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枷十八岁上大学后，几乎不回钟家。
今年一月，研三寒假，黎宗明一天一个电话，催她回去。
黎枷没当回事，一天一天拖着。
又一天，黎宗明气息奄奄地打电话给她说，除夕夜，他要立遗嘱，要她务必回去。
黎枷追问致死原因，这倒插门的就说他要休息了，挂了。
被挂电话，黎枷气得牙痒，刚想回拨，见号码是钟家老宅座机，就放下了手机。
电话如果被钟家其他人接起，她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怪尴尬的。
或者打黎宗明本人电话？
……他肯定不接。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黎枷向实习单位请假一天，提前过春节假期，买了车票回宁市。
她姑且信了黎宗明这一回。
大年三十晚上，大雨滂沱，钟家庭院里落了一地茶花，地面像哭花的妆。
黎枷收起深红长伞，在钟家中门玄关口站着，眼睛向里打量屋内陈设。
这座曾经住过五年的房子，看似从未变过。
屋内家具数量稍多，却各就各位，丝毫不占走道。家具光泽互相辉映，使空间看起来更加亮堂开阔。
紫檀家具古朴端庄，有些重新上漆打磨，有些用同种材质补了边角瑕疵，如同安放在酒窖里的美酒般，酽醯醇醴传承了三代以上，见证了家族的岁月荣光，经受住了日常的打闹磕绊。
黎枷印象中的钟家，犹如全套木头材质打造的手办，只有她这个塑料人，被临时安置进这座木屋模型里。
格格不入，破坏整体调性。
她庆幸自己早早离开钟家，省下了一大笔委曲求全。
雨珠成线，庭院中的雨雾随风一阵一阵飘到门前。
仗着身上的长款黑色羽绒服防水，黎枷握伞的手举在门外，静待伞上水珠落完。
玄关鞋柜上方装着一盏二龙戏珠壁灯，翡翠龙身盘旋，龙口一上一下叼着一颗球形灯。
球形灯发出淡黄光，晕晕染染照亮玄关。
她一直觉得这两条龙就是钟原和钟澈的化身，张牙舞爪，呲牙咧嘴，抱团攘外，镇宅效果比外贴门神画像还管用。
钟家保姆见玄关灯亮，走近探看。
“小枷回来了呀。”
“陈妈好，新发型真显年轻。”黎枷微笑问候，打量的视线转到陈妈身上。
陈妈梳着三七分短卷发，五十有余，白白胖胖，腰上系着一条印有小熊图案的红色格子围裙，长得又精神又喜庆。
“嗨，我这发型都留两年了，你才第一回见，怎么不关门，风漏进来多冷啊。”陈妈瞅见黎枷手中的伞，摇头笑道：“你就这么举着，伞是干了，手也要冻成冰棍了，快进来，死物哪有活人重要啊。”
黎枷依言收回手，合了伞，“只是先流掉伞上的成条雨水，不然直接拿进来，渗水会泡到家具底部。”
“那就先放在中门外呀，还有一道大门隔着外面，又没人偷。“
“这把不是我的伞，我怕被人误拿了。”黎枷解释。
陈妈立即领会到黎枷的意思。
伞被别人拿走还好，被钟澈拿走，大抵有去无回。
不是丢了，就是折了扔了。
“你许久没回来，难怪不知道，鞋柜旁边新装了伞托。”
陈妈走下玄关，从鞋柜与墙的缝隙间拉出一排伞托，上放是孔架，下方是雨托。
黎枷轻轻说了“谢谢”，将伞放进其中一个孔洞里。
