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蛋回忆到此,像是再一次经历了一遍当初的恐怖,瘦小的身体忍不住发抖。

    宁檐月拍了拍他的背,轻声安慰道:“不怕不怕,你现在已经不在福利院了。”

    狗蛋黑乎乎的大眼睛里流出一行清澈的眼泪,声音颤抖不已:“姐姐,我、我那时候终于知道,我们这一批孩子要付出的是、是什么……”

    他艰难地吐字:“是、器、官……”那些孩子根本不是被领养了,而是死了,所以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宁檐月的手僵在了半空。

    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落下来,轻轻地拍在狗蛋的背上,没有说话。

    眸中墨色加重。

    一定很疼吧,因为清醒着,所以会更疼……

    能撑过来,很了不起。

    陆时野听不见狗蛋说了什么,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等着。

    宁檐月明明只是那么蹲着倾听小鬼的话,连姿势都没有换过,他却感觉出了她此刻的心情很不好。

    看小鬼颤抖哭泣的模样,他大概也猜出了不是什么好事。

    “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宁檐月柔声问道。

    “姐姐,猪草和死掉的孩子们都被扔在了这里,你可不可以帮我把他们找个好地方埋了?那个大家伙会弄碎他们的尸体,那他们就不能投个好胎了。”

    “还有,可不可以把我和猪草埋在一起?我想和他一起遇到很爱我们的爸爸妈妈。”

    “这一次,我要做他的哥哥,保护好他,再也不让他被人欺负。”

    原来,铲斗落不下去是小孩在保护他沉眠地下的朋友和同伴。

    宁檐月喉头一紧,缓了缓温声答道:“好,姐姐答应你。”

    狗蛋破涕为笑:“谢谢姐姐,我送哥哥姐姐出去。”

    周遭景象变幻,浓雾退散,凹凸不平的地面显露出来,宁檐月和陆时野正在一个坑里。

    她摸了一下地面,捻了捻手指上的黄土,缓缓站起来用手指画了一圈范围说道:“陆先生,能不能安排一群信得过的人以这一片为范围进行挖掘,用人力挖,不用机器。”别伤到他们。

    “嗯,我会尽快安排。”

    “明天行吗?我会跟着一起来。”

    “可以,明天一早我去接你。”

    “麻烦了。”

    次日是个晴天,适宜动土。

    陆时野信守承诺一大早来接宁檐月,宁檐月难得早起没有任何怨言,何仪大吃一惊。

    老板这一回格外积极呢。

    一大群人整装待发,戴好手套按照宁檐月的要求范围式地挖掘,她再三强调,要控制力道。

    嘴紧,胆子大,是陆时野另外加的找人要求,胆子大的好处在挖出白骨的时候体现了出来,众人已经知晓自己要挖什么,所以白骨一露头,没人大喊大叫。

    最上面的白骨一显踪影,后面的便摧枯拉朽似的被挖了出来。

    白骨零零散散,分不清谁是谁的,因为都是小孩,骨架总体都是小的,但渐渐堆成了一座小山。

    饶是胆子大的众人,慢慢地都忍不住倒吸起凉气。

    他们当中大多都有孩子,这累累白骨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他们的神经上,他们无法想象,如果有一天自己的孩子成了这堆白骨当中的一个,他们该有多崩溃!

    干这事的人,真他娘的是畜生啊!

    杜广兵一直在追踪长园路的事,昨晚他跟踪陆时野到了长园路,奈何雾太大,他转了一圈都没看见人影,也什么都拍不了只能暂时作罢。

    他没想放弃,今天再次跟着陆时野过来,没想到有了大收获!

    这一堆白骨和陆氏集团有什么关系?这可是个大新闻!是他的独家!

    宁檐月敏锐地捕捉到了草丛里的镜头,倏然转过头,透过镜头和杜广兵对视上。

    杜广兵心里一惊,吓退了一步,他定了定神再看镜头,发现宁檐月已经转过头在和陆时野说话。

    错觉吧。

    “陆先生,这里劳你看着,我很快回来。”

    “你要去哪?”

    “抓个小老鼠。”

    宁檐月走过拐角消失在众人眼前,瞬间来到了杜广兵身后,他举着相机一顿狂拍。

    “这么好拍吗?”

    “你不懂,这可是独家!”

    杜广兵浑身猛然一僵,机械地转过头,宁檐月正笑意晏晏地看着他。

    他大呼一声“妈呀!”,连滚带跑地逃跑,却被宁檐月召来的树藤绊住了脚,整个人往前一摔。

    相机摔了出去。

    宁檐月绕过杜广兵捡起相机,摔出的豁口一经她手复原如初。

    她打开相册查看起来。

    杜广兵以为她要删照片,连忙求饶道:“姑娘,姑娘,求你别删,你想要什么?我们可以协商!”

