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

    卯时不到,明千阙便着了绯色官服,领着石斗乘马车到了午门外,和等待上朝的官员一起,往宫墙下的避风处挤。

    暮秋时节,天亮得越发晚了,此时灰蒙蒙的天际还挂着一弯残月,秋风萧瑟,霜浓露重,文官大多都披上了御寒的大毛披风,武将们虽还是一身单薄的官服,但大多也搓手顿足,不谓不冷。

    明千阙将小脸埋在硕大的毛领间,更显玉面芙蓉,虽不及男子气概,却自成一派的潇洒清逸。

    与相熟的官员打过招呼后,明千阙目光往人群中一扫,在户部薛侍郎面上停留一瞬,那薛侍郎今日似乎心情尚佳,高昂头颅,一改往常冷眼,肯与她搭话。

    “恭贺明大人乔迁之喜,还以为你要多休息几日,没想到今日便来了。”

    明千阙揖礼,“之前因为家事告假,再不来的话说不过去了。”

    乔迁不假,但其实是因为卫泽踢那一脚,加之心气郁结,明千阙病了一场。

    “不知明大人何时办起乔迁宴,咱们同僚可都盼着受邀好欣赏您的新宅。”

    昔日同窗晏孝骞,心知朝中人眼高于顶,怕明千阙惯受委屈,赶忙搭腔。

    明千阙习惯了官场严良,本不以为意,反惧晏孝骞的不着四六,见他过来冷哼一声,往后挪了挪身子。

    放眼朝堂,她也只敢对晏孝骞使些性子。

    晏孝骞却是个死佯眼的,还十分开怀的往前凑,

    “千阙,你听说了吗?那位平乱争西的大将军卫泽回朝了!”

    这消息着实惊到了明千阙,听到这个名字,她瞳孔骤然颤动,晏孝骞还以为她好八卦,继续贱兮兮的与她分享传闻。

    “你看,前面那个,只着身单薄官服的,就是卫泽!”

    晏孝骞神秘兮兮的,指给她看。

    明千阙心若擂鼓,要说这京中与她,原应无多少挂碍,只除了,那卫泽。

    高卫两家当年交往甚密,她和卫泽更是青梅竹马,缔结婚约。

    她还记得,太庙倒塌前一日,卫泽来给她塞小点心时,她是极为开心的,更跟他约定好等太庙开祭那天他们一定要去看。

    当时卫泽只微笑的纵容她,临走时还揉了她头发,说等着他到时来接。

    只可惜后来,竟落得这个下场。

    “你正经点,这是在皇宫。”

    明千阙怕心绪暴露,赶忙言他,男女有别,二人的一举一动落在他人眼中都变了味道,坊间本来就传着他们绯闻。

    晏孝骞出身显赫,乃岳阳晏氏嫡出之子,其父更是位及太傅,他与明千阙曾同求学白鹿书院,后一同中举,同朝为官时关系自然更为亲近,交往甚密间,绯闻就传开了。

    晏朝与明千阙两人并肩站在一块儿,前者身姿挺拔,后者毓秀容光,周围不少官员的目光都暗暗往这对堪当璧人身上投来。

    与明千阙的有意避嫌不同,晏孝骞抿唇一笑,毫不在意异样审视。

    但晏太傅可就架不住,容不得半点儿女情长玷污朝堂圣地,重重咳嗽几声,眼刀一下一下剜向自家逆子。

    正尴尬着,城楼上方传来庄严浑厚的钟声,卯时已到,官员们忙整理仪容,手持芴板,依官职大小在宫门前排成两纵,等待宫门开启。

    少顷,宫门大开,文武两列官员自左右掖门鱼贯而入,明千阙跟在工部诸队末尾,迈步进入汉白玉铺就的大殿前广场,停住,听候宣召入殿。

    因为第一次与卫泽同朝,明千阙将头低的更深,不知在害怕什么。

    今日康帝虽迟但到了,而宣太后并未现身,这才是罕见。

    起初,诸臣也大都是老生常谈,各部都叫了些苦,户部与兵部以及众武官又就削减军费问题吵了大半个时辰,不了了之后礼部出来上奏,说冬祭的诸项事宜已基本筹备妥当。

    只是根据占卜,今年仪式选址不宜选在东方乾山,而是改转向南边的坤山,昆山皇苑规模要比乾山小了不少,为了不比往年规模差上太多,问是否能请工部调集人手先行扩建,以彰显我朝威仪。

