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打在武器上发出厚重黏腻的声响,连神兵也不例外。

    漆黑的殛世伏魔塔在雨中沉默耸立,如沉眠的上古巨兽随时都能苏醒,看得一众修士心口发寒,全都紧张地望着不远处对峙的两人。

    一个是如今的正道尊主、伏魔塔的镇守者梁栖鹤,一个是她的道侣。

    “是,都是我做的。阿鹤,我要开塔,不要拦我。”男子长身玉立微垂着头,昏暗天空和雨幕模糊他的容颜,但这句话随灵力传得很远,挑衅着在场所有正道人士。

    一时之间,群情激愤,有的痛骂他大逆不道,有的怀疑梁栖鹤纵容叛徒。

    同在人群中的玄天宗弟子们当然看不下去他人污蔑掌门,开始据理力争。

    “卫瞻,你冷静一下,有什么不满可以告诉我,何必乱认这个罪名?”梁栖鹤没有被氛围影响,只是微蹙着眉,持玄天神剑背于身后,神色镇定道:“和我回去好吗?我们查清楚真相。”

    她实在没有想明白,清晨还笑着送她离开鸣剑峰、叮嘱她早些回来的温柔道侣,怎么突然要与天下为敌了?

    卫瞻摇头,“你护不了我。”

    梁栖鹤笃定:“我可以,相信我。”

    卫瞻依旧固执不改,身边却突现几道剑气,形成囚笼将他困住,并封了他的法力。

    两人实力相差不少,梁栖鹤真动起手,卫瞻毫无反抗能力。

    他身上没有任何被控制的迹象。

    梁栖鹤并没有因为得手而改变态度,温声道:“别怕,和我回去,我不会伤害你的。”

    然而她看到卫瞻微笑了一下,身上骤然爆出一股强盛的妖魔之气。

    “妖!他居然是妖!”

    “既然如此,那魔疫一定是他引发的。”众人发出惊呼。

    ——正道至尊结契数百年的道侣,居然是妖物!

    梁栖鹤瞳孔一抖,目露讶异——但她惊讶的不止卫瞻的身份。

    只见殛世伏魔塔蓦地震颤起来,地动山摇,魔息激荡,修士们直接被震飞,惊呼声不绝于耳。

    倏忽间,似是电光划过,天地寂静一瞬。神兵光华莹润,鲜血滑落。

    喧嚣声不约而同安静下来,震惊于这无人能及的一剑,也震惊于方才还好言好语的梁栖鹤,居然会如此迅速冷定地作出决断。

    青锋没入心口,玄天剑擅克妖魔,胸中爆出难以忍受的痛意,卫瞻不敢置信地望向近在咫尺的人。

    梁栖鹤紧皱着眉,左手轻抚上他的脸庞,“所以,一切真的是你做的?我不明白,你既然剔去妖骨做灵修,又为何要叛离?”

    只有剔除妖骨,卫瞻才能隐瞒身份、在人世的宗门中修炼这么多年,甚至一度成为门派的栋梁。

    可这代价,没有非同寻常的意志,是承受不住的。

    付出这么多,又如此仓促地舍弃,何必呢?

    倒不如一开始便做个妖魔,以他曾经的资质,现在或许还能与她分庭抗礼,而不是被一剑穿心。

    梁栖鹤叹气,神情悲伤,“难道说,和我在一起,让你这么痛苦?”

    痛苦到不惜放弃性命,为祸世间。

    谁知卫瞻的情绪竟更加激动,清俊绝伦的脸因伤势和愤怒变得扭曲,漂亮的桃花眼有些模糊,眼尾泛着浓重的红,雨水顺脸流淌,像是落泪一般。

    他胸口剧烈起伏,一边呕着涌上的血,一边颤抖着语无伦次道:“梁栖鹤,你杀我?!这么多年……这么多年的情分……你居然动手杀我……”

    这控诉来得莫名,梁栖鹤垂眸道:“却邪除恶,镇守此地,是我的职责。你……”

    没等她再说话,卫瞻一口咬上她虎口,用尽全力,差点将她的手咬穿,两人的血混着雨落下。

    为了阻止灾难发生,梁栖鹤不敢留手,那一剑是足以魂飞魄散的威力。

    卫瞻的身体同神魂一起迅速消散,眨眼间灰飞烟灭,徒留她一人满手鲜血站在那里。

    卫瞻的死让伏魔塔再次震荡,她降下剑阵,轻易平息动乱。

    伏魔塔的封印久远而坚固,卫瞻的邪气甚至都没有冲出她的囚笼,就能引发如此严重的反应,实在是蹊跷。

    幸而在场的人皆是修为不凡,受了些伤和惊吓,但没有危及性命。

    再慢一刻,后果都不堪设想。

    梁栖鹤转身拱手一礼,“诸位,动荡已平息。未能察觉异常,造成这般局面,是我的疏忽失误。我将卸任玄天掌门,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还望各位道友谅解,勿累及他人。”

