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鸽虽头脑昏沉,但这小吏的话犹如鼓鸣,字字句句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黎鸽上移的视线与翟将军打量的目光撞个正着,瞬间她像株被人碰了的含羞草一样赶紧将视线别往他处,但大脑却飞速旋转思考着如何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妙语连珠地怼回去。

    但现实是,在翟仁光的逼视下她大脑如同一团浆糊,面对这口天降黑锅,想要辩解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得结结巴巴开口道:“大人明察,草民冤枉啊,草民只是个普通小老百姓,怎么可能是北临奸细呢?”

    翟仁光的视线毫不避讳在她身上扫来扫去,眼前的少年看起来很是稚嫩,但身上却没有一丝鲜活气,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脏兮兮的衣服上沾满血污和泥沙,整个人破败不堪,像是溃败逃跑的娃娃兵,确实不像是个有能力窃取情报的人。

    此事虽尚存疑,但军中情报泄露问题非同小可,宁可抓错也不能放过。

    翟仁光眼神划过佝偻着腰的小吏,语气带着几不可察的轻蔑,“人先给我吧。”

    小吏点头哈腰地将手里的铁链交到翟仁光手中。

    翟仁光接过后没有任何言语,转身牵着黎鸽离开,他在军营里弯弯绕绕地走了一会儿,最终停在了一顶军帐门口。

    黎鸽眼皮翻起、暗暗打量,这顶军帐从外观上看与其他并无区别,但整个军营似乎唯独这顶军帐里还透着莹莹烛光,周围守卫的士兵也更多了些,总归是有些不一样。

    翟仁光将手里的铁链交到军帐门口守夜的士兵手中,吩咐了句“看好”,随即稍稍整理了下衣冠,端端正正地走进军帐。

    黎鸽只觉又痛又累、又饿又晕,也顾不上什么廉耻之心,直接像个丧家犬似的瘫坐在守夜士兵脚边。

    守夜士兵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

    过了一会儿,黎鸽又挣扎着爬了起来,狠掐自己手心的嫩肉,疼痛令她神智略微清醒。

    眼下必须保持清醒,不能昏睡过去。

    她活动了下僵硬的脖子,抬头的一瞬,瞥见远处天空有一抹诡异的红光。

    黎鸽一愣,揉了揉眼睛。

    没有看错。

    难道是走水了?

    她持续观察着那个方位的动静。

    没一会儿,红光在前方的黑夜里蔓延开来,中间隐见橙色火焰。

    果然是走水了,但好在走水的地方离军营还有些距离。

    原本寂静的军营隐约有私语声起起伏伏,渐渐地愈发压制不住,营中喧嚣一片。

    从士兵们的只言片语中,黎鸽才知晓原来是离军营两里开外的伤病营走水了。

    伤病营是专门给受伤生病的将士们修养的地方。伤员一般不参与日常训练,且因需多休养作息也与普通士兵不同,所以便让他们单独住在了一处,不成想,那里竟然走水了。

    西风呼啸而过,火焰陡然高涨,黑夜被大火映照得宛如白昼,黎鸽甚至感觉有热浪往自己脸上涌。

    倏尔,丝滑的绸缎拂过脸颊,凉凉的,痒痒的。

    黎鸽抬头,恰好看见一名身披玄色薄袍的男子从亮着烛光的军帐里急匆匆地走出,她伫立在军帐前的空地上昂头望着起火的地方。

    男子身形欣长、脊背挺直如松柏,立于月光与火光之间,衣袂翻飞,周身仿佛镀着层朦胧的仙光,看起来高雅不可攀。

    他眼神里不曾有片刻的慌乱,沉稳果断地发号施令,而后带着几名随从快步朝伤病营的方向走去。

    黎鸽微眯着眼睛,看着男子匆匆离去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暗夜之中,直至完全不见才收回视线,歪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状。

