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间,这双朗阔大眼一待看清她的脸,目光立时由紧张变成了惊憾,继而弥散。

    趁其走神,唐卿月飞快打量“野人”,推测“野人”身份和来路。

    于是,她陆续窥见“野人”遮脸的乱发内,有着高耸的鼻子、深深的鼻唇沟,和状若弯弓般的方唇。

    “野人”上唇起伏有若的弓梁,“弓梁”中央深深凹下,凹底向前突出一粒肉珠。许是因为紧张,整张唇带着那粒饱满的唇珠,颤抖不休。

    唐卿月目光接着下移,落于他肌肉虬结、泛着古铜色光泽的精赤胸膛,和肌肉线条起伏的上腹……她霎时涨红了脸,愤怒地睁大了眼睛。

    因为她这才发现,此人除了身下穿着一条皱巴巴的薄丝亵裤,再也不着寸缕。

    她还被这“野人”仰按于膝头上,一只手还紧箍着她的肩,迫使她紧贴着他精赤的胸膛。

    鼻间嗅到的松脂香气,正为此人身体散发。其人身上炽烫的热气,透过她身上轻薄的鱼牙绸,源源不断传来……

    她唐卿月金尊玉贵活了二十年,何曾被男子如此近距离轻薄过?还是一个如斯无礼的,有若野人般的陌生男子?

    便是曾与她定下婚约的萧玉川,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也未敢如此近距离贴近她,更何况这“野人”还赤着身子!

    霎那,她热血冲头,未作多想扬起手,将余在手中的一只邛竹杖,朝“野人”的头砸了过来。

    邛竹杖尚未砸落“野人”头上,野人飞速松开掐于她颈间的手,将她握有竹杖的手钳住,又大力一扭。

    手腕吃疼,她痛呼一声撒开手,竹杖坠于厢内。

    急红了眼,她开口欲骂,“野人”又飞快捂上了她的嘴,箍于她肩膀的那只胳膊一弯,小臂勒紧了她的咽喉。

    “野人”将脸凑近她,他鼻头一粒若隐若现的小痣,映入她的眼帘。

    接着,他压低嗓音道:“不知你是阿诗玛①,对不住了。只要你带我出宫,绝不伤你。”

    啊死马?什么死马活马?敢对她如此无礼,纵她变成死马,也要咬他一口。

    挣不开“野人”,她空着的双手反上去,用指甲深深掐入“野人”勒于她颈间的小臂,又猛地张开嘴,死死咬住“野人”掌缘一块凸起的肉。

    小臂和手掌剧痛传来,“野人”眼中涌上杀气,睨着她从牙缝里吐字:“别逼我下狠手。”

    唐卿月眼眸一敛,直勾勾回瞪他,目光里亦带了杀气,指甲和牙齿齐齐加力。

    她乃堂堂东桓公主,即便落了魄,又何曾被人威胁过?

    可她挣扎得越狠,掐咬得越重,“野人”的手将她的嘴便捂得越死,她颈间的胳膊便勒得越紧。

    唐卿月被勒得气息难喘,被捂得一句话也难吐,转眼就眼前泛黑。

    挣扎之际,一丝晃动的银光吸引了她的目光——“野人”粗乱短发半遮的左耳下,晃动着一枚雕若银蛇的耳圈子。

    她目光一凛,立时忆起禁军队正说过的话,“……肤色黎黑,左耳饰有银蛇,会说一些河洛话……”

    眼前这“野人”肌肤虽非黎黑,却呈现微微的淡棕色,左耳那枚明晃晃的银耳圈子正是蛇形,又正好会说腔调怪异的河洛话……

    连连眨动了几下眼睛,看着他满是无奈兼露杀意的脸,唐卿月满眼的怒火渐消渐灭,缓缓停止了挣扎。

    眼前这个要她携带出宫的“野人”,当为南弥世子无误!

    因着这个少年蛮子,她被禁军扰了一夜,很为他捏了一把汗,甚至希望他能逃出紫微城,好似他逃去,便若她也成功出逃一般。

    更幻想了一夜,想着他定有着壮如牛马般高大的身躯,敏捷的身手,能为她所不能。

    好气的是,他眼下出现在她车上不说,还将她的小命捏在手里;身躯算不得高壮,身手却分外敏捷,勒得她几欲昏阙!

    心情复杂地,她怜悯着目光,无声静看这张带有几分异族风情的少年面孔,从鼻中长长叹了一口气,松开了紧掐的指甲,也松开了紧咬的嘴。

    许是见她目光由愤怒变成了怜悯,亦许是她不再掐咬,更许是害怕真的将她勒死在车内……

    木诺凤迦喉结一动,紧张咽下了口唾沫,抖着嗓子低声:“我松开你,你莫吼,可好?”

    出不了声,她目露真诚,冲他轻一点头。

    木诺凤迦直勾勾看着她的脸,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松开捂嘴的手。勒于她颈间的胳膊虽然放松,却依旧将她搂紧在怀里,不敢将她放开。

    呼吸得以顺畅,也能开囗说话后,保持着仰面看他的姿势,唐卿月肯定地问:“你是南弥世子?”

    木诺凤迦呼吸立时轻促起来,目光躲闪,不敢应声。

    “进出城门,城门处的禁军会查验车内的人,还会核对身份文牍,你出不去的。”

    她平静着眼神看着他,语气淡定,“你本也无需出宫,元丰皇帝不会处罚你。”

    因她这句话,木诺凤迦无意识地掐紧了她肩膀上的肉,愤慨低骂:“骗子,他们都是骗子,我不信!”

    倒也是,禁军连夜遍搜宫中内外,还连喊带嚷地宣旨,这世子哪能听不见?若他相信,又怎会躲到此刻出现在她眼前?