陈妈又拿了双新的女士拖鞋给黎枷换，“这还不算方便，我记得有一年帮老太太去祁家送年货，那家的伞不用架子托，不用绳子挂，却能像冰箱贴一样贴在一面防水墙上。”
祁家？看来钟家和这个祁家关系不错。黎枷不太关心，兴致缺缺：“大概是什么高科技吧。”
“其他人都回来了，我去厨房端菜了。”陈妈先走一步。
黎枷穿过大厅，大理石墙壁正中立着一张神案，案中放着香炉，上方供着钟嘉琪父女的画像。
钟嘉琪是黎宗明的亡妻，钟原和钟澈的母亲。
钟嘉琪的父亲，是钟老太钟毓秀的丈夫，钟家的赘婿一号。
所以黎宗明不仅是赘婿，还是钟家地位最低微的赘婿二号。
黎枷走到神案前，拿起香炉旁的打火机，点燃三根香，举过头顶，躬身拜了拜。
圆拱厅门前，路过身穿白色卫衣卫裤的运动青年，185左右，浓眉大眼，几撮头发挑染成银色，正是黎宗明与钟嘉琪的二儿子——钟澈。
钟澈定住脚步，夸张地哟了一声：“这不是讨饭鬼本人吗？大过年没饭吃，又来我家乞讨啦？要我说上再多香也改变不了你的饿鬼命，佛祖说了，善有善报，饿有饿报。”
黎枷转身，轻且淡地瞥了钟澈一眼，朝他走去。
“我肯定能落个善报，至于你，大过年一身白，搞孝呢。”
钟澈扬起下巴：“我吃完饭还要跟人打网球，再换衣服麻烦，呃，我犯得上跟你解释吗？过节怎么就不能穿白了？好多人结婚也穿的白西服白婚纱。”
黎枷估摸钟澈还不到22周岁法定年龄，肯定还没结婚，加上他喜欢追求超级大美女，又总因过于幼稚而被拒绝，这会十有八九还是单身。
“你就是想结婚……”她绕过钟澈，踩上楼梯，丢下一句：“也没有新娘呢。”
“切，说得你有一样。”钟澈翻个白眼，与黎枷背道而去。
黎枷上到三楼，走到黎宗明卧房门口，敲了敲门，无人应答。
她掏出手机打电话给他。
“在哪？”
黎宗明声若洪钟，中气十足，“你回来了，我们都在餐厅，快过来。”
“你病好了？”
“谁说我有……哦，生病也要吃饭啊。咳咳，我遗嘱都写好了，就等你过来宣布了。“
“……”黎枷直觉哪里不对，本想看完黎宗明就离开，但万一是真的……
黎枷不甘不愿地下楼，挪向餐厅，心想黎宗明这赘婿给她带来的不良外号已经太多了，私生女、讨饭鬼、破烂妹……大部分外号是钟澈取的，每年至少取一个，当作过年红包塞进她的口袋里。
她不收，钟澈非给。
黎宗明若真快死了，她身为女儿不去看望，今年份的“不孝女”红包，她怕是收定了。
餐厅传出杯盏声和钟澈狂放的笑声，黎枷推开掩门。
紫檀圆桌上摆满过年硬菜，四双眼睛齐刷刷落在她身上。
黎枷问候主位之人：“奶奶好。”
主位上坐着黎宗明的丈母娘钟毓秀，墨红福印马甲对褂贴合肩骨，她看起来比以前清瘦精干，黑色网兜着白发发髻，双目有神，微微点头，“坐吧。”
黎宗明仍是一副绅士模样，西装三件套的蓝色外套搭在椅背上，他坐在钟毓秀旁边，梳着大背头，略微发福，但没有啤酒肚。
钟原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和黑色西裤，秉持高雅贵公子腔调，单臂搁在桌上，身姿松而藏仪。
他长睫盖眼，看手机，没看她一眼。
钟澈没换衣服，长辈也没在意。钟毓秀从小接受西式教育，百无禁忌。黎宗明唯钟毓秀马首是瞻，钟毓秀不发表观点，他绝不多说一句。
陈妈拉开黎枷右手边的一把紫檀椅。
钟澈双眼双手忙着拆螃蟹，大声叫唤:“不要坐我旁边!”
