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问得一愣,李向淮眨了一眨眼,方才笑道:“拿大点说,老奴给贵主带的点心,哪一样贵主不爱吃?今日路过福膳坊,见一堆人争抢新出炉的樱桃毕罗,老奴便挤进去,抢了满满一食盒带给贵主。”

    听老家令如是说,唐卿月这才释然一笑,将食盒递给身后的婢子接了。

    李向淮又将腋下一对竹杖递来,心疼道:“这是蜀地的邛竹杖,听说为佛肚竹所制,结实耐用。贵主将这对用旧的鸠杖换了吧。”

    唐卿月细看手中所谓的邛竹杖。

    竹杖通体紫红,竹节肥短,层层堆叠而上。

    杖头为打横的弧状月亮形翘起,弧形首尾雕有凤头凤尾,架于腑下会向上半包了肩,行动起来应当舒适。

    她抬头冲老家令半嗔半怨:“我这腿都断了一年,李伯才想起给我送杖,会不会晚了一些?”

    李向淮目光下落,虽不见她下裙遮住的伤腿,依旧一瘪嘴红了眼眶,抬袖拭泪道:“贵主说的是,一年后才想起给贵主送杖,老奴惭愧。”

    不经意的一句话,触痛了老家令的心,她赶忙打趣:“还好不是给我送葬。不过你这一哭,反倒像给我哭丧了。”

    听懂了她的玩笑话,李向淮止泣,拿白胖胖的兰花指一点她的额头:“我家贵主定能长命百岁呢!”

    她脑袋向后一仰,冲老家令挤眼道:“我走两步给李伯看看?”

    李向淮抽了一抽鼻子,叉了双手,兴致勃勃道:“走两步!”

    她将鸠杖递给身后的婢子拿了,将邛竹杖架于腋下,在老家令面前蹒跚来去,口中夸张道:“有了李伯这对新杖,有如腋生双翼,飘飘然就要飞升为仙了呢!”

    看着她跛着腿耍宝,李向淮笑着笑着,又哽哽咽咽地抬袖拭眼。

    她停于老家令面前,拿手拉开他拭泪的手,凑近脸恐吓:“再哭我就死给你看,你便能顺势给我哭丧了。”

    李向淮拍开她的手,红着老眼嗔她一眼:“贵主若死,老奴这一包收罗来的玩件给谁玩?”说着,便把背上的包袱取下。

    本欲打开让她先看看新鲜,却被她按住了手,“别开了,我回去慢慢看,慢慢玩。一月见你一面,陪我好生聊卿。”

    放宫日,掖庭奴虽能面会亲友,但时间有限,仅为一个时辰。时间一至,探看宫中儿女的百姓就会被赶出宫门。

    李向淮将包袱递给她身后的婢子,上前搀了她,缓缓往人少处散步谈心,二人将声音压得低低。

    “长公主那边可有消息?”

    “白云观的消息不好打探,所以奴求了一位公主旧识,是位坤道①。经祠部重重审核,一月前才将度牍挂到了白云观。只白云观监看严密,她一入观中就断了消息。只能等她寻到时机出观,方能知晓长公主情形。”

    唐卿月淡蹙的远山眉缓缓舒开。

    长公主唐承乐,是她于这世间唯一的血亲,因早年姻缘受挫,变得行事古怪,性格乖张。

    祖父桓穆帝因破坏女儿姻缘而愧疚,为了弥补,为长公主广置豪府,累计赐予食邑近万户,使公主府中堆金积玉。

    失了心上人后,长公主不再言嫁,广结名儒豪客,四寻得道高人,时常与人在府中谈经论道,活得好不逍遥。

    于唐卿月六岁时,长公主干脆搬入白云观念经炼丹,一心求仙问道。

    她常去白云观找长公主玩,每每被那些奇形怪状的瓶瓶罐罐吸引,更为长公主献宝般,拿给看她的“仙丹”震惊。

    长公主说那些仙丹,有食之能益寿延年的,有能增加仙灵之气的,还有能食之得道飞升的……

    还大笑着问她:“待姑姑飞升成仙那日,顺便将你稍走,带你去九重天上玩耍可好?”

    她彼时年幼,对长公主口中的仙界满脑子憧憬,自然跳着脚答应,其后每去白云观都问:“姑姑,你哪天才能得道飞升啊?我都等不及了。”

    长公主每回都笑得死去活来,揪着她的脸接着哄:“快了、快了,你且耐心一些。”

    如今,长公主依旧没能飞升成仙,她却入了“地狱”,成了满腹戾气的“怨鬼。”

    长公主家资丰隆,府中曾养着大批名士,更曾广交豪杰高人……

    所以,她想知道长公主府里的钱和人都去了何方,能否为她所用?

    她要讨的债太大,要杀的人太多,能为她所用的人和钱,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幸得老家令聪慧尽心,想出这个接近长公主的法子,她等了三年,只要能与长公主联系上,也不急这一两个月。

    侧眸望向老家令,虽方四月头,可今日日头颇烈,年愈六十的老家令白胖的脸热得泛红,额头还渗着层密密的汗珠子。

    她停下双拐,从袖子里取出一方丝帕给老家令拭汗。

    “李伯一把年纪,还要我为这个破落户殚精竭虑,东奔西走,用钱上就别亏着自己,也别亏着手下人。若不够用,就将本金花上一些。”

    李向淮接过手帕自顾自拭汗,摇头连连:“老奴无儿无女,聚回来的又都是咱们公主府的旧部,光放贷的利息都花不完,哪里动得到本金?钱得给贵主留着。”

    她涩然一笑,而今身陷“牢笼”,还不知可有机会干干净净地出去?

