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宋元接下玄天剑成为新的掌门,处理繁多事务。

    梁栖鹤离群索居,除了露面解决重大危机,许多年未曾出现在仙门齐聚的大场合。

    有人说她总是以固定的路线,去偏僻之地云游,好事者蹲守多年想见见本尊,也没有偶遇过。

    又有人说她差一步登天,正潜心闭关,打算再次冲击飞升。

    更有消息不胫而走,在正邪两道流传甚广,说她因为亲手斩了道侣,再加上渡劫失败,如今心魔缠身,早已外强中干、时日无多,所以才很少再出来走动了。

    如此众说纷纭,几十年的时间匆匆流逝。

    众多谣言的焦点,此刻正在鸣剑峰看书。

    但宋元带来了不好的消息。

    ——她的师兄蒋濯阳失踪了。

    “师伯一直和我们有讯息物品往来。但昨日深夜,他的魂灯忽然暗淡许多,我们才发觉联络不上他了。” 宋元的目光忍不住追随着她,“徒儿无能,用尽追踪术法也没能寻到他,这才前来叨扰师尊。”

    修士历练,碰到什么秘境奇遇,几年、十几年杳无音信都正常,但魂灯展示着修士自身的状态。

    “稍后,我会动身去寻人。”梁栖鹤安抚徒弟两句,“不必担忧,你安心准备试剑之会。”

    仙门齐聚的试剑之会将近,宗门上下忙前忙后,更离不开宋元。

    更何况师兄的修为并不低,法宝亦是五花八门品质非凡,世间能动得了他的人可不多。

    一宗之主的宋元都找不到他,恐怕不是小问题。

    所以找人一事,她是最好的人选。

    梁栖鹤揉揉额角,站起身。

    宋元却忽然皱起眉,因为他看到师尊身上似乎萦绕着一层若隐若现的黑气。

    联想到那个一直让他恼火不已、却又甚嚣尘上的传言,心下忧虑起来,“师尊,你……”

    梁栖鹤看向他,那平和的目光令宋元的话语顿住。

    她容色昳丽,眉目清冷如画犹带两分英气,身着法衣,袖端形似鹤羽有流光点缀,松鹤云暗纹时隐时现,衬得她皎若银月,如遗世神仙,美不可方物。

    哪里有半分污浊?

    那方才,是他看错了?

    也对,师尊是现下修真界第一人,世间无人能出其右。这样实力强大、端方正直的人怎么可能会心魔缠身?

    梁栖鹤见宋元莫名愣了几息,示意他继续说。

    “没什么。”

    *

    高天之上,梁栖鹤御空而行,柔云般的法衣随风轻盈扬起。

    她轻易找到蒋濯阳最后出现的地方。只是片再普通不过的山林,她外放神识,瞬息查看了周边数十里,却一无所获。

    蒋濯阳的气息断在这,就像人突然凭空失去踪影。

    她试着询问,但林中悠闲的树木们同样沉默而茫然,根本不记得有见过这个人。

    看来此事应是有神器介入,或者对方与她修为相当甚至更高,才能将人的踪迹悄无声息抹去。

    她师兄是个随性到一定程度的人,和门中女弟子互喊姐妹,与男弟子更是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很受年轻弟子的喜爱。而且他洒脱不羁、出手阔绰,时常外出历练……游玩,朋友满天下。

    理应不会轻易结仇。

    梁栖鹤轻叹。

    手中错银铜制的魂灯仍旧暗淡,好在并没有熄灭的迹象。

    从遗留的气息来看,他失踪了五日,但情况也没有继续恶化,说明他是有价值的,对方暂时不会再伤害他。

    希望他能撑住。

    她逆着蒋濯阳来时的路搜寻,试图找找蛛丝马迹。

    神识却忽然发觉有人遇险。

    少年衣衫褴褛,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救命,一边惊恐万分地躲藏。只是躲得很没有章法,像乱窜的猫。

    他面前是一头体型庞大的熊精,腥臭的涎液挂在嘴边,抬爪便对着蝼蚁般瘦弱的少年拍了下去。

    剑意破空而来,迅疾如电光,刹那间熊精的身体砰然碎成齑粉,随风消逝。

    冷厉凛冽的剑光散去,澄净苍穹间原本云涌如海,眼下连片云气被整齐分割,硬是在空中开出一道倒悬的浩然天堑。

    梁栖鹤缓缓落在少年身前,面前的人似乎受到太过强烈的惊吓,呆滞在原地。

    这少年也有些特殊,看身量应是已至束发之年,却瘦得可怜。衣衫破旧,净是歪歪扭扭的补丁。露出的胳膊被碎石刺进肉里,大片挫伤混着泥泞在渗血。

    他的头发是种近乎纯净的白色。脸上戴了条深色长布带,绑在脑后,垂下的部分与异色发丝混在一起。那张瘦削的脸被遮住小半,只露着同样没有血色的唇。

    这是个普通人,虽然天生异象,但在万千生灵中并不少见。

    梁栖鹤走到他身边,打算将他扶起来,“没事吧?”