“自作多情。”黎枷回嘴，脱了外套和围巾，搭在左手边椅背上。
她在这个空位上坐下，和钟原钟澈各间隔一个座位。
被黑白无常夹在中间，黎枷自觉活在阴间。
黎枷身穿暖色圆领毛衣，乌华长发挽在脑后，露出一段纤长鹅颈。
陈妈才刚感觉黎枷优雅气度不逞钟原，就见黎枷上手没抓好筷子，掉了一只到地面。
“啧啧。”钟澈的这两声也不知道是啄螃蟹腿肉啄出来的还是故意的。
其他人神态如常。
黎枷弯腰弯到中途，陈妈已经眼疾手快地将筷子捡起，将旁边空座上的筷子换给黎枷。
“谢谢陈妈。”黎枷明快地笑了笑，她经常掉东西，早过了害臊阶段。
陈妈嘴里说着“客气”，脸上还是露出些许无奈。
几年不见，黎枷身姿变得更加窈窕，性子却一点没变。
俨然一只插满梅枝的汝窑花瓶，瓶外嫣嫣映雪，瓶内全是粗芯。
“今天天气太冷了，先喝碗汤暖暖身子。”黎宗明朝黎枷方向说。
桌上放着过年才用的四个碗，碗上分别印着“福”“禄”“寿”“喜”，钟毓秀手边是“寿”碗。
黎宗明起身，就近取了“喜”碗，盛了一碗佛跳墙，放在圆桌上，用转盘转给黎枷。
怎奈转盘上承载了比平时还多的菜品，黎宗明手上劲力没下对，“喜”碗在钟原面前停下。
“……”黎宗明刚要坐下，臀部尴尬停在半空中。
钟澈直接笑出声。
钟原瞥了“喜”碗一眼，冷淡视线抬起，转向黎宗明。
钟毓秀见怪不怪，不徐不慢地喝汤。
独留黎宗明坐立难安。
黎枷见黎宗明额角冒出冷汗，知道他现在肯定在纠结一些有的没的事情。
她记得钟原不爱喝汤，知情人也没主动给他盛过汤，平时钟原不在意有没有汤喝，但现在汤就在他的面前，黎宗明若继续转动转盘，把汤转给她，不亚于虎口夺食，后果可以预想。
钟原过早承担家业，过早在社会上摸爬，心理年龄要再往上加十岁不止。他的性情向来捉摸不定，面上不说，大抵又要在其他地方给她和黎宗明使绊子。
黎宗明杵在桌旁如惊弓之鸟，黎枷见他这怂样，不由想起和他当同桌的那段日子。
她十三岁时，黎宗明被钟家扫地出门，带她在外面租房子住。逼仄的小客厅里只放得下一张书桌。她胡乱地写着卷子，不追求正确率，只求能把空白地方填满就行。
黎宗明迷恋武侠小说，脑中幻想自己是《天龙八部》里的段正淳，身份高贵、美女在绕、子女成群，身子却缩在黎枷旁边撰写《钟原宝典》，记录钟原的诡戾行径，时不时递出本子向黎枷征询修改意见。
黎枷对这种幼稚行为一言难尽，唯一指教就是让黎宗明改书名，把《钟原宝典》改成《烂人厕纸》。
黎宗明没照做，说钟原若是烂人，他岂不是烂人之父。
后来他们离开出租屋时，《钟原宝典》里应对钟原的处事法则高达九十八条，不知道现在扩充到多少条了。
黎枷记得宝典第三条是：钟原不要的东西，才能给别人。
黎宗明向来打不起，躲得起，他承受钟原打击的唯一方法就是苟且偷安，这会估计已经闪回脑中火急火燎地翻阅宝典，八成要装成“喜”碗一开始就是要转给钟原的样子。
果不其然。
黎宗明突然有了底气，挺直腰板笑道：“这佛跳墙煮的火候恰到好处，钟原你要不要试试看？”
钟原不答。
黎宗明又拿起“福”碗盛汤，递给钟澈。
“放这吧。”钟澈专注吃螃蟹，手肘点了点螃蟹壳堆旁边，示意黎宗明把汤碗放那。
“螃蟹寒性大，少吃点。”黎宗明倾身，将“福”碗放过去。
他按照脑中设想步骤，继续往“禄”碗里盛汤，捧在手里，准备转给黎枷。
只等钟原把“喜”碗从转台上拿下去。
钟原睫毛微动，伸手将转盘转开两个座位，“喜”碗转到了黎枷面前。
“你喝这碗。”钟原说。
“……”黎枷不想横生是非，拿下“喜”碗。
黎宗明没料到钟原居然能礼待黎枷，嘴唇欣慰地弯起。
下一秒。
钟原又对黎宗明说：“你手里那碗，转给我。”
黎宗明嘴角抽抽，依言将“禄”碗放在转桌上。
还没转，钟原就用音调标注重点：“我说的是，碗。”
黎宗明整个身体僵住。