    宁檐月点确定的手停了下来,她忽然改了主意,蹲下来看了一眼杜光兵的记者证:“杜记者,相机可以还你,照片我也不删,你帮我个忙,好不好啊?”

    杜广兵看见她笑心里发毛,硬着头皮答道:“什么忙,你说。”

    “去查一个叫常园的福利院,以及这个福利院七年前再往前的五年里相关投资人有哪些,一起整理成资料给我。”

    “你查到的都可以报道出去,我不会拦你,但你要先把给我的也提供一份给警察,再晚两天报道,怎么样?”

    这是给他提供了白骨背后的线索,还是他的独家。

    他需要跑腿但他并不吃亏,记者干的就是四处奔波调查的活。

    “好。”

    宁檐月扶起杜广兵,归还相机,拿了一张名片给他:“杜记者方便也给我一张名片吗?”

    哪能不方便。

    杜广兵掏出名片双手呈上。

    宁檐月:“这边已经没什么好拍的了,杜记者不如现在就开始查别的?”

    杜广兵望了眼现场,最终下定决心道:“好,我这就去。”

    “保持联系。”

    杜广兵看了眼名片。宁檐月,咖啡店老板。

    这老板看上去不简单啊,他把名片的电话存进手机,查看起了相机。

    这里好像磕出了一个缺角的,是他看错了吗?

    白骨尽数被挖了出来,宁檐月冲着车上的人喊道:“劳驾,给我一副手套。”

    “也给我一副。”陆时野看向宁檐月:“我帮你。”

    “好。”

    宁檐月命人在地面上铺开一张巨大的塑料膜,她扫视了一圈众人,预估了一个时间,随后打通了一个电话。

    “喊警察两个小时后赶到长园路。”

    “嗯,大概一百来个。”

    “好,麻烦了。”

    她挂掉电话接过手套戴上,说道:“各位,如你们所见,这是一群孩子的尸骨。一个孩子可能是意外,但一群呢?还会有人觉得是意外吗?”

    全体沉默。

    有人带头开了口,他听见陆时野对宁檐月的称呼,于是也跟着称呼道:“宁老板,我们多少有点猜测这群孩子死得不明不白。骨头我们也已经挖了,接下来怎么做您直接说,要是能帮上这群孩子,也算积阴德了。”

    “对,宁老板,您说怎么做,我们都听您的。

    “感谢大家。”

    宁檐月当机立断抬手划分组别:“三十个人四人一组,分成七组,我来分骨架,各组派一个人来接骨头,剩余的两个人跟我和陆先生一组。”

    “是!!!”

    宁檐月辨灵分骨,陆时野传递分派,两人配合默契,身后一众人也都井然有序。

    众人小心翼翼接骨拼凑,连呼吸都有意放轻,像是怕吵醒睡着了的孩子们。

    两个小时后,塑料膜上摆放着一百零三具拼凑成形的白骨。

    众人为这个数字心惊。

    宁檐月吐出一口气,说道:“辛苦大家了。”

    众人看她面色缓和,这才敢松了那口紧绷的气,短短两小时,他们已经打心底里彻底信服了宁檐月。

    警察赶到时,看到一地白骨目光震惊。

    所幸提前接到命令,人手物资都带的足够。

    宁檐月一众人等被带回警局做笔录,宁檐月让众人实话实说,反正具体前因后果他们也不清楚,只是拿钱办事罢了,警察想留审宁檐月,被一通电话劝退,只得放了人。

    加上之前那具,总计一百零四具白骨,法医推测死亡时间差不多在同一个时期,全都是几年前甚至十几年前,调查难度太大了。

    警察本以为调查会再度陷入僵局,没想到一周后收到了一个匿名信封,里面是福利院和投资人的照片和信息,还有很多孩子的照片。

    全警局彻夜加班。

    两天后,一场血迹斑斑的陈年旧事被报道出来,震惊了整个社会。

    当初的相关人员除去已死的,依次落网。

    陆氏集团因为一篇“是死去的孩子们向陆氏求助,而陆氏回应了孩子们”的玄乎报道极大地提升了企业正面形象,消除掉了之前“冤鬼寻仇”的负面影响,股票大涨。

    而报道该事件的报社也因此名声大噪。

    宁檐月躺在太师椅上无所事事地闲摇着:“杜记者,言而有信,谢了。”

    “宁老板,合作愉快?如有需要还可以找我,我保证诚信。”杜广兵尝到了甜头。

    “再说吧。”

    宁檐月挂掉电话,拿了一颗晶亮的葡萄丢进嘴里。

    这样一来,陆氏集团应该就不会出问题了吧,她的委托费可不能没有。

    “老老老老老板!”何仪冒冒失失地跑了上来。

    “干干干干干什么?用不着喊那么多老,我年轻着呢。”宁檐月愤愤地咬碎了葡萄籽吐进垃圾桶里:“怎么啦?大呼小叫的。”

    何仪拿出一张账单,指着上面的数字不可置信道:“我没看错吧?一百二十万!老板,你宰人啊!”还专逮着帅哥宰!

