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比之前更冷了,南槐的校服就像是赶出来的,一点点棉花早已消失殆尽了,徒留外面的布撑着。

    方南径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嘴里愤愤道:“这校服是脚做的吧,棉花刚飘进我嘴里。”

    简阳弱弱回答:“织机确实是脚踩的。”

    “今天来学校的老师看见满天棉花,还以为我们南槐下雪了。”方南径说道。

    “那就不可能了,我们这里鸟不拉屎的地方,千年难得见到……”

    简阳话还没有说完,抱着作业从老师办公室回来的课代表跑进班门,大叫道:“外面下雪了!!!”

    简阳以为自己听错了,看到外面飘下的雪花他无言。

    ……

    方南径惊起:“谁家校服?”

    简阳再次无言。

    他迈着和雪花下落频率一样的步子走出去。出去的晚了,走廊上早已站满了人,南方难见雪,冰洁的雪花真是稀品。大家为了欣赏,早就挤满空位。

    还有热切的跑下了楼,在大家目前玩起了雪。心里痒痒的,一人接着一人跑了下去,加入玩雪的队伍。

    方南径对于这场面并不惊奇,他在北樟待过,冬天下雪再常见不过,他只觉得冷,可能是之前冷着了。

    他觉得无趣,刚打算回班,姜春惭的声音出现在他的世界里,刹那的瞬间恍如烟花。

    “下雪了!”

    只是一句,他找准了她的位置,就在他的左边。她肯定没有发现他,不然也不会在他走近时,一点反应都没有。

    “想啥呢?”他轻敲她的头。

    雪花纷纷扬扬而下,洒落地面,他们能听见雪花压断枝干的声音。看来这次的雪花要持续很久了,不然不会有这么大的架势。

    她不疼,方南径打的不重。

    “下雪了!”

    她的眼睛里星星点点着白色,强调这事的重要,但方南径只关注到她。

    “想去玩吗?”他问道,好像刚才觉得无聊的人不是他一样。

    姜春惭欣喜若狂地答应,觉得他走得慢,干脆拉着他狂奔到雪地上。方南径怕她滑倒,双手护着。

    一到雪地里,她完全抛弃之前的所有,快活的像个孩子,方南径喜欢看她这样。

    她没去和那些打雪仗的人争,小心翼翼地团起路面上的白雪,用指尖轻轻地抚平,高兴地展示:“真的是雪啊……!”

    “嗯。”他走进,拍掉她帽子上沾到的雪粒。

    “哇!好凉!”

    她说着幼稚的话,就像刚学会认字的小孩一字一句咬着字般,她慢慢地积累自己的雪。

    方南径离得不远也不近,既怕打扰她,又怕她滑倒。脚下的碎冰已经被踩扁了,踏在上面滑溜溜的。

    她蹲在旁边带上了帽子(方南径给她带上的),一下子回到小时候,遇到什么都要感慨,看到什么都要笑。方南径没觉得烦,和她待在一起总归都是开心的。

    “噔噔噔!雪人!”冻红的小手上出现一个小小的人。

    方南径看着她笑:“很可爱。”

    得到认可,她又跑回去继续屯,迈着稀碎的小步子,和小鸡仔一样笨笨的。

    方南径感觉不到冷了,虽然校服依旧飘着棉花,或许都没了,但是他的血液里没有冰凉,好像感受到了暖阳。

    这或许是冷到极致变暖了?