黎枷再次琢磨钟原原句，钟原刚才说的是“那碗”，不是“那碗汤”。
很明显，黎宗明又掉进钟原给他挖的坑里。
黎宗明千防万防，还是忽视了《钟原宝典》第六条：钟原说的每句话，都可能是话中话。
此时此刻。
众人该吃吃该喝喝，把钟原当众下脸行为当成常态，任黎宗明内心百般挣扎要不要给钟原空碗。
给吧，那他这个父亲是一点威严都没有；不给吧，钟原肯定还有后招。
黎宗明在天人交战之间，瞄了钟原一眼。
钟原神色古井无波，不言而威，全身散发着资本家的压迫气息。
“当——”清凌突兀的一声脆响。
钟原食指和中指间掂了一根银勺，漫不经心地敲了一下玻璃杯壁，睥睨黎宗明一眼，似在说：你还在等什么？
完全就是大老板教训犯错员工的姿态。
黎宗明后颈发凉，如梦初醒，认命地将“禄”碗端起来，把汤倒回汤煲里，然后将空碗颇有声响地放到转盘上，憋屈地转给钟原。
钟原瞥了眼面前的空碗，什么动作都没有。
钟澈要夹菜，转动转盘，把空碗转走。
一直到用餐结束，钟原都没有碰过那个碗。
黎枷后来回想，黎宗明自己写的《钟原宝典》第二条早就明文规定：钟原发难，随时随地。
所以，黎宗明纠结那么久，不是记不住教训，而是对钟原的人性还抱有期待。
今年一月，研三寒假，黎宗明一天一个电话，催她回去。
黎枷没当回事，一天一天拖着。
又一天，黎宗明气息奄奄地打电话给她说，除夕夜，他要立遗嘱，要她务必回去。
黎枷追问致死原因，这倒插门的就说他要休息了，挂了。
被挂电话，黎枷气得牙痒，刚想回拨，见号码是钟家老宅座机，就放下了手机。
电话如果被钟家其他人接起，她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怪尴尬的。
或者打黎宗明本人电话？
……他肯定不接。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黎枷向实习单位请假一天，提前过春节假期，买了车票回宁市。
她姑且信了黎宗明这一回。
大年三十晚上，大雨滂沱，钟家庭院里落了一地茶花，地面像哭花的妆。
黎枷收起深红长伞，在钟家中门玄关口站着，眼睛向里打量屋内陈设。
这座曾经住过五年的房子，看似从未变过。
屋内家具数量稍多，却各就各位，丝毫不占走道。家具光泽互相辉映，使空间看起来更加亮堂开阔。
紫檀家具古朴端庄，有些重新上漆打磨，有些用同种材质补了边角瑕疵，如同安放在酒窖里的美酒般，酽醯醇醴传承了三代以上，见证了家族的岁月荣光，经受住了日常的打闹磕绊。
黎枷印象中的钟家，犹如全套木头材质打造的手办，只有她这个塑料人，被临时安置进这座木屋模型里。
格格不入，破坏整体调性。
她庆幸自己早早离开钟家，省下了一大笔委曲求全。
雨珠成线，庭院中的雨雾随风一阵一阵飘到门前。
仗着身上的长款黑色羽绒服防水，黎枷握伞的手举在门外，静待伞上水珠落完。
玄关鞋柜上方装着一盏二龙戏珠壁灯，翡翠龙身盘旋，龙口一上一下叼着一颗球形灯。
球形灯发出淡黄光，晕晕染染照亮玄关。
她一直觉得这两条龙就是钟原和钟澈的化身，张牙舞爪，呲牙咧嘴，抱团攘外，镇宅效果比外贴门神画像还管用。
钟家保姆见玄关灯亮，走近探看。
“小枷回来了呀。”
“陈妈好，新发型真显年轻。”黎枷微笑问候，打量的视线转到陈妈身上。
陈妈梳着三七分短卷发，五十有余，白白胖胖，腰上系着一条印有小熊图案的红色格子围裙，长得又精神又喜庆。
“嗨，我这发型都留两年了，你才第一回见，怎么不关门，风漏进来多冷啊。”陈妈瞅见黎枷手中的伞，摇头笑道：“你就这么举着，伞是干了，手也要冻成冰棍了，快进来，死物哪有活人重要啊。”
黎枷依言收回手，合了伞，“只是先流掉伞上的成条雨水，不然直接拿进来，渗水会泡到家具底部。”
