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张景那双意味深长的眸子,她未作半分犹豫:“好,就现在!”

    且不管唐逸旻生着什么样的心思,只要能让她飞出这重地狱,只要能接触到外面的人,一切好说!

    张景语带暗示叮嘱:“为免惊动他人,贵主出宫这一路须低调行事。奴这厢忙着夜里宴庆,就不相送了。待贵主收拾好用物,内仆局的人会送贵主过去。”

    送她去国子监一路须低调?她淡一阖目,一默后心中明了。

    想来,唐逸旻从未打算将她送出宫,寻一处私地将她藏匿,估摸怕的就是不便出宫探看她,更怕她暗地里逃走。

    可若将她送至国子监,一来有人会对她的安危和去留负责;二来既让她脱离了后宫凶险,同时也将她摆在明处,潜逃不能;三来唐逸旻去国子监名正言顺。

    所以,她去国子监的消息,越晚为后宫两位贵妃知晓,便越好!

    张景一揖欲离,她忽心念一动,拉长了声音问:“张景,你可认得四年前,东宫里一位名崔安的内侍?”

    她兄长唐卿景为太子而踞东宫时,她时常去纠缠东宫典膳局的崔安混吃食,曾于崔安身畔见过几回样,貌颇肖张景的少年宦者。

    这三年以来,时下十六岁的张景,常被唐逸旻遣来为她打点,对她不似别的内侍那般冷脸冷眼,颇为和软。

    宫中无好人,若有,这位小常侍当算一位。

    张景眨巴了一下眼睛,笑道:““想是贵主记岔了,奴从未去过东宫。不过还真别说,好些人都说,奴长得像他们见过的故人呢!”

    未待她再开口,张景一挥拂尘转身,拉长细嫩的嗓音冲院外喊:“都进来了,帮着贵主快些收拾,晚了闭了宫门,你们进出麻烦。”

    院外的内仆局宦者听召,忙小跑着进来,冲服侍她的宫婢们大呼小叫。

    “快快快,你们也别闲着,紧着紧要物件收拾。”