    ***

    漆黑而又静谧的沙漠空空荡荡似乎没有尽头,唯有中间一团红火格外醒目,烧得像座火焰山似的。

    萧承澜仰头望向漫布天际的大火,张牙舞爪的火舌几乎要舔舐到他的衣角。

    身边的翟仁光迈上一步、伸手挡到他面前,“王爷小心。”

    萧承澜不为所动,他面色苍白,神情有一瞬凝滞。

    而后,他转身往后走了几步,与人群隔开一段距离,留给面面相觑的将领们一道孤绝的背影。

    萧承澜扶额,他面颊微烫,太阳穴隐隐作痛,掌心频频渗出冷汗。他闭上眼睛,浓睫轻颤,眼前的大火与梦里的火影逐渐重叠。

    他近来多梦、睡不安稳,而且反反复复做的都是同一场梦。梦里来来回回出现了很多张熟悉的面孔,但却始终梦不真切,每次醒来他便头疼欲裂,脑海里只剩零零散散、光怪陆离的碎片。

    方才本在处理军务的萧承澜不经意间伏案睡着了,被翟仁光打搅从梦中惊醒后便一直脑仁儿疼。

    “王爷,您怎么了?” 金戈军的几名将领站在萧承澜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询问。

    萧承澜放下扶额的手,挺直脊背,转过身来,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起伏,淡淡道:“无事。”

    他的视线穿过诸位将领,落到提着水桶来来回回奔跑的士兵们身上,他们拎着的水半途中就洒了大半,仓促之间几名士兵还发生了碰撞,显然乱了阵脚。

    萧承澜将视线收回,冷峻的眼神在几位将领身上来回逡巡,眸子不经意地迸射寒光。

    寒光之下,众位将领大多迷茫无措,只得绞尽脑汁地揣度王爷的意图。

    唯独翟仁光反应最快,他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上前一步,弯腰拱手道:“王爷,西北方向火势不大,臣这就命人先控制住西北方向的火势,从那边进去救人。”

    说完他便抬头,暗中观察萧承澜反应,接收到萧承澜肯定的目光,才松了口气。

    萧承澜开口道:“灭火容易,没有东西烧了,火自然就灭了,当务之急急在救人,按你说的办。”

    说完,他的视线又转移到其他将领身上,“军营里的水本就稀少,这样下去恐怕火还没灭水先没了。你们命士兵三人一组相互配合,身披浸湿的被褥先去救人,凡救一人,不论品阶,通通有赏,去吧。”

    众将齐声领命后,纷纷离开去执行命令。

    萧承澜则独自一人逆着人流,往不知名的方向走,他身后是滔天的火光,面前是无尽的黑暗,直到黑暗完全将自己笼罩他才停下来。

    他双手扶头,缓缓蹲下,大脑不受控制地去回忆梦里的片段,却怎么也记不真切。

    唯独从梦中惊醒前,刺进他胸口的那支箭的样式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是专门用在弩上的箭,箭杆上刻着一个白虎图腾 。

    那白虎图腾是出自他的手笔。

    幼时,因兄长生肖为虎,他便为兄长专门绘制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白虎图腾,他赠予兄长的小物件儿上都刻着这个图腾。

    但印象中,他从未做过这样一支箭,为何白虎图腾会出现在那支箭上呢。

    萧承澜轻叹一口气,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只是一场梦而已,何必想这么多。

    他起身扭头往回走,火光再次照亮他棱角分明的脸,沉着淡漠一如往日。

    回去后,萧承澜便一脸肃然地守在火场边,底下的士兵丝毫不敢懈怠。

    火灭了的时候,东方已隐露鱼肚白,四周罩着一层薄烟,灰蒙蒙一片。

    整个伤病营一夜之间变成一堆灰烬,空气里弥漫着烧焦的味道,士兵们累瘫在地躺得东倒西歪,气氛沮丧而悲怆。

    萧承澜命令参与救人的士兵先自行回营休息,换上另一波士兵收拾残局,而后又派人前往附近的州县请郎中过来帮忙收治病患。

    盯了一夜的萧承澜带着几位将领返回军营,回去的路上他边走边发号施令,到达时军营门口已将此次火灾的善后事宜安排妥当。

    至于该派谁来调查此次起火的原由,他还要回去再理一理头绪。

    进了军营,萧承澜摆手示意众将领退下只留亲卫陪同,往自己营帐方向走去。

    快到营帐门口时,才发现还有一人没有离去,他停下脚步,偏头问道:“翟仁光,有事儿?”