“那就先放在中门外呀，还有一道大门隔着外面，又没人偷。“
“这把不是我的伞，我怕被人误拿了。”黎枷解释。
陈妈立即领会到黎枷的意思。
伞被别人拿走还好，被钟澈拿走，大抵有去无回。
不是丢了，就是折了扔了。
“你许久没回来，难怪不知道，鞋柜旁边新装了伞托。”
陈妈走下玄关，从鞋柜与墙的缝隙间拉出一排伞托，上放是孔架，下方是雨托。
黎枷轻轻说了“谢谢”，将伞放进其中一个孔洞里。
陈妈又拿了双新的女士拖鞋给黎枷换，“这还不算方便，我记得有一年帮老太太去祁家送年货，那家的伞不用架子托，不用绳子挂，却能像冰箱贴一样贴在一面防水墙上。”
祁家？看来钟家和这个祁家关系不错。黎枷不太关心，兴致缺缺：“大概是什么高科技吧。”
“其他人都回来了，我去厨房端菜了。”陈妈先走一步。
黎枷穿过大厅，大理石墙壁正中立着一张神案，案中放着香炉，上方供着钟嘉琪父女的画像。
钟嘉琪是黎宗明的亡妻，钟原和钟澈的母亲。
钟嘉琪的父亲，是钟老太钟毓秀的丈夫，钟家的赘婿一号。
所以黎宗明不仅是赘婿，还是钟家地位最低微的赘婿二号。
黎枷走到神案前，拿起香炉旁的打火机，点燃三根香，举过头顶，躬身拜了拜。
圆拱厅门前，路过身穿白色卫衣卫裤的运动青年，185左右，浓眉大眼，几撮头发挑染成银色，正是黎宗明与钟嘉琪的二儿子——钟澈。
钟澈定住脚步，夸张地哟了一声：“这不是讨饭鬼本人吗？大过年没饭吃，又来我家乞讨啦？要我说上再多香也改变不了你的饿鬼命，佛祖说了，善有善报，饿有饿报。”
黎枷转身，轻且淡地瞥了钟澈一眼，朝他走去。
“我肯定能落个善报，至于你，大过年一身白，搞孝呢。”
钟澈扬起下巴：“我吃完饭还要跟人打网球，再换衣服麻烦，呃，我犯得上跟你解释吗？过节怎么就不能穿白了？好多人结婚也穿的白西服白婚纱。”
黎枷估摸钟澈还不到22周岁法定年龄，肯定还没结婚，加上他喜欢追求超级大美女，又总因过于幼稚而被拒绝，这会十有八九还是单身。
“你就是想结婚……”她绕过钟澈，踩上楼梯，丢下一句：“也没有新娘呢。”
“切，说得你有一样。”钟澈翻个白眼，与黎枷背道而去。
黎枷上到三楼，走到黎宗明卧房门口，敲了敲门，无人应答。
她掏出手机打电话给他。
“在哪？”
黎宗明声若洪钟，中气十足，“你回来了，我们都在餐厅，快过来。”
“你病好了？”
“谁说我有……哦，生病也要吃饭啊。咳咳，我遗嘱都写好了，就等你过来宣布了。“
“……”黎枷直觉哪里不对，本想看完黎宗明就离开，但万一是真的……
黎枷不甘不愿地下楼，挪向餐厅，心想黎宗明这赘婿给她带来的不良外号已经太多了，私生女、讨饭鬼、破烂妹……大部分外号是钟澈取的，每年至少取一个，当作过年红包塞进她的口袋里。
她不收，钟澈非给。
黎宗明若真快死了，她身为女儿不去看望，今年份的“不孝女”红包，她怕是收定了。
餐厅传出杯盏声和钟澈狂放的笑声，黎枷推开掩门。
紫檀圆桌上摆满过年硬菜，四双眼睛齐刷刷落在她身上。
黎枷问候主位之人：“奶奶好。”
主位上坐着黎宗明的丈母娘钟毓秀，墨红福印马甲对褂贴合肩骨，她看起来比以前清瘦精干，黑色网兜着白发发髻，双目有神，微微点头，“坐吧。”
黎宗明仍是一副绅士模样，西装三件套的蓝色外套搭在椅背上，他坐在钟毓秀旁边，梳着大背头，略微发福，但没有啤酒肚。
钟原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和黑色西裤，秉持高雅贵公子腔调，单臂搁在桌上，身姿松而藏仪。
他长睫盖眼，看手机，没看她一眼。
钟澈没换衣服，长辈也没在意。钟毓秀从小接受西式教育，百无禁忌。黎宗明唯钟毓秀马首是瞻，钟毓秀不发表观点，他绝不多说一句。
陈妈拉开黎枷右手边的一把紫檀椅。
钟澈双眼双手忙着拆螃蟹，大声叫唤:“不要坐我旁边!”