    少年还处在惊惧不已的状态,她刚屈膝蹲下,他就剧烈颤抖着往后缩,像是只受惊的白鸽。

    “我是修士,别害怕。”梁栖鹤眉目端丽温和,语气轻缓,仿佛刚才那挟风雷之势的凌厉剑气与杀意并非出自她手。

    “修士、修士……救救我!”少年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仿佛落水着终于抓到浮木,猛地向前一扑,险些摔进梁栖鹤怀里,被她托住。

    “有怪物!” 少年极为不安,音色尚有些稚嫩还带着哭腔,却让梁栖鹤很是耳熟。

    神识没发现异常,梁栖鹤知道他说的还是刚才那头熊,“已经没有危险了。”

    少年惊魂未定地喘着,确认安全之后,身体瘫软下去,头倚在梁栖鹤扶着他的手臂上。

    手臂上的挫伤见血不多却火烧火燎的疼,他抿唇忍着一言不发,隔着遮眼布带都能看出皱起的眉心。

    未曾引气入体的人不能以法术愈合伤口,梁栖鹤看了出来,从储物法器中翻出一些瓶瓶罐罐和包扎用的细白布。

    小巧的玉瓶都还没开封,瓶身以朱笔写着药名及详细效用,字迹工整端雅,极有风骨,又格外熟悉。

    以她的修为,本不会带这些东西。

    这些都是以前卫瞻精心准备的,说着“以备不时之需”、“有总比没有强”,非要放进她的法器里。

    那个人,喜欢囤积零零碎碎的东西,几十上百年也用不到一次,但只要需要了,他就能从一堆收拾得井井有条的物品里准确找到。

    梁栖鹤睫羽翕动,压住万千思绪,没注意到闭目歇息的少年险些压不住唇角。

    终于,见到你了……梁栖鹤。

    梁栖鹤看着药物用法,问:“能起来吗?我帮你处理伤口。”

    少年点头,慢吞吞地离开搀扶,只是以手撑地时,不小心压到了脑后垂下的布带一角。活结被扯开,布带散落,露出他完整的容颜。

    树影婆娑,枝叶漏下缕缕日光如织,似能交叠时光,唤起无数过往的记忆。

    那张脸俊美绝艳,虽略带稚气,却依然精致漂亮得不似凡人,甚至连灵气养人的修真界,都难有与之相匹的容貌。

    梁栖鹤瞳孔微颤,并非是被那摄人心魂的美色震撼,而是因为这张脸……

    与卫瞻,几乎一模一样。

    *

    很久以前,卫瞻是修真界夺目的辰星,虽然他修为尚不在顶尖之列,但仅凭天赋外表和温文尔雅的气度就已声名远播。

    梁栖鹤忘不了,她答应结为道侣时,卫瞻那双满是欣喜、温柔动人的眼睛。

    和他在一起时,他们感情很好,也曾有许多人说他们谢女檀郎,珠联璧合。

    直到卫瞻的身份暴露……

    梁栖鹤的走神只持续了瞬息。

    因为布带散落后,少年立刻惊恐地以手遮住眼睛。他的眼睛似乎非常畏惧光线。

    梁栖鹤没多问,将布带捡起,放到他手上。

    “谢谢你。”少年低头,清瘦的身体伛偻着后缩,他看不太清,但仍然在对方清澈平和的目光中自惭形秽。

    毕竟她真心相待,他却别有所图。

    “我叫梁栖鹤,你呢?”梁栖鹤以为他还没有缓过来,安慰他,“别怕,已经没事了。”

    “我……向明。”少年想重新将布带绑好,但全身抖得厉害,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他不是怕,他只是……太激动了。

    梁栖鹤看不下去了,双手伸到他脑后帮忙系上。

    那动作像是要拥抱他一般,清淡的气息围绕,向明的唇都在颤抖。

    她收回手,开始清创上药包扎。

    “谢谢你救我。”向明腼腆地笑,“你的名字真好听。”

    他微微歪头,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叫你阿鹤吗?”