    “你约摸没听过有句话叫做‘君无戏言’。东桓国的皇帝虽不是好人,但绝不会出尔反尔。”她眼神和语气分外笃定,“他们不会杀你的,你现在就下车,回鸿胪寺馆里去。”

    木诺凤迦勾着头,近近将目光落入她平静的眼眸里,想从她眼中寻找可以相信的蛛丝马迹……

    最终,他垂下眼帘避开她的目光,低声:“我也不信你。”

    “我带不走你的!”唐卿月无奈,以手环指一圈车厢,“如此逼窄的车厢,你藏无可藏,城门处的禁军只需掀开帘子就能发现你。”

    木诺凤迦眸色一沉,蹙紧了平展的浓眉。

    她眨了一眨眼,又吐出诛心之语:“便你能逃出宫去,作为质子,你不怕累及两国再启战事?若那般,南弥又会血流成河……你在南弥就没有想要保护的人?”

    好似被她戳中心事,木诺凤迦阔目中眼波一散,缓缓于脸上聚满了思念和痛楚。

    见他神情有所触动,她一指坠于脚边的邛竹杖,又收手轻轻捏上自己伤腿,怅然道:“我就是个奴婢,这腿也瘸着,活得不易……你能不能可怜可怜我,将我放开?”

    顺着她的手,木诺凤迦移目光于竹杖,这才回神,原来怀中的阿诗玛瘸了腿。

    他满脸痛楚立时换成了愧意,嗫嚅低声:“我、我不知道。”

    还会惭愧?还算听得进人话。

    唐卿月趁热打铁,移目光于他的身上,“东桓还有句话,叫‘男女授受不清’,你没穿衣裳却搂着我,只怕不妥。”

    木诺凤迦目光落于自己精赤的身子,眼珠几跳,蓦地脸耳殷红,快手捂住了她的眼睛,羞恼道:“不、不许看,否则我杀了你!”

    唐卿月被他莫大的反应惊得呼吸一窒……

    皆道南蛮茹毛饮血,若野猿般奔窜林间采果捕猎,这蛮子竟会羞恼?他又为何会精赤着身子?

    令她无语的是,是他自己不着寸缕,她也并非想看,听这语气,倒成她好色了?还威胁要杀她?

    不过,这蛮子担惊受怕一夜一日,此际状若惊弓之鸟,只怕她稍有异动,便会惊起这蛮子对她下狠手。

    思绪飞转后,她乖觉一点头,身子纹丝不动,静待此蛮平静。

    未几,木诺凤迦紧绷的身子缓缓放松,捂于她双眼的手也松了稍许,却抽动起了鼻子,又连声吞咽起了唾沫。

    须臾,他低声问:“有香甜气味,可是有吃的?”

    唐卿月这才闻到浓浓的樱桃毕罗香气,想是将罗朴王子送医时,护送的人碰翻了,她放于横凳下的食盒盖子。

    因被捂着双眼,她抬起一只手,估摸着方位指了指,柔声应他:“嗯,想你是饿了吧。这下面有樱桃毕罗,你先填填肚子。”

    虽她不舍老家令送来的樱桃毕罗,但樱桃年年有,吃了也还能买,可若小命没了,钱是买不回来的。

    她还有大债要讨,有大仇要报,一时还不能死!

    “不许睁眼!”他色厉内荏低喝,松开捂于她双眼的那只手。

    她方一点头,他搂着她将身子大弧度一倾,响起了窸窣的声音,应是他长伸了胳膊,从食盒内取出了樱桃毕罗。

    接着,她耳畔近近响起了唇齿咂磨声,毕罗香气散于她头面方寸之距。

    便是如此,他依旧一手紧搂着她,一手拿着樱桃毕罗狼吞虎咽。

    因脸上不停掉落嚼落的毕罗碎屑,惹唐卿月心中既嫌弃又窝火,幽声轻求:“松开我吧,我保证不睁眼,也不喊人。”

    许因怀中有人进食不便,亦许是信了她的话,她感觉后背那只手一用力,将她的身子推坐起来。

    暧昧坐于男子膝头,她亦觉窘迫,闭着眼小心翼翼挪动屁股,落座于他旁侧,“别怕,我坐一边,方便你吃东西。”

    还好他没出声,只顾着大吃大嚼,吃得急了,还发出数声咳嗽。

    唐卿月心底打着算计……

    为她驭车的宦者,和押送她的禁军久久未从鸿胪寺馆出来,不知可是馆中又起了冲突?

    若待他们出来,发现这蛮子赤身与她同处一车,上禀到唐逸旻那里,惹得唐逸旻勃然大怒,这蛮子不死也得死了。

    她马上就要出宫,没必要再生一场乱子,误了她的好事。

    南弥战败,送这蛮子进京为质,也算可怜,没必要让他因莽撞而误送性命。

    为免蛮子吃饱后暴起伤人,她须尽快取得蛮子信任,将他哄下车才是。

    心念一定,她从袖中掏出一方雪白的丝帕,闭着眼,摸索着朝他伸手。

    温声软语地,她柔声:“我见方才将你胳膊掐出了血,为免感染,你将胳膊给我,我给你包扎起来。”

    木诺凤迦一愣,“咕噜”一声咽下口中的毕罗,嘴角犹挂着毕罗碎屑,怔怔看着她伸手过来,乱探后怯生生握住了他浸血的手臂,又小心翼翼牵回她怀里。

    她五指纤纤,动作轻柔,闭眼为他包扎伤口的同时,还俯头为他轻吹伤口,面上带着心疼问他:“疼吗?”

    木诺凤迦目光落在那双手上,忘了回应,亦忘了填腹……

    这位瘸腿的阿诗玛,有着一双粉嫩有如玉蕊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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