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替宫在天庭边缘,靠近天地星河,灵蕴深厚,最易感受日夜交替。

    亮色渐暗,星辉缓慢露出形状,流词踏云,感受清晰,更替宫越近,周身温度降低,凉意钻袭皮肤。

    天光愈淡,寒冷更甚,那是连神仙也不得不抵御的冰寒。流词捏决,身体的刺骨冷意这才减退。

    雕栏画栋,琼楼玉宇,暗白宫殿隐埋于天幕,高枝相衬,石道蜿蜒,廊檐角勾长灯明亮,照一隅。

    更替宫上古而立,有着繁复纹理,作工精致恢宏,上仙界,论宫殿,论建筑,无处可越。

    这样繁丽辽广的地方,实际总统不过数十人,到处弥漫着孤清。

    流词方至宫门口,云团漫开消散,她轻巧落地,朝东面宫殿而去,凹凸星辰样式的宽柱向上爬升,顿至“日月居”牌匾。

    居内只留一提手灯,一女子倚桌浅睡,藕粉裙袄遮盖大半张脸,柔和烛光下,温柔稳重。

    似是门口凉风吹来,她忽然惊醒抬头,见流词抬步进入居所,仙侍和常连忙起身,抓起放在一旁早准备好的大氅,上前替她披上。

    “仙主回来怎生也不告诉我,我好去接你。”

    和常话罢抿唇,流词入榻,便沏茶。

    茶水温热,流词捧温润杯身,冰冷手指才多了一些知觉。

    “告诉你做什么,自己回来也是一样的。”

    和常放好茶壶,双手交叠:“是。”

    流词押了口茶,手指摁在温热杯壁,泛起薄红一片。

    “我一会去看看师父。她虽然早已经脱开官职,但也在上仙界是极重要,怎么连这样的宴会也不去。”流词缓缓道。

    和常听闻,膝盖挪动,身子上提,反应过来自觉失了体仪,跪直回话:“仙上说这会她已经歇息,便提前告知。”

    流词默了默,后道:“什么时候说的?”

    和常哑了半晌,支支吾吾回:“今日……”

    “是么?”流词将茶杯一搁,问。

    瓷器的伶仃碰撞音顿时铮然发出。清脆回声落下,刺着耳膜嗡嗡作响。

    和常这次不敢回,低眉在那,不言不语。

    这种借口,不知道用过多少回,开始还会变着花样,到后面换都懒得换。

    目光停在和常身上片刻,流词拂衣起身,略过她:“我去看看,你莫跟着。”

    她推开居所大门,寒风铺地,席卷而来,怔愣,不由喃喃:“下雪了……”

    更替宫昼夜温差太大,有时候白日温热,夜晚就是大雪纷飞。

    点点小雪,一下子使宫殿蒙上层白亮色调,原本就冷寂的地方,更加清静。

    “仙主,你带把伞罢,这样的天……”和常扬声喊她,说着要爬起来拿居所里的伞递。

    流词拉拢大氅,拿把放在居所外门的油纸伞,入雪而行。

    和常捏着手中折伞,垂落下手,呐呐看着流词沿着鹅卵石道,缓慢变小。

    上仙界神职一般是仙神陨灭,下一任才继位,而更替宫不同,更替宫神职有二,因其密不可分,每一任都会有些许差别。

    上任一掌白日号星白,二掌暗夜号星夜,到了这任,流词掌管天阳夜月,惊痕则是掌管天下星辰。

    流词的师父,名廖芷,是上任宫内神官,因同职星夜君早陨,便自请下位,深居更替宫不出,仙号仍唤,却是虚称。唯一和外界沟通甚多的,只有流词。

    是故外人只道更替宫只有两位主仙神,无廖芷,外界总是传言说廖芷自愿放弃神职,大抵是为了同职的星夜君长孙博,长孙博仙逝,无心和长孙博的弟子共事,开始寻找接任,后来流词因缘成为继任者,早早将职位交于流词管理。