    他不去想,满心满目都是姜春惭。看着她从这里跑到那里,手上的雪球慢慢变大,依旧洁白。

    雪白的精灵落满世界,照亮人心。

    她选的是干净的地方,没有被其他人污染的纯白的雪地,做出来的雪球白白净净,没有一丝瑕疵,很是耀眼。

    “方南径!……给你……”她转身要给他看成果。

    一个雪球朝她直直打过来,眼前的世界一样白,雪球混在其中他们都没有发现。只是几秒,它狠狠拍在她脸上。

    打着了物,雪球散开,变成一颗颗雪粒散在旁边,少部分落进她衣服里,她蹲下来。方南径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差一点就摔了。

    “我看看!”他着急捧起她的脸。

    姜春惭右脸红了,估计也有被冻红的。他手含住她的脸,企图让她暖和点。

    “对不起对不起!”刚才打球的人跑来道歉,方南径眉毛一弯,暖意全无。

    “你们能不能小心一点!”他对那人怒道。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没事吧。”

    声音混在天地间变得飘忽,姜春惭闻声站起来,脸上依旧是微笑:“我没事。”

    又是没事!方南径皱着眉看她,她只是笑。

    得到对方的回应,也看到真的没事,那个人走了,她已然不顾刚才的插曲,要继续投入进自己的“建筑”事业。

    方南径拉住她的手,知道她不会说真话,但还是问道:“痛不痛?”

    如他所料,姜春惭温和地答道:“不痛。”

    方南径心疼地捂住她那块红:“痛就说。”

    她再是摇头,撇过脸给他看刚才来不及的雪人:“你看!”

    两个小球被她搭在一起,她硬是说这是雪人,方南径拗不过,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掰成两段,相对插在下面的球的两边。

    “这样才是。”

    姜春惭再看,好像确实是更像一点,她认同。方南径只是抽手摸了把雪,手指就已经沾上丝丝凉意。他垂眸看姜春惭的手指,已经冻得通红。

    感受到他的视线,她把手指藏进袖口,他能看见她的手在颤抖,指甲都白了,几乎没有血色。

    他看着她,姜春惭不好意思,只得把手拿出来给他看。方南径手一直放在口袋里,手掌含热,握住她的手。

    “还说我,你的手不也很凉。”

    他这么说,姜春惭无心顾及雪了,她解释道:“那是因为刚才在玩雪。”

    “嗯……”他握住她的手,感觉没把她的话听进去,对着她的手轻轻哈气,热气传递到她手中。

    指尖颤抖,她惊讶地一时忘了呼吸,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方南径分心问道:“怎么了?”

    她先是弯曲手指,随即再次展开:“没事……”

    他这么吹了一会儿,她却感觉吹到了脸上。等到能感知了,就把手腕动了动:“……可以了。”

    方南径松开,看着她:“还想玩雪吗?”

    姜春惭看走廊的人已经少了大半,猜测快要上课了,含笑摇头:“不用了,我们回去吧。”

    雪花依旧不减气势,落在他们身上、身旁,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染成一片空白,好让人间变得纯洁。方南径这次牵住她的手,姜春惭不再抗拒,她的手掌早已温热,她不再有其他的顾虑。

    她热情地回握住。

    “走吧。”

    “嗯。”

    姜春惭激动的心情依旧不减,她决定回家的路上再玩一会儿,意犹未尽地跟着方南径上楼了。

    滚烫的呼吸喷洒在空气中,沉重的脚步慢悠悠走在路边。略显单薄的衣物摩擦作响,消逝在雪落声中。

    他走路的方式有点别扭,看起来像是刚学会走路,歪歪扭扭的步伐像条毒蛇。疏黑的胡子满满堆在下巴上,像一个深不可测的灌木丛,无法想象里面会有什么吓人又奇怪的东西。

    “同学们,今天下雪,早点放学,走吧。”陈亚坪走进班门,冬天黑的快,他也着急回家。

    方南径因为要考试,和姜春惭说了不用等他。她背上书包,照旧走在回家的路上。

    出校门的时候和同学们打了会儿雪仗,大家都是女孩子,没有下狠手,她也只是身上沾上雪,不冷也不疼。

    只是走了几分钟,头顶的天空就已经变灰了,她步伐加快,把手电筒的亮度调到最大。

    “簇簇”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虽然平常也能听见背后传来什么奇奇怪怪的声音,她猜想可能是雪落的声音?