    此话一出,玄天宗的人忍不住提出异议。

    最愤然的莫过于梁栖鹤的弟子宋元,他知道师尊这样做是不想连累宗门,可这件事错的根本就不是她啊。

    其余众人刚领教完魔塔的威力,如今还有些心悸。

    殛世伏魔塔,立于世间千秋万载,传闻中关着无比凶恶之物。

    如今有能力、有机缘镇守此塔的只有梁栖鹤一人,万一把她罚出个好歹,正道没了顶梁柱,那才是真的不想活了。

    更何况她平时确实恪尽职守,令人信服。

    见梁栖鹤态度认真,其他宗门的主事也纷纷圆场,“尊主您为人清正。是这妖魔诡计多端,掩藏得太好将您蒙骗。此事与您无关,您不必如此自责。”

    “对啊,平魔疫也是尊主您功劳最大,如今源头已除,便就此揭过吧。”

    ……

    梁栖鹤神色平静,无人看得到眸光中隐含的悲色,“多谢,诸位好意我已心领。但我意已决。”

    雨势缓缓息止,天空放晴,却有人永远留在了这场暴雨中。

    *

    处理交接完一切的梁栖鹤终于回到鸣剑峰。

    几日未归,却已物是人非。

    丛丛草木郁葱,榴花似火,蔷薇繁茂……这些卫瞻亲手种下,认真打理的植株长得格外好。

    梁栖鹤坐在花架下的石桌旁,背上受罚的鞭伤有些痛,好在尚可忍受。

    桌上是一株昙花,她记得卫瞻死前的那个夜晚,他还饶有兴致地提议过两日一起守着看昙花绽放。

    而如今花期早已过去,凋谢的花丝花瓣干枯垂落。

    钝痛涌上心头,像被藤蔓死死缠绕,窒息感蔓延胸口,难以喘息。

    梁栖鹤是个非常迟钝的人,从记事起几乎没有哭过,外人总说她冷淡孤高。

    这几日平静地安排着卸任事宜,她都以为自己不会为卫瞻的死而难过。

    可如今,面上冰凉一片,泪如雨下。

    鸣剑峰上终年飞雪,结界内四时温暖如春,但她却觉得这里是如此彻骨的寒冷,空旷地让人心悸。

    几百年的相处,那样一个温和有礼的人,真的是个洗去妖骨、伪装潜伏在她身畔、伺机危害天下的妖邪吗?

    桌上还有一些干枯木枝、麻绳和剪刀,大概是卫瞻打算给花株做支撑,却匆匆放下离开。

    平静的生活停止得如此猝不及防,那天是什么特殊的节点,需要他突然前往伏魔塔,暴露身份吗?

    她无法相信,但卫瞻死前无比清醒地亲口承认了所有罪名,又偏执地非要引动伏魔塔,让她连个质疑、调查的机会都没有。

    梁栖鹤看着面前的昙花。

    卫瞻死前那段时间,最精心照顾的便是它了。

    所以……

    她抚上昙花叶片,那叶片竟像活了一般微卷,轻轻缠着她的手指。

    霎时间,细微又陌生的情感在她脑海中浮现。

    这是属于这株草木的情感,是受照顾它的卫瞻影响而拥有的。

    纠结痛苦……无助又彷徨……

    在她不在的时候,卫瞻竟是这种状态吗?

    然后呢?

    他独自一人时,是否说过什么,有没有其他举动?

    ……

    梁栖鹤试图寻找更多信息。

    花株被她的思绪和灵力影响,发出极盛的光华,却霎时间熄灭,叶片也松懈下去,归于平静。

    梁栖鹤可以和草木共感,甚至对话沟通。

    但鸣剑峰上这些花木还太过幼小,没有灵智,能记录的东西非常少,她无法感应出更多内容。

    眼前浮现出卫瞻临死前的神情与和着血的控诉,一遍遍在脑海中重现,梁栖鹤看着手上还未愈合的狰狞伤口,陷入深思。

    她是否做错了什么?

    可是,倘若能逆转时光,再重来一次,面对那样的危急时刻与执迷不还的卫瞻,她的选择依旧不会改变。

    “你究竟为什么要背叛我?”

    无人回答,只有满园花影寂静无声。

    就在这时,头顶雷鸣电闪,劫云密布。

    竟是飞升雷劫降临……

章节目录

道侣的千层套路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往空幻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往空幻并收藏道侣的千层套路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