    梁栖鹤的动作顿住。

    多年来,她得到过的称呼并不算少,尊主、掌门、师尊、师妹……而亲近的或者自来熟的人,都会喊她“栖鹤”。

    但只有卫瞻会喊她“阿鹤”。

    而且当年卫瞻询问她时,也是如向明这般,歪头专注地望着她、轻声试探、谨慎小心地询问,生怕会被她拒绝。

    “好,只是听起来好像有点奇怪。你也可以叫我‘栖鹤’的。”

    当时一向随和的卫瞻一反常态地坚持,“不,我就想这样称呼你。”

    梁栖鹤垂眸看向左手,虎口处有道狰狞深刻的伤疤,是牙齿咬出的痕迹。

    刚认识的人,就要这种有些亲昵的称呼,似乎并不合适。

    向明没有得到回答,失落地问:“不可以吗?”

    他低着头,委屈道:“我知道自己很冒昧,可我就想这样称呼你。”

    这熟悉的语调与声音。

    梁栖鹤拧起眉,她的储物法器里除了师兄的魂灯,还有另外一盏,属于魂飞魄散的卫瞻,眼下依旧灰暗无光。

    那么这个向明……

    许是沉默的时间太长,向明抿着唇,原本就苍白的薄唇更没了血色,他语气低落,慌张地解释:“对不起。我只是……见过关系要好的人之间,都是这样相互称呼的。而我一直没有朋友,你救了我,我特别感激,所以才……”

    梁栖鹤忽然轻笑一声,语气温和道:“当然可以。”

    向明愣怔一瞬,而后万分激动地“望”着她,线条流畅优美的尖削脸庞,还有深色布条边缘露出的耳垂,都泛着些红晕,像夕光化在云岚上,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似乎很轻易就能得到他人的注意。

    ——就像曾经的卫瞻一样。

    梁栖鹤扶他站起身,将盲杖递还,没等向明继续开口说什么。

    她忽然侧首,声音冷淡不少:“谁在哪里?”

    向明打了个哆嗦,“怎么了?有什么东西吗?”

    梁栖鹤的视线落在某个方位,很奇怪,她的直觉应该不会出错,可那里确实什么都没有,“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阿鹤,你别吓我。这里除了我们,哪还有人?”向明惊恐地拽着梁栖鹤的衣袖,往她身后躲,触及的衣料如同纱罗般柔软,拇指有些痒,他不由产生一种揉捏一番的冲动,下一刻便被他克制住了。

    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似乎有麻烦了呢。

    “你先等一下。”

    “你去哪?”向明像块狗皮膏药一般黏在梁栖鹤身旁,扯着手中袖子试图阻拦她的脚步,身子抖得像筛糠,“我害怕。”

    “没事,我只是随便看看。”梁栖鹤未曾看他,向明手中的法衣就抓不住了,像滑腻的鱼从他掌心游走。

    向明略低着头,微蜷指尖,最后将手放回了自己的盲杖上。

    梁栖鹤走到一棵枝叶繁茂的树旁才停下来。

    神识并无异常,但是她总能感觉出一道强烈的视线,让她怀疑有什么人在一旁长久地注视。因此她才发问,试图诈对方现身。

    而现在,那种诡异感消失了。

    是自己判断出错了吗?

    她垂眸思索,伸手轻抚身旁粗砺的树干。

    什么都没有,看来,是她多疑了。

    身后的少年一直抱着盲杖唤她。

    她转身带人离开。

    向明似乎是被吓得狠了,一直抓着她的袖子,神色不安地频频回头,“阿鹤,是有什么人吗?”

    “没有。山里危险,我送你回家。”

    向明语声凄切:“嗯,若不遇到了阿鹤,我今天恐怕难逃一死。那怪物口中的血腥气我还记得清楚,可真是……”他抿着唇,几欲作呕。

    梁栖鹤淡淡道:“是啊,真凑巧。”

    她不知道的是,在向明模糊的视线中,身后的树旁,有一个人正站在那里目送他们远去,满带阴郁怨气,让那张与他相似的精致脸庞无比扭曲。

    向明在心中暗叹。

    这模样,实在是不够体面呐。

    他回身又伸手扯住梁栖鹤的衣袖,见她略微迟疑一下,但似乎思及他的情况,还是默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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