    原本犹豫不决的翟仁光只得上前,说道:“王爷,您还记得之前卑职说的射杀信鸽、盗取情报的北临奸细吗?”

    萧承澜嗯了一声,语气中隐隐透着疲惫。

    翟仁光当下心里有些后悔,应该先让王爷休息一下再汇报此事的,但眼下既然开了这个头儿,也只得继续说下去。

    他伸手指向前方营帐门侧,“王爷,正是此人。”

    萧承澜顺着翟仁光指的方向望去,乍一看,只见一团灰扑扑的东西缩在门口守夜士兵的脚边,一时竟没认出那是个人。

    他抬步走过去。

    睡得迷迷糊糊的黎鸽突然惊醒,她恍惚间有一种被野兽盯上的感觉。

    惊醒后,她并没有抬头张望,而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那道目光似乎越来越强烈,紧张之下,她脊背僵直,手指扣着地面,心跳若鼓鸣。

    片刻后,一双乌皮六合靴映入眼眸。

    黎鸽依旧低着头,眼皮往上一掀,露出小兽一样乌黑的眼珠,一点一点地向上转。

    她的视线一寸寸地扫过眼前人的玄黑暗纹织金长袍衣摆、朱红白玉腰带,将将快要看到面前男子的胸膛时,却倏地被说话声打断了。

    “你说的是……此人?”

    萧承澜微拧的剑眉透出一丝怀疑。

    头顶上男子的声音仿若西北沁凉的冷风拂面传进黎鸽的耳朵,她触电般将视线收回,目光落在自己露出半截脚趾的破烂布鞋上。

    翟仁光连忙道:“是,王爷,正是此人。”

    黎鸽干裂的嘴唇微张,颤动了一下,又闭了回去。

    翟仁光定是要向面前的男子汇报她射杀信鸽一事,但她一时还没弄清面前的男子究竟姓甚名谁、是何方神圣,不如先观察事态发展,还是不要贸然开口的好。

    萧承澜一夜未眠,眼底隐隐泛红,事有轻重缓急,眼下最让他牵挂的还是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

    他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帐里走,“先押牢里,日后再审。”

    翟仁光连连应是,就在他要告退的时候,萧承澜掀起门毡的手突然一顿,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转过头,弯腰望向门边脏兮兮的瘦弱少年。

    正在暗中观察他侧影的黎鸽也是莫名其妙,怎么停下了。

    她下意识地抬头,正好与他打量的目光撞了满怀。

    黎鸽猛地低下头,懊悔不已。

    这又脏又臭瘦骨嶙峋的叫花子有什么好看的,萧承澜身后的翟仁光和旁边几位值守的士兵都觉得自家王爷有些反常。

    但萧承澜似乎毫无察觉,他的腰越弯越低,离黎鸽越来越近。

    旁边几人讶异的表情几乎控制不住。

    在众人的注视下,萧承澜伸手,在黎鸽鸡窝一样的头发间停留了一瞬。

    收回手后,他的手里多了一根细小的、金灿灿的羽毛,没等其他人看清,他便将那根金色羽毛敛进衣袖,扭头大步跨进军帐,只留众人一头雾水。

    王爷给那小子……捉了个虱子?

    黎鸽倒是不在意。

    因为方才,她脑子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了这名男子是谁。

    他叫萧……承澜?字是什么舟来着?小小年纪就被扔到西北的那个小王爷,是大雍皇帝第四还是第六个儿子来着?

    黎鸽聚精会神地思索了半天,终于提炼出关于此人的几个关键词:凉王萧承澜,大雍朝六皇子,本游戏主人公翊王的弟弟兼垫脚石,炮灰,爹不疼娘不爱,死得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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