    唐卿月四顾这方待了三年之久的小院,见内侍与宫婢们果真忙活起来,她的心这才狂跳如雷。

    是真的,于地狱里一待三四年,这回她真的要出宫了……

    未让人收拾太多东西,她仅指挥着人,收拾了她的时令衣物带走。

    唐逸旻三年间给的赏赐,她尽数赏给了侍伺她三年的六位婢子,顺手也赐了一些,送她出宫的内仆局宦者。

    只她没舍得弃下老家令今日送来的樱桃毕罗,和那一包小玩件,便尽皆带了。

    内仆局的人足足赶了五辆宫车停在院外,她却仅需一辆宫车便好。另外还有一队与其说是护送,实则是押送她的金吾卫禁军。

    宫车启离时,她手掀着车帘子,神情淡漠外眺,见张景和六位婢子立于院门处,冲她挥手。

    婢子们眼中噙泪,脸上有不舍,更多的是羡慕。

    而张景……却冲她笑得分外灿烂。

    抬头仰眸,日已偏斜,时入申时头。

    她的宫车,和骑马押送她的禁军驶出掖庭宫后,又贴着红墙黛瓦的宫城城墙绕出,转停于出入宫城的应天门。

    内仆局驭车宦者和押送禁军们,向监门卫禁军递交身份文牍,于他们验明正身之际,她手挑车帘回头远眺。

    三年头一回踏出宫城城门,虽有灿烂阳光满洒宫禁,她却窥见重重宫桓顶空,聚若乌云般,满是她的怨戾之气。

    过了这重应天门便会进入皇城,穿过皇城再驶出端门,她便能将于紫微宫里,三年不堪的回忆抛诸身后……

    验身验牍一毕,宫车又启,悠悠沿着东西两朝堂之间,宽阔的夹道而行。

    夹道两侧,是文武百官值事之所,她很熟悉。明明仅是一门之隔,她却三年后才重践故地。

    四年前,兄长唐卿景常于皇城内的左春坊办事,萧玉川被聘为太子舍人后,亦常在左春坊值事。

    她为女身,本不当出入朝政之所,偏她是父亲宠爱的公主,兄长溺爱的妹妹,无人敢阻她大摇大摆溜出宫城,来皇城内的左春坊,寻到她的心上人痴缠。

    萧玉川做太子舍人不到一年,于他满二十岁、行加冠礼之前,父亲便将她与萧玉川的婚期定下。

    并准备于南效大祭后,给她和萧玉川办一场盛大的婚典,体面将她送出紫微城,与萧玉川做一对少年夫妻。

    犹记那个冬夜,她私下出宫,夜会萧玉川。

    站在结了冻的洛河河桥上,她脉脉近看萧玉川的侧脸,长河两岸的灯火璀璨,却不及萧玉川眉目半分耀眼。

    明明将与她成亲,偏萧玉川负着手,与她保持着两步距离,直勾勾望着映有明月和灯火的洛河,不敢斜目看她一眼。

    她走近他,冰凉的手捧上他温热的脸,将他的脸扭回看着自己,挑眉问:“明河,你可知晓亲嘴是何滋味?”

    掌心之下,她感觉他的脸霎时滚烫如炙,还肉眼可见的红了耳廓,却镇定反问:“公主想要知道?”

    萧玉川极易红脸,偏她就爱逗得他满心羞窘,爱看他强行嘴贱的模样。

    踮起脚,凑近他通红的耳朵,她小声:“还道你是谦谦君子,脸和耳朵这么红,可是也在想亲嘴的滋味?”

    萧玉川明明脸红得像熟透的河虾,偏偏也凑近她的耳朵,狭促小声:“看人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圣人。公主若想知道是何滋味,待我迎公主过府,与公主一试便知。”

    他行动上不敢越雷池半步,矜持安份,嘴上却吃不得半点亏。

    她因他的话迷离了双眸……

    待到腊月中,萧玉川行罢加冠礼,便会浩浩荡荡迎她过府,与她生而同室,直至死而同穴……

    “停,停,停下……”

    倏忽,数声急迫的吼声,于宫车前方响起,将她从回忆里攥回。

    她远山眉愠恼蹙起,手掀帘子外眺。

    宫车已行至鸿胪寺馆院外,院门涌出数位鸿胪寺值事人员,他们张开双臂拦车,满脸惊恐,领首那人她见过。

    辞别老家令回院时,便是此人哭丧着脸,领着一队禁军在宫城内游走,声声嘶唤走失的南弥质子。

    内仆局宦车停下赶车,车后的禁卫队正打马上来,冷脸问:“你等报上官职姓名来,何事拦车?”

    领首那人幞头不见,蓬发跣足,官袍也破破烂烂,分外狼狈地冲禁军队正拱手。

    他气若游丝道:“我乃鸿胪寺典客令刘岭。方才扶余、北济两国使团,与罗朴国使团起了械斗,伤了好些人。罗朴国世子现受重伤,急需宫车数辆将受伤人员送医。”

    禁军队正冷声道:“既你为典客令,为何不严管东夷来使?何容他们于宫中械斗?怕是你打算不要官职了?”

    刘岭惨然一笑:“老夫就没打算活过今天!但罗朴使团的人不能死,求诸位将这辆宫车借我馆一用,一待送人完毕,立时奉还。”

    昨夜走失南弥世子,刘岭波奔一夜一日未能将其寻归,眼下三国外使又在他这鸿胪寺馆内械斗,伤者无数……

    位于东桓国东北方向的扶余、北济、罗朴三国,近年来打得不可开交,各有胜负。

    两月前,三国齐齐请求派使入东桓朝奉,得到允许后,三国使团急赶慢赶,于七日前同日抵达了洛京城。

    本当将三国使团分开安住,偏鸿胪寺卿张相之受皇帝示意,将这打生打死的三国来使,齐齐安排进鸿胪寺馆暂住。

    所以,这是天欲亡他刘岭,他也确实没打算活过今天。

    内仆寺宦者不悦道:“我们送宫中女史出宫,如何挪车给你?再说了,错过了时辰我们回宫不易。劳烦典令另寻他车。”