    皇帝沉吟道:“这每年祭祀都要前往郊外,路途遥远不说还劳民伤财,若这场地能选在城中,便再好不过。”

    这话一出口,精明的官员就察觉风向不对。

    朝阳高升,朝堂上肃穆而寂静,文武大臣分列两边,朝服整齐。

    这威严的大殿上,原本文臣武将已经唇枪舌战个把时辰有余,突然被皇帝所言内涵吓到噤声。

    皇帝这话一出口,祁王便首先反应过来,

    “陛下三思。”

    “朕说什么了,皇叔就劝朕三思。”

    皇帝对祁王素来敬重,鲜少厉声相对。

    祁王站出来,行个礼后说道:

    “城中鲜有祭祀场地,依臣之见,国朝还是该以节俭为主,应先注重生产,慎重大兴土木”

    这话脱不开双标嫌疑,太后广建赏花行宫就是正当,皇帝提及重立太庙便为奢举。

    “启禀圣上!”晏太傅高声打断祁王讲话。

    “怎么?太傅也有话要讲?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皇帝唇角微不可查的勾了勾。

    太傅上前一步,随即拱手道:

    “陛下,微臣觉得祁王说的略失偏颇!”他故意停顿,锐眼扫过臣下,继续道,“如今四海生平,国力强盛,百姓们安居乐业,这祭祀可是大事,祈求一年国运昌盛,每次都舍近求远的前往郊外仙山,实在不像话。”

    “况且,朝堂久定,太庙乃一国根基,不好总若空置。”

    这才是重点。

    皇帝临朝十五载,京中太庙不存,这事怎么看都不像正统。

    此话一出,满朝上下俱陷入沉思。

    半晌,皇帝才开口问道:“太傅,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微臣觉得,重建京中太庙才是正理。”

    “重建太庙?”皇帝语带玩味。

    朝臣全都心中一惊,只有季云生和明千阙心中清楚,今日之事,只怕是有心之人引导的风向,他们只需冷眼等着上位者怎么安排罢了。

    可话锋一转,昭帝转看卫泽,问道:“卫将军,这重建太庙一事,你觉怎样?”

    每次提及重建太庙都不免使大家想起多年前的那场祸事。

    太庙坍塌,引出当今天子德不配位等言,皇帝彼时还刚从宗室过继登上皇位,若不是有拥皇大臣死死维护,说不准这皇位就真要易主了。

    这许多年,太后一直按着不让重修,无非是要在舆论上打压皇帝一头。

    “臣觉得,建太庙乃为国本,自当提上日程。”

    卫泽言辞直接,表明自己立场。

    皇帝心中有数,但面上不显,漫不经心表现出来的,是对一切的尽在掌控,见祁王还有异议,只眯眼冷言问道:

    “季卿,你统管工部,说说对这重建太庙的看法。”

    季云生突然被点,赶忙道:“承建太庙是我工部份内之职。”

    皇帝笑问道:

    “朕记得前几日季卿呈奏,说工部下属司发明了项建造新技术,足足能将建造时间缩短两成,是或不是?”

    季云生持芴的手都在抖,原本想邀功的折子,这下却成烫手山芋,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眼祁王,在他炯炯寒意的注视下,躬身应道:

    “没错,建……建造司的确精进了技术。”

    “陛下!”

    晏太傅似乎还想多言,被皇帝一个眼神扫的噤声,这是他们君臣之间的心照不宣。

    “那好,既然工部技艺精进,国库尚且充裕,朕心甚慰!”

    皇帝的话间带着不容知否。

    “陛下!本王听闻,工部中人才济济。”

    祁王见皇帝态度强硬,便扭转话头。

    “是吗?皇叔可细致讲讲。”皇帝笑言。

    “敢问陛下可还记得,三年前的那场科考,有考生以一篇贫城改建论名镇天下,已过许久,不知这位考生如今造诣如何了。”

    “对,朕还记得这篇策论。”皇帝哈哈大笑,继而问道:“季卿,朕和皇叔所记不错吧。”

    “陛下和王爷独具慧眼,作出那篇策论的儒生这些年经手的建造,无一不是圆满完成的。”季云生连忙附和。

    “明千阙何在?”

