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秋时节傍晚的风已经开始带着些许寒意。宋瑾书披着外套向公馆外走去。

    她凭着从前的记忆走着,但已经记不清城里弯弯绕绕的大小道路了。她记得以前一家人住在城西,和浔兰公馆离着几十公里,各自在城的两头。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着急地想要去看看小时候的居所,或许只是因为觉得在公馆喘不过气来,想出门透透气,但出了门又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走了十几分钟,眼前出现一片湖,月亮已经攀上树梢,月色溶溶地照着,湖面忽而似明镜,忽而泛起涟漪现出缎光绸面。

    湖边聚着一行年轻人,男男女女皆有,几个市井打扮,几个学生模样,一边走,一边交谈着。

    宋瑾书寻着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了下来,望着远方的湖面。此刻过了寻常的晚饭辰光,饭后出来消食也是再平常不过的活动。

    她捡起地上的一块小石子,用力一掷,激起湖面圈圈螺纹,打碎了原本连成一片的月色。

    小时候父亲教她抛石子打水漂,石头冲向水面三两步直向前奔,宛如一位轻功了得的侠客。姐姐学得很快,而她从来没有成功过。

    宋瑾书隐隐能够听到那行年轻人的交谈声,声响不大,但足够清楚。

    “哎,你们听说了没有,傅老将军死了,丧礼上却不见那傅大少爷呢。”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子道。

    一旁响起另一个声音:“听说了,这傅行舟什么情况,自己老子死了也不来吊一下丧。”

    之前那男子做噤声状“嘘”了一声:“有小道消息说傅行舟被傅二软禁起来了,也有的说他已经被傅二弄死在霜城了。”

    “真的假的,傅二已经厉害到这个地步了?”

    “不可能!”一个女学生说道:“吉人自有天相!傅大少爷那么好一个人,怎么会无缘无故丧命!傅家不是说是因为霜城战事吃紧,大少爷抽不出身才不回来的吗?”

    “怎么不可能,这几年明面上的事虽然都是傅行舟在处理,但是暗地里傅二韬光养晦,随时准备反扑了他的这位大哥呢。”

    宋瑾书耳廓微动。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内幕?”

    “我表弟就在傅二部队里办差事,多少消息能听到一点。”

    “其实,傅二少爷长得想必也不逊色于大少爷,只可惜他从未露过面。”那个女学生一改先前的愤懑,转而面露羞色。

    一旁的另一个女孩抬起胳膊用手指关节在她脑袋上敲了几下:“你这花痴的样子迟早被负心汉骗去!你没听说过有些人’面如观音、心如蛇蝎’吗?”

    “你还真别说,我表弟见过傅二,据他说啊,傅二长得比傅行舟还要英俊亮堂,剑眉星目,身形挺拔,不知多少富家小姐见了他要走不动道呢!”

    宋瑾书心里念道,傅怀洲长得是很勾人,也确实她见着他有些走不动道,不过是被吓得腿软走不动道。

    “二少爷如今也不小了,怎么一直没听闻他娶个一妻半室?”

    “嘘……”先前的人又噤声:“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那些个军爷舞刀弄枪惯了,多少都有点特殊的癖好……正经姑娘家哪个受得了……”

    “用刀、用枪、用鞭子,把人扒光了用铁链锁起来,不给穿衣服,让在屋子里当狗爬的比比皆是。除此之外,吃药吃耳光和别的什么就更不用说了。城东的陆上校听说过吗,知道他是怎么对待他的姨太太的吗?那姨太太不堪这样的对待,向宾客求救哭诉,结果被姓陆的直接扔去喂狗了,听说连尸体都没留下。”

    宋瑾书打了个寒战。

    “傅家不是给傅二养了个通房丫头吗?就算不娶亲,弄弄那个通房丫头也够了!我可还听说,傅二和他哥哥还一起弄那丫头呢!”

    “那个通房从来没有见过外人,据说就是被傅二玩坏了,痴傻了,除了想男人那玩意儿别的什么都不会,哈哈哈!”男人的话里逐渐带上猥琐之意。

    宋瑾书忍受不了污言秽语,起身狠狠丢出一块石子后半捂着耳朵躲开,刚走出几步便结结实实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宋瑾书连忙起开,抬头望去,一个男子身穿月白色长袍,戴着金丝细边框眼镜。

    她不认识这人。这不是浔兰公馆的人。

    “瑾华?你当真回来了?”男人面露惊讶之色:“昨天我遇上小桃,她说你近期要回来,没想到竟是真的。”