    说起来,廖芷已经深居多年,流词许久没有见她,廖芷静心,很少让她踏足,流词无法,只能依廖芷。

    雪渐大,地上显出来的脚印很快埋没,似乎是要连流词几近困在雪中。

    一路缓慢,最终抵达廖芷住所,明所居。

    这里其实不算作更替宫内部,只是依照地形,在宫旁搭建的一处住所罢了。

    大门古老厚重,破旧衰败,隐没风雪,像是很久没有人居住。

    流词停在门口,上前拍门扣,声音回荡四周,除余再无其他。

    “师父。”

    四下无声。

    她后退,放伞,弯腰作揖。

    “我来是想告诉师父,我的足禁将解,往后,更替宫主神一职,我会全然接管,不会辜负师父期许。”

    雪落在肩上,发上,印出点点斑驳痕迹。

    眼前一片白雪,大门不开,余下雪落,再无声音,不知道里面的那位听到没有。

    就连这样的事,也不能见她么。

    流词又停了一会,里面声音依旧没有,她缓慢吐出一口气,昏沉沉的雾气散开,遮住视线。

    廖芷如此,流词早已经习惯。

    多次前来,流词几乎都是站在门口,很少踏足里面。

    眼睫沾上点白,流词飞快扇动,温湿感晕开,使得眼前朦胧一片。

    她抬手揉眼,复而手握油纸伞,唇口抿直,转身便回。

    回去的道路上,雪压枯枝,顿时银白一片。

    霜雪堆积,枝头承受不住,剧烈下压,雪堆成团坠地,流词骤然抬眼,朝那边看去。

    “仙君,你到底,要跟着我到什么时候?”

    一直随她到明所居便罢,再后是她的住所,还要跟着么?

    男人白衣无纹,并不显眼,然墨冠束发,反而惹眼。

    惊痕的面骨极好,像是有棱角的玉,拥有最清澈的洁,和没有被打磨过的锋芒。

    “你的足禁解开,将完全继任神职,我来与你交接一些事宜。”

    “交接需要跟我跟得这么久么?”流词语调轻缓,然而是质疑的反问。

    “除了这个。今日宴会,我……”惊痕的嗓音传过来,掺杂风雪,显得晦涩。

    流词倏地抬眼,凝在他身上,后嘴角勾起些许弧度,整人看上去是连嘲讽都懒得再表现。

    宴会?

    他真是敢提。

    “事宜仙君找个时日再与我说便是,至于宴会。”

    流词笑意愈发明艳,眉眼疏朗。

    “仙君做什么,我可不关心。我有这功夫,不如去看星辰看得更好些。”

    他欲求得的是什么,与她何干。

    伞搭靠右肩,堆积雪花坠落,形成一个小山丘,她仰头对上惊痕,句句带刺。

    如若是日月神君,我便答应。

    惊痕喜欢她?

    这怕是个玩笑话。

    上仙界不断情绝爱,谈喜欢,谈婚嫁,再正常不过。

    但这类的,从惊痕口中说出来,那是完全变了调的。

    没有悲喜,没有温情。

    流词飞升后就入了更替宫,再了解惊痕不过。

    毕竟上仙界,最不可能有心的,就是惊痕。自惊痕上任星华神君后,谁也无法否认。

    他和她谈“情”,多可笑。

    惊痕声线不稳,似是以其为笔,在风雪中画下颤抖一笔:“你的神职完全担任,然廖芷身为上任神职,不愿意见你,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么?”

    流词转身的步子一滞,嗓子淡下许多:“你什么意思。”

    即便呼呼风声带走惊痕许多声音,流词却也从中捕捉到一些意味不明。

    “是,我师父是静心多年不见人,但你又了解我师父多少,能够比我清楚多少,你可以任意说我,但妄断我师,惊痕,你过分了。”

    相隔稍远,流词冷淡眉目依稀可见,气恼显露。

    惊痕抿唇,像是要看清什么,前踏出一步。

    “你再走一步,我就动手了。”