    有点害怕,她走的更快了。

    赶到拐弯处,她思考一会儿还是决定走原路,只是为了更快到家。“簇簇”的踏雪声更密集了,她听着越来越近,回头一看,什么都没有。

    她松了口气,不禁为自己的多疑感到多余。收拾好心情,她再次踏上回家的路。

    风大了,雪还在下,宛如下雨,她没有带伞,只能带上帽子。滴滴答答的声音落在头上,感觉脑袋都在作响。

    手电筒的光线射到前面,她很安心地走着。

    帽子蒙住了耳朵,降低了环境的分贝,她听不真切。

    突然,后背冲来一阵风。

    “唔……”

    她忽的被人捂住嘴,那只手很粗糙,刮得她的脸生疼,手上十分有劲,一点不像方南径对她的抚摸,那是一种充满了恨意的劲头。

    “唔!!唔……”

    她激烈地挣扎,什么都想不到了,只能想到一个字“跑!”

    但那人不给她机会,把她拖进黑暗的巷子里,就是她平常不敢踏足的地方,但此时她正在被拉进去。

    “唔!!!”她眼睛都在用力,脸颊上的肉都想着逃离,终于她眼里的光没了,她完全拉进黑暗里。

    力量悬殊太大,她完全挣脱不开,那个人干脆扯着她的手,把她撞到墙上,她帽子顺势落下,看清了那人的脸。

    公交车上的胡子男?!

    他见尘埃落定,发出嗔笑:“没想到我还在吧?”

    阴险的声音就像阴沟里的老鼠,发出阴森的“咯咯”声,宛如人的骨头在挤动。

    姜春惭因为震惊没有回话,这却激怒了他,他给了她一巴掌,把她扇到现实,她连忙摇头。

    “被大家当成英雄的感觉怎么样?很好过吧!!啊!”

    他力气变得更大,仿佛要把她的嘴唇撕裂,她痛苦地摇头,凄惨地叫:“唔……唔……”

    “我找了你好久啊!新闻上的照片挺好看啊!啊!!”

    照片!?

    姜春惭脑子里面划过新闻上公布的她的学生证,难道是因为这个他找到了她?!

    他大叫的声音炸在她面前,一次次的怒吼,她感觉耳朵快裂开了。

    泪水无声地在流,胡子男又给了她一巴掌:“哭个屁啊!你们女人是不是都以为自己厉害的死!没有男人你们什么都不是,你知不知道!啊!卷了我的钱就跑!你们女人都是这样的!”

    姜春惭忍住眼泪,但是忍不住,它继续顺着脸颊流,滴到胡子男沾满血腥的手上。

    胡子男手部继续发力:“还有你这个贱人!老子都快活不下去了还进去蹲了那么久!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过!”

    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胡子男怒意到了最大值,面部扭曲就像地狱的怪物,脖子上青筋凸起,姜春惭哭的力气快没了,但入眼的是一个发着银光的东西,上面映出她的瞳孔因为惊恐收缩。

    “哈哈哈哈,你们都给我去死吧!!!哈哈,啊!!!”

    地狱发出最后一则通牒,姜春惭感觉自己的腹部一疼,然后是灵魂被抽离,一阵绞痛,极致的痛苦。再是来来回回的聚合,总共26次。

    她没数,是他在叫嚷着,她记住了。她被捂住嘴,发不出声音。

    最后的力气被抽干,血迹顺着墙滑下,形成几根恐怖的线条。

    姜春惭呆呆地靠在墙边上,巷子里面黑的看不到边,她的衣服上全是血,那把沾上血的“镜子”就这么被丢在现场。

    世界陷入一片灰暗,她仅凭最后的理智渴望爬出去,但牵扯皮肉,她倒在了松软的雪地上,然后一倒不起。

    再过几个月,就会到春天了。姜春惭和众多花朵一样,难逃命运,留在冬天回顾命运,被雪花埋藏在深渊。

    方南径向上天祈求多年的天使,还没来得及继续发热,就被地狱的恶魔拖入地狱。

    “喂?……哦,姜春惭奶奶啊,姜春惭?……她没来学校啊,昨天……?昨天我们早就下课了。”