    宋瑾书一下转过弯来,这人就是“柳生君”。

    她一时没话,柳生却先开了口:“那边的人嚼舌根惯了,你不要理会,”说罢柳生转过头,向那群人瞪了一眼,闲话声顷刻间就停了。

    宋瑾书掖了掖大衣,清清嗓子:“回来了,刚刚我还差小桃明天去告诉你这事,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你。”

    柳生上下打量着宋瑾书:“你的脸色倒是比从前好上许多,看来身体也应当养好了许多。”

    “是吗,我只觉得路途劳顿,还平白清减了不少。”宋瑾书应道,随即心中警觉。

    柳生瞥了瞥宋瑾书身上的外套:“这衣服……”

    宋瑾书解释道:“刚回来没有厚衣物可穿,将军见我单薄就将它给我了。”

    柳生撇开话题:“也好,之前我托你取的东西你可拿回来了吗?”

    “带回来了,但不在身上,正想着过几天安顿下来就去找你。”

    宋瑾书只知道姐姐托她将东西交给柳生,并未告知她当中是何物,她也从未拆开看过。

    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姐姐在生死关头都记挂着?宋瑾书有些好奇,但既然姐姐没有说,想必一定存在为难之处。

    “不急,你方便的时候再交给我就行,”柳生伸手摸了摸宋瑾书的头发,宋瑾书身体一僵,一下子把头别开。

    “在德意志过得怎么样?还习惯吗?”柳生问道。

    又来一个人问她在德意志过得怎么样,她思忖着该如何回答,总不能说她都在那里生活了十年了,习惯得不得了;说不习惯,她又怕眼前的人追问哪里不习惯,怕自己和姐姐的行为和语言习惯相差过大,引人猜疑。

    “宋瑾华”这个身份,无论如何是还要借用一段时间的。

    至于怎么处理与眼前这位“男朋友”未来的关系,宋瑾书想,保持距离,之后找个借口分手就是了。德意志的青年男女不都是这么做的吗?看对眼了就浓情蜜意一阵子,相看两厌了就分开,总归不会是难事。

    她只得说道:“起初有些不适应,过了几个月就习惯了。”

    “那就好,你从前身体就不好,我一直担心你去了德意志没人照顾。”

    宋瑾书听着柳生的寒暄,有些不耐烦,她看看天色,又抬腕看了眼手表:“我该回去了,不然大夫人要责问了。”

    “傅家人难相处,傅怀洲更是阴晴不定,你多忍让些,我知道你受委屈。”

    傅怀洲……宋瑾书想起这个名字,脑中浮现的随即是他那能完全钳住自己的高大身躯和那双强势的丹凤眼,她有些畏惧他。傅怀洲的外套带着一股淡淡的硝烟气味,还混着一股皮革味,充满着侵略性。柳生倒是穿著文雅,到底是文人。

    受委屈……?姐姐从前在傅家就受委屈吗?也是,傅家整栋公馆就像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怪物,内中一片死气沉沉,傅家的长辈又如此强势,尤其是那个大夫人。

    大夫人……宋瑾书忽然注意到傅怀洲对傅夫人的称呼也是“大夫人”,而非“母亲”这种更显亲近的称呼,莫非大夫人并非傅怀洲的亲生母亲?那傅怀洲的母亲现在又身在何处?刚才在湖边听那帮登徒子说傅怀洲的哥哥被傅怀洲杀死,又是真还是假?一桩桩一件件事都透露出怪异之处,疑点重重。

    宋瑾书不愿再多想了,短短一天,无数信息涌入她的大脑,她一时间接受不过来,只想回到自己的小房间,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夜色已经浓重,丝丝晚风势头越来越大,吹动着宋瑾书的衣衫,吹开了宋瑾书的衬衫衣领。

    柳生目光顺势向宋瑾书后颈扫去,随即开口道:“听闻欧罗巴美容行业发达,不知道你有没有去体验一番。”

    宋瑾书疑惑柳生怎么忽然问道这个问题,顺口答道:“德意志发达的是军工电气,机械枪支,说起美容行业,那还是隔壁法兰西更为发达,到处都是金发碧眼的摩登女郎,连路边店铺的橱窗都散发着各种香味。”

    “原来如此,是我孤陋寡闻了,”柳生应道:“前些日子我不小心弄伤了手,留下了一道疤痕,本想顺道问问你西洋有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缓解一下,不过倒也无妨。”

    “不好意思。”宋瑾书感到有些抱歉,但也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再说些什么。

    “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宋瑾书说了一句“再见”,就转身离去了。

    柳生望着宋瑾书的背影,被眼镜遮挡住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宋瑾华是他的女朋友,他清楚地记得宋瑾华的后颈有一块很浅的胎记,平常人看不出来。

    可是方才在他面前与他交谈的人的后颈上,没有这块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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