    刘岭顿时灰败了脸色,踉跄着步子一挥手,命令身后可怜巴巴的官员们让道。

    “我下车挪借你用,用完尽快回来,我还待今日出宫。”冷不丁地,唐卿月出声。

    这群鸿胪寺官员,和这位典客令模样委实可怜……

    尤其是典客令刘岭,头顶帽子和脚上靴子俱失,衣袍应是在劝架中被三国使者扯破,一头花白的头发乱糟糟半散,令她想到了抹泪离去的白发老家令。

    太医署不远,来回顶天两炷香的时辰,便她急着出宫,也不急这一刻。

    刘岭本欲奔走,闻听立时喜出望外,回身高拱双手直直走到车窗处,连连揖谢:“谢过女史。有了这辆宫车,重伤的罗朴王子有救了。”

    唐卿月微一颔首,又冲车后的禁军道:“救人如救水火,劳烦诸位搭把手,将伤者抬出来,我这就下车。”

    内仆寺两位驾车宦者拉长了脸,心情颇为不悦。

    误了时辰,待他们赶回宫中会错过饭点,虽是四月天时,可吃冷饭冷菜也不好受。

    唐卿月可管不了宦者心中的小九九,一掀前帘,拄拐下车。

    张景说出宫一路须得低调,她头上戴着顶素纱长长的帷幔遮脸。

    未料车上的这位头戴帷帽的女史是个瘸子,刘岭忙不迭上来相请,“有劳女史进馆歇歇脚,待宫车一回,老夫亲自送女史上车。”

    她欠了欠身,随刘岭入了鸿胪寺馆,便听到大呼小叫声乱纷纷传出……

    进于院中,果见馆院满地碎瓶烂盆,乌泱泱站满服饰各异的三国来使,他们口中骂骂咧咧不断,颇有再兴拳脚之势。

    刘岭大惊,快步上前咆哮:“都愣着看他们又斗起来?还不将人隔开?”

    监守鸿胪寺馆的威远营禁军听令,当即涌来将他们推推搡搡,高声大气厉呵不断,将人群隔开。

    内馆遥遥传出哭天呛地的声音,应是受伤的使团人员……看这情形,械斗应是从内馆打至了外面的馆院。

    不过须臾,鸿胪寺官员与押送她的禁军搭着手,从馆内抬出一个血淋淋的人,应为受伤的罗朴国王子。

    路过唐卿月时,她匆匆瞟了一眼,王子十六七岁左右,胖胖的圆脸上满现痛苦,一双不大的眼睛眯成两道缝,口中哼哼唧唧……

    馆内乱成一锅粥,刘岭忙着遣人去再请宫车,还要监看三国使团,查看受伤人员,自顾不暇,浑然忘了身后女史。

    唐卿月记着张景的话,低调地寻了个院中阴凉处,拄拐静看热闹。

    宫变后,她生死历遍。于诏狱那一年,什么血淋淋的场面没见过,眼前不过小场面而已。

    久立腿酸后,便于院中的花台上坐下,静看馆员从各从调来宫车,将受伤人员一一送医。

    两炷香的时辰后,她的宫车回来了,亦载回那位包扎好伤口的罗朴王子。

    押送她的禁军,和为她驭车的内仆寺宦者搭着手,将这位王子抬入内馆,又起了一阵忙乱。

    久坐花台,坐得她两臀冰凉,便起身拄拐自顾自出了馆门。

    载她的宫车就停在馆门前,四周无人,她蹒跚着挪近宫车,踏着足凳上车。

    未料一掀帘子,一个恍眼,一根壮硕的赤膊闪电般自车厢内伸出,掐着她的脖子一把将她拖入车内,她头顶的帷帽坠落于地。

    心脏漏跳一拍的霎那,她被拖进一个精赤滚烫的胸膛,颈间的大手掐得她几欲昏阙,耳畔还传来低呵:“不许叫,带我出宫!”

    她于满鼻的松脂香气中惊慌抬眸,看清了眼前是一颗,野人般散着满头凌乱粗发的脑袋。

    并且她目光穿透遮脸的黑发,对上了藏于乱发内的,一双比她还惊恐的、有若惊鹿般的朗阔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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