    第二天,陈亚坪正在门外打着电话,方南径靠窗,听见了。直觉告诉他不对劲——很不对劲。

    直到下午都没人找到她,方南径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是重点班要考试,他被熊明拉进班上,不允许他轻举妄动。

    考完试,他着急跑到校门口,看到姜春惭的奶奶,她面如死灰,从他面前经过,但她的目的地不是学校,直视前方。

    “奶奶!”方南径看到熟人,连忙跑过去打招呼,“您还记得我吗?”

    既然奶奶在这里,那肯定是找到姜春惭了。他紧绷的心弦总算松下来。

    奶奶好像什么都不见,她麻木地走着,感觉谁拦都拦不住。方南径走近再问:“奶奶,姜春惭在哪里?”

    刚才固执的奶奶一听到这个名字立马住脚,眼睛直直看向他,搞得他还怪害怕的。

    “做什么?做什么!你也想害她是不是!!!”奶奶突然歇斯底里地叫道,着实把他吓一跳。

    “你不是喜欢她吗!你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奶奶脑中已经不想事了,不想管对面是谁。她拉住他的衣服,“你为什么……为什么……”

    奶奶最后没声音了,她哭了。方南径第一次看这么麻利的老年人哭,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慰。

    “奶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灿灿快死了!!”奶奶的脸涨得通红,眼珠子凸出来,“发生什么了!灿灿被人捅刀子了!”

    等他站在病床前,听着机器的声音报道姜春惭的心跳,他都觉得不真实。

    明明他们昨天上午还一起堆雪人,他还给她暖手,她当时有多么鲜活,和床上躺着的人完全不一样。

    “患者家属是吧,患者姜春惭,腹部受到刀伤,目前情况危急,但手术之后醒来的概率也不大,可能会成为植物人,你们怎么想的?”

    医生冷冰冰的话就在耳畔,他却怎么都不肯相信:“开玩笑的吧……医生……她不是……她不会的……”

    奶奶已经接受了,哭着要去签字,方南径抢过她的笔:“不是的!她不会的!”

    他的声音很大,医生皱眉打断他:“请您冷静,这是病房,有其他病人!”

    爆发后他重新归于平静,奶奶签完字回来,他正坐在姜春惭床头,眸光在动,整张脸都哭红了。

    “对不起……为什么我昨天没送你……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直道歉,握住她的手,希望她这次在和他开玩笑,她会和昨天一样,重新露出笑脸,对着他笑道:“没事的。”

    但是姜春惭从没睡得这么熟过,睫毛都不颤动了,连她呼出的热气都看不见,方南径听不见她的呼吸,感觉一切都在梦中。

    为什么只是一天不见,他们就这么重逢。姜春惭这么好一个人,她对猫这么好,对人也很好,为什么恶人都要找她!什么坏事都会发生的她身上!为什么!

    他突然觉得从前许她好事连连发生很好笑,但他笑不出来,反而化为了更加凶猛的眼泪,打在她的床单上。

    没想到比他的高考录取书来得更快的,是姜春惭的沉睡。

    他看着一朵残花在他面前渐渐落下花瓣,过了这个冬日,花蕊也要全部枯死了,他却无能为力。

    “对不起……”

    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才好,或许最好的事他一句话都不说,但他很愧疚,总要说点来缓解,可是郁结太深,化解不了,他只能一直重复着,周而复始,来来往往,他还是一个孤单的人。

    “你醒过来好不好……你醒来好不好……”他声音凄惨得像啼血的杜鹃,悲切不决。

    耳边依旧是机器发出的声音,显示的是姜春惭的心跳,她心跳缓慢,仿佛成了死亡倒计时,他什么都帮不了,只能握住她的手,企图她会醒来,期待他的天使可以渡过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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