    惊痕听见顿住,没等到靠近流词,流词身边的气息刹间显露,寒风冷冽呼啸,霜雪凝聚,幻化成指甲长的纤细尖刺,衡立直对男人,令惊痕不由顿住。

    惊痕那双冷淡无波的眼浮动一瞬,只是一息之间,继续向前。

    尖刺裹挟剑气,骤而刺去惊痕,冰痕断裂声接连不断,地上厚重雪猛地如掀起厚重白烟,层层弥漫。

    流词眼帘匆匆掀起,下一刻,一把锋利至极的剑逼向她,堪堪止于距流词眉心不过两指便顿。

    惊痕神剑,“天上清”。

    剑身白亮,边缘折射刺眼的光,剑柄是暗沉的冷灰,纹路粗粝沉厚,似是经年长久,含混古蕴大道。

    流词瞳眸倒映神剑袭来,疾速一缩,同时唇口翕张,并指念诀。

    神剑无法前进,铮然颤动,咻的一声原路返回。

    白雾散开,惊痕衣袖翻飞,抬手接剑,负手而立,他什么也无,没有遮雪的伞,没有外披的衣物,使得整个人都是冰的,冷的,只有唇和乌发能看见除了白的其他颜色。

    “想打,那就来啊。”

    反正她看惊痕已经不爽很久了,处处拿言语刺他,他什么强烈反应也没有,如同轰了一拳,软绵绵按在棉花上,除了不痛不痒,没什么其他作用。

    流词微微眯起眼睛,衣肩的雪掉落,大氅飘荡出流畅线条,遭到神力摧残,油纸伞支撑不住,伞面破碎成片,淹没于雪中,只有支架勉强维持形状。

    她把残缺的伞拿到面前,撇了眼,压在伞柄的右手食指指尖在表面敲击几下,木质旋即碎成齑粉,然后重新拼接,组成一把普通木剑。

    “我说过了,别以为我真的不敢和你动手。”

    流词说得张扬,配上明艳妆容,殷红的唇勾起,自有风流,若依稀雪花中,一朵悄然绽放的,艳丽的浓花。

    话落,流词手腕翻转,脚底踩雪,借力跃身,剑气膨胀,牵动落雪,齐以圆弧状冲一处。

    雪被强大的神力冲击,挥扬而起,成堆变得零散,像是朦胧的纱,遮住那二位的交手,只余朦胧轮廓。

    流词招招不让,步步紧逼,反观惊痕,只守不攻,连连败退。刀剑显形,流词手上的剑清秀,招式凛冽,不过片刻,让对方避无可避。

    她剑气太锋利,气息残留,其剑气划破惊痕脸庞,形成口子,面庞温热,鲜血沾染那张素白的面,寂白中显眼至极。

    流词停招,紧紧望那血痕,手指不知是因寒气拂的,还是太用力,泛红。

    这个人,为什么不躲开?

    惊痕的神力,她能感觉到,很弱。

    相对于他本身的能力,比起百来年前他们过招展现出来的神力,最多四成。

    就算二人都没有发挥出真实实力,但是他刻意避让,用散漫态度对她。

    还真,看不起她。

    她神色渐冷,口中念咒,木剑亮意愈甚,剑意恢弘,挑开雪花,直往男人而去。

    风雪扑朔,刀剑交错。

    惊痕连退数步,长发擦过挥出的剑气,稳住身形,无声接下一击,一套下来行云流水,他鞋足轻点,落于宫殿顶檐。

    流词紧跟其后。

    又一声长剑相触,流词手掌一震,手上的剑于是粉碎彻底,光亮乍显,神剑虚抵她眉心。

    神剑比上随意化成的剑,高低可见。

    惊痕无声,眉眼冷淡,凝向她。

    风雪依旧,二位对立,衣袖翻飞,猎猎作响。

    除开茫茫白雪,瞳眸之间,皆只对方。

    忽然,一道重击击中横着的神剑,力道之大,使得剑偏,狠狠将惊痕朝旁边带了一下。

    同时,悠长庄重的女声骤响:“住手——”

    二人因攻击跳下顶檐,落在殿前,流词惊讶错愕,迟疑不定,吞吐几番,抬头寻人,喃喃:……师父?“

    闭关静息的廖芷,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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