    三年前,她初见老家令,老家令问她,公主府钱账如何处置。

    父母于她八岁给她置府,至宫变前,足有八年的公主府收入,积攒下的财物不可小觑。

    怕朝廷起疑,更怕老家令为她藏下的家底消无,她让老家令将钱财,暗地里按排进民间质库、佛寺长生库放贷,所获利息与那些放贷商人、佛寺平分。

    两种贷库利息低微,月息一般才二三分,贷者多为百姓,就当积德行善的同时,得些薄利养活老家令,和老家令为她暗中聚回的旧部。

    除了老家令和她,都是些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他们对她这个落魄公主不弃不离,她自当承担养活他们的义务。

    老家令又同她说了一些前朝旧臣的情形。

    一些反抗的老臣被杀被囚,一些武将埋尸荒野,还有一些家族庞大的官员挂印、告老,回归故里……

    转眼间,一个时辰便到了头,临离去时,老家令忍不住又以袖拭泪,一步三回头。

    她强忍着泪意,笑盈盈冲老家令挥手不休,直至老家令与肩胼足胝的百姓们,被监门卫连推带搡地轰出宫门。

    柱杖返回小院途中,路遇一队禁军,领头者为鸿胪寺典客令刘岭。

    刘岭头帽歪戴,挂着一对硕大的黑眼圈,拢手于唇,哑声喊着:“奉命宣令,南弥世子咆哮庆典,我皇不罪不罚,世子勿躲勿藏,速归鸿胪寺。”

    其身后的禁军亦气若游丝、此起彼伏地嘶哑着嗓子喊:“世子速归,勿藏勿躲。”

    待这队游魂般的禁军过尽,她冲身后的婢子笑道:“你们可小心着些,莫被那世子撞上。听说那南弥世子长着八只眼睛,六条腿……吃人呢!”

    身后两位婢子被她吓得“吱哇”乱叫,紧步跟上她。

    “听说蛮子茹毛饮血?”

    “还爱抢人做娘子?”

    她笑得讳莫如深,柱着拐“笃笃”前行,“指不定就藏在我那小院里,待到夜里出来,把你们两人一个吃了,一个打晕掳走做娘子。”

    两位婢子抱紧怀中的食盒和包袱,止步不前,面露骇色。

    使过狭促后,她唇角扬起,自顾自往回走,心中辞别老家令的感伤一扫而空。

    回了院子,取过婢子手里的包袱打开,散落出的物件,果然是一些玩意儿。

    牛皮制的女菩萨傩面、有着奇异花纹的绫锦荷包、一包未见过的干果蜜饯……

    翻了一气,一支干葫芦制成的箫管引得她注意,伸手拿起把玩后,置于唇下轻吹,发出一声空灵的“呜”音。

    她听说过一种名为葫芦箫的异族乐器,乐器盛行于西南蛮境,不知可是这种萧?老家令可真会给她寻玩件!

    正把玩间,忽听院中响起密集脚步声,她推开窗扇一望,却是昨日来过的内侍张景,和一队皇帝身边近侍。

    她弃下手中葫芦箫,探头出窗,冲张景懒洋洋问:“可是唐逸旻允我去白云观了?若不是,你可以回去了!”

    张景止步于院中的海棠树下,抱了拂尘,喜盈盈朝她一揖:“恭喜贵主!”

    唐卿月一愣,目光痴痴定在他身上,须臾“蹭”地站起身来,心吊到嗓子眼问:“他当真允了?”

    张景直起腰身,咬了咬唇,方问:“虽不是白云观……但国子监可成?”

    “国子监?”唐卿月提着的心重重坠入冰窟,怒气喧腾重重一拍窗台,厉声咆哮:“为何要去国子监,你回去告诉他,我要去白云观,否则就让他将我砍了!”

    张景清咳一声,转首冲身后跟着的内侍们道:“你等先出去,容我劝劝贵主。”

    内侍们虽知这位前朝公主性子暴躁易怒,依旧被其凌厉的吼声吓到,立时从善如流,退出院门。

    院中再无杂人,张景这才转回头,方要开口,唐卿月兜头朝他扔来一包干果蜜饯,蜜饯果子散了一地,他也被砸得头昏眼花,脚下打了个踉跄。

    “滚,你也给我滚出去,我不想看到你们。”

    手抚生疼的脑门,张景哭丧着脸走近窗户,深揖而下,压低声音劝道:“贵主听奴一言,白云观被监看得密不透风,哪有人来人往的国子监呆得舒心?”

    唐卿月手中本已扬起一只黄澄澄的竹牛,闻听此言顿时止住了手,脑中念头飞速闪动。

    张景静静深躬,未再出声,她亦未再叫骂掷物,院中一时间分外安静。

    未几,她清了一清嗓子,拿着倨傲姿态问:“唐逸旻打算……让我何时去国子监?”

    张景松了一口气,这才直起腰身,手抱拂尘冲她轻一颔首:“就知贵主聪慧!若贵主方便,即刻就能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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