    铺垫至此,皇帝开始直接点名了。

    “臣在!”

    明千阙被吓一激灵,赶忙出列。

    昭帝微微一笑,见他这样子,似是打趣:

    “小明大人啊,文表其人,若日后朕允你担纲重任,心中可慌?”

    明千阙心中略震,但面上故作寻常,

    “回陛下,臣一身所学皆为报效家国。”

    谁都清楚,这太庙建造表面上看起来是被委以重任,实则隐情重重,当年高丛一家便从这事上获罪,为官者,多少还是有些迷信在身上,都怕触了霉头。

    况且皇帝和太后争权,这活可谓是烫手山芋,不然不会落在她个五品小官身上。

    “好!”

    皇帝表现出一副十分信任明千阙的样子,祁王却不乐意了,明明是他先有提携新人的意思,偏偏被皇帝抢先。

    可只有明千阙心里明白,两方都对拿捏她胸有成竹。

    散朝后,晏太傅追着皇帝去御书房续话,卫泽鹰眼则一直锁在明千阙身上,吓得她赶忙朝宫外走。

    晏孝骞从后面追上来,语气中是少见的正经:

    “怎么突然就牵扯上你了,这帮老狐狸,指不定又憋着什么坏。”

    明千阙脚步都没停,确定卫泽没多余举动,稍放心些,“或许是我鸿运当头呢。”这话,是夹杂着自嘲。

    私下里,明千阙对他是尽量畅言无伪,可大家都明白,这些年明千阙的每一步都走的如履薄冰。

    晏孝骞听着这话,故作无奈的叹了口气,

    “千阙啊,听我一言,这活千万不能接,装病也好,耍赖也罢,我再求父亲帮你说说话。”

    “圣上钦点。”明千阙停住脚步,对上那双清澈的眼眸,继续道:“我一个芝麻小官,夹在几位斗法的大仙中间,还能如何?”

    这话讲的直白,把晏孝骞都说愣了,但转念一想,她素来是心中有数。

    “千阙,你说…咱们苦哈哈的在白鹿院求学,又苦哈哈的参加科考,图的到底是什么?”

    晏孝骞起初是面无表情的开口,到最后竟然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来,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咱们去东市喝羊汤吧,大冷的天,热汤配美酒,妙哉!”

    望着他开朗的面容,明千阙无奈苦笑,朝堂争斗序幕已经拉开,亏他还有闲情逸致喝酒吃肉。

    明千阙和晏孝骞俩人边闲扯边随人潮往外走,期间散朝的官僚大多数绕着她,甚至还有人小声嘀咕。

    “到底还是年轻,不知深浅,这重建太庙隔段时间就要被拿出来提上一嘴,祁王向来反对重建,而太傅一贯赞成,拖拉至今,你说这小明大人清不清楚缘由?”

    刻意忽略周遭的私语,明千阙自从入朝为官起,情绪越见没有起伏,喜怒不形于色是她对自己的最低要求。

    还未出宫门,明千阙便被人拦住去路,晏孝骞瞬间炸毛,但见是卫泽缓步走来,又随即熄火。

    卫泽充满蔑视的对明千阙道:

    “小明大人别来无恙啊,传陛下口谕,召小明大人往御书房一叙。”

    明千阙闻声抬眸,大为震惊,不知何时他走在前面的。

    垂首无措间,瞄见他官服下私服袖口的花纹,突然就认出了他是日前在城郊拿匕首抵她颈项之人。

    心血奔腾,险些呛咳出声。

    那日,竟是他!

    伤口似乎又传来细密的痛,明千阙缩了缩肩膀。

    大将军何等身份?亲自传话,绝不寻常。

    卫泽身材昂拔戎装刚劲,周身却散发出一股寒凛如刀的杀气,但因那与记忆中相似的眉眼,明千阙面对这样的武人第一反应除了畏,还有酸涩。

    卫泽将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表现的尽是不耐,表面却还装出好意提点的样子。

    “晏太傅、祁王以及各部尚书都在,小明大人还是想想,怎么应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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