    想到三日后,这位年纪轻轻的南弥世子便要身陨魂消,刘岭难免心中惭愧 ,着尚膳局备了丰盛餐食,亲自为南弥世子奉食斟酒。

    木诺凤迦被单独置于一室,外头站满了监守的威远营金吾卫。

    他游街时身上沾满污秽,身徒步路半日,早已饥肠辘辘,待刘岭亲自为他奉酒奉食时,他也没客气,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也怪刘岭自己拎不清,看着木诺凤迦那张不谙世事的脸,红着眼眸为他斟酒道:“吃吧喝吧!三日后做个饱食鬼也是好的。”

    闻听,木诺凤迦如漆的眼眸一滞,移目光于他面上,大嚼特嚼的嘴巴顿住。

    他早晓这位南弥世子会一些河洛话,自察失言,当即禁声。

    还好,木诺凤迦大快朵颐起来,奉食不拒,敬酒不推,吃得连打饱嗝方休……刘岭也才放心离开。

    未料半夜后,监看南弥世子的金吾卫惊慌来报,说是南弥世子于更衣之时,若空气般消失于更衣室中。

    刘岭大惊失色,若走失这位将被皇帝祭天的世子,他命休矣……

    于皇城、宫城乱成一锅粥之际,萧玉川自更衣室回到端门阙楼内,落座未几,便见父亲萧弦文堆着满脸笑意而来。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方要与父亲见礼,便见内常侍张景越过父亲,一挥拂尘道:“萧将军,圣人已前往御汤池,有请了。”

    汤池诏对?萧弦文脸上当即涌起欣慰笑意,走近他言辞切切:“此为圣上隆恩!明河可要小心奏对。”

    他敷衍地冲父亲拱了拱手,埋头随张景离开。

    *

    皇帝唐逸旻于半炷香前离了端门,去了御汤池沐浴,欲沐散一身酒气。

    御汤池不在皇城,不在宫城,位于皇城西畔的上林苑,又名西苑。

    西苑有穿洛京而过的洛水、涧水流经其,围筑两水建成一海,海上设三山,名方丈、蓬莱、瀛洲。御汤池就在蓬莱岛上。

    四月天时,岛上水气微凉,长风徐至,拂开御汤池宽大的落地雕窗窗纱,露出室内一片氤氲。

    白玉的汤池四围,仙鹤振翅的黄金香炉内,袅袅吐着苏合香香烟,微漾的池水中混有茵墀香。两香合一,满室香浓。

    皇帝唐逸旻裸身置于池水,背靠池沿,半身没于水中。

    跪于他身后两侧的两位内侍以瓢取水,小心翼翼浇水于他后背,“哗哗”的轻脆水声中,他半阖着眼眸养神。

    等候良久,他疲备启目问:“萧玉川可至?”

    一内侍忙收瓢起身,躬身应道:“奴这就去看看。”

    未几,内侍转回池畔,欢欣应道:“回陛下,萧将军已至,正在更衣。”

    唐逸旻阖着的双眸缓缓启开一道缝,面无表情应了一声。

    御汤池室外,左侧偏殿内,萧玉川乘宫车至西苑,又坐辇入莱蓬山上的御汤池后,被引入了这间更衣华室。

    迎接而来的内侍们,殷勤为他卸除全身甲胄,褪却衣袍,露出他精瘦颀挑的身形,亦露出心口处一道颇为狰狞的旧伤。

    见内侍们皆目落于他胸口,萧玉川一蹙眉,抬起一只手将胸口掩住,轻咳一声提醒。

    一内侍心惊肉跳之余,奉来一件薄丝亵裤要他更上:“陪浴圣人,萧将军如此穿便好。”

    萧玉川仅着亵裤,身披内侍披来的薄丝长巾,半遮了身子,随内侍入得御汤池中。

    馥郁沁心的香气入鼻,微濡的水汽扑面,于氤氲雾气中窥见池中的皇商,他一近池畔便单膝跪下拱手。

    “臣萧玉川,拜见陛下。”

    水声“哗啦”一响,皇帝唐逸旻扭回头来,慵懒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打趣笑道:“朕的萧将军力挽狂澜扫平了南弥,朕还道爱卿生着铜腰铁臂,精壮威猛……没成想却消瘦致此?”

    萧玉川拱手亦笑:“陛下何不再仔细看看,臣这身子虽瘦,却无一不是精肉。”

    皇帝微一抬眉,伸手轻招:“来来来,入这池来,容朕好生看看。”

    萧玉川撑身站起,落落大方一揖:“臣领命。”

    待他于池于,与皇帝隔池对坐后,皇帝目光淡扫精赤的上身,滞于他胸口,怜惜问:“萧爱卿这伤……”

    萧玉川目光落于胸口,接过话头:“此为南弥人郁刀所伤。南弥人惯向刀剑淬毒,中人肌即死。臣万幸捡回小命,这才有福,受陛下此际的隆宠。”

    于他说道之际,皇帝一招手,使宦者为他奉来果品,放于他身后。

    皇帝舒展两臂,惬意架于池台,颇为随意道:“还道此伤为彼年爱卿自戕所留,原是受于南弥。”

    萧玉川胸口顿生闷痛,捂住旧伤,轻咳敛然:“咳……陛下也知……臣那些少年糗事?”

    皇帝随手拿过内侍递来的琉璃盏,拈了一粒樱桃入口,微眯着眼,看萧玉川的目光意味深长……

    彼年齐王为萧玉川父亲萧弦文引领,去了太子藏身的洛东镇,诱使太子开城。

    城开后,乔装为普通禁军的齐王一剑砍死太子唐卿景,萧玉川震惊之余,拔剑疯了一般狂砍入城禁军。

    为萧弦文带人阻隔后,萧玉川大骂父亲与齐王,绝望之余,反手重重插剑于胸,血染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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