    “呸呸呸,什么宰人,他自己说多付三倍的,我又没逼他。”

    “那基础费也用不着三十万吧,人家专车接送,还包饭!”

    “我那白涂的面霜不要钱啊?弄脏的衣服不要钱啊?那一百零三具白骨可是我带头分的,我也是付出了体力劳动的好不好!”

    “你这个小丫头,才见人家一面,魂就被那张脸勾走啦!居然胳膊肘往外拐!信不信我把你退货给你爷爷。”

    何仪立马认怂变脸道:“老板辛苦了,我这就去寄账单!”

    “嗯哼,去吧。”

    等这咋咋呼呼的小翠鸟一离开,宁檐月就消失在了原地。

    福利院一案牵扯出太多人,紧急会议开了一个又一个,何忠终于结束会议回到办公室。

    “何忠。”宁檐月坐在何忠的办公椅转了过来。

    何忠立马一扫倦容,态度恭敬道:“您来了。”

    宁檐月摆摆手:“你一大把年纪了,别对我用敬称,怪瘆人的。有时候我还真觉得何仪那丫头没大没小的态度挺好,起码不会显得我老。”

    何忠笑笑,没答话。

    “这回麻烦你了,看你好像因为这事有点麻烦?”

    “没什么麻烦的,就是会开得有点多。”何忠报喜不报忧。

    看他样子他不愿意多说,宁檐月也不再追问,换了个话题说道:“过段时间是何仪的十八岁生日,不介意的话,我上门做个客?”

    何忠大喜:“您来那丫头一定高兴,何家随时都欢迎您。”

    “行了,我也没什么事,就先走了。桌上的东西记得喝,何仪那丫头说你最近嗓子不好。你也上了年纪了,多注意身体。”

    何忠眼里泛起隐隐泪光,宁檐月最见不得人要哭的模样,椅子一转,跑了。

    刚酝酿出感动情绪又不得不硬生生憋回去的何忠:“……”

    宁檐月来到了墓园。

    那一百零四个孩子在陆时野的助力下被安置在了这里长眠。

    她走到狗蛋的墓前,小孩的身体越来越透明,他快离开了。

    “我说不让你等,怎么还在等?”

    “姐姐,我想向你道谢。”

    “姐姐,谢谢你能听见我看见我。”

    宁檐月心头一酸。

    这孩子一定向人求助过无数次,但是没人能听见他看见他。

    好不容易碰上了能看见他的陆时野,却发现对方听不见自己说了什么。

    宁檐月摸了摸他的头,柔声说道:“不客气。好了,我已经收到你的感谢了,早点走吧。”去转世迎接新人生,这回一定会遇到爱你的爸爸妈妈。

    “姐姐,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宁檐月,檐下——屋檐的檐,月亮的月。”

    “檐月……”狗蛋轻声重复,抬头笑得像个太阳:“姐姐,我不会写,但听着就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要是我也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就好了。”

    宁檐月的心脏胀得难受,但她面上还是挂着笑意:“那我给你取一个名字好不好?”

    “好啊。”狗蛋的眼睛里亮起了光。

    “姐姐姓宁,你跟着姐姐姓,可以吗?”

    “嗯嗯。”

    “宁昭。昭是光明的意思,喜欢吗?”

    “宁昭,宁昭……”狗蛋大眼睛里泛起水光,“姐姐,我喜欢这个名字。”

    “姐姐,可不可以帮猪草也取个名字?我要是遇见他了,就告诉他。”

    “好啊。”宁檐月略一沉吟:“那就叫旭吧,旭是太阳的意思。”

    “宁旭。太好了,猪草也有名字了!”狗蛋的身影越来越透明,他笑着说:“谢谢姐姐。”

    最后完全消失:“姐姐再见。”

    “再见。”

    宁昭。

    愿你们来生拥有一个如太阳般光明的人生。

    宁檐月独自在墓园待了很久很久,什么都没想,只是静静地待着。

    天空阴沉,下起了雨。

    她无心避雨。

    坐在台阶上被雨淋湿了后背。

    雨水逐渐成势,大有倾盆之意。

    却没再落在她身上。

    头顶响起一阵气势充足又杂乱无章的跳珠声。

    她抬头去看。

    陆时野入了眼。

    他撑着伞。

    微微一笑:“宁老板,好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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