“自作多情。”黎枷回嘴，脱了外套和围巾，搭在左手边椅背上。
她在这个空位上坐下，和钟原钟澈各间隔一个座位。
被黑白无常夹在中间，黎枷自觉活在阴间。
黎枷身穿暖色圆领毛衣，乌华长发挽在脑后，露出一段纤长鹅颈。
陈妈才刚感觉黎枷优雅气度不逞钟原，就见黎枷上手没抓好筷子，掉了一只到地面。
“啧啧。”钟澈的这两声也不知道是啄螃蟹腿肉啄出来的还是故意的。
其他人神态如常。
黎枷弯腰弯到中途，陈妈已经眼疾手快地将筷子捡起，将旁边空座上的筷子换给黎枷。
“谢谢陈妈。”黎枷明快地笑了笑，她经常掉东西，早过了害臊阶段。
陈妈嘴里说着“客气”，脸上还是露出些许无奈。
几年不见，黎枷身姿变得更加窈窕，性子却一点没变。
俨然一只插满梅枝的汝窑花瓶，瓶外嫣嫣映雪，瓶内全是粗芯。
“今天天气太冷了，先喝碗汤暖暖身子。”黎宗明朝黎枷方向说。
桌上放着过年才用的四个碗，碗上分别印着“福”“禄”“寿”“喜”，钟毓秀手边是“寿”碗。
黎宗明起身，就近取了“喜”碗，盛了一碗佛跳墙，放在圆桌上，用转盘转给黎枷。
怎奈转盘上承载了比平时还多的菜品，黎宗明手上劲力没下对，“喜”碗在钟原面前停下。
“……”黎宗明刚要坐下，臀部尴尬停在半空中。
钟澈直接笑出声。
钟原瞥了“喜”碗一眼，冷淡视线抬起，转向黎宗明。
钟毓秀见怪不怪，不徐不慢地喝汤。
独留黎宗明坐立难安。
黎枷见黎宗明额角冒出冷汗，知道他现在肯定在纠结一些有的没的事情。
她记得钟原不爱喝汤，知情人也没主动给他盛过汤，平时钟原不在意有没有汤喝，但现在汤就在他的面前，黎宗明若继续转动转盘，把汤转给她，不亚于虎口夺食，后果可以预想。
钟原过早承担家业，过早在社会上摸爬，心理年龄要再往上加十岁不止。他的性情向来捉摸不定，面上不说，大抵又要在其他地方给她和黎宗明使绊子。
黎宗明杵在桌旁如惊弓之鸟，黎枷见他这怂样，不由想起和他当同桌的那段日子。
她十三岁时，黎宗明被钟家扫地出门，带她在外面租房子住。逼仄的小客厅里只放得下一张书桌。她胡乱地写着卷子，不追求正确率，只求能把空白地方填满就行。
黎宗明迷恋武侠小说，脑中幻想自己是《天龙八部》里的段正淳，身份高贵、美女在绕、子女成群，身子却缩在黎枷旁边撰写《钟原宝典》，记录钟原的诡戾行径，时不时递出本子向黎枷征询修改意见。
黎枷对这种幼稚行为一言难尽，唯一指教就是让黎宗明改书名，把《钟原宝典》改成《烂人厕纸》。
黎宗明没照做，说钟原若是烂人，他岂不是烂人之父。
后来他们离开出租屋时，《钟原宝典》里应对钟原的处事法则高达九十八条，不知道现在扩充到多少条了。
黎枷记得宝典第三条是：钟原不要的东西，才能给别人。
黎宗明向来打不起，躲得起，他承受钟原打击的唯一方法就是苟且偷安，这会估计已经闪回脑中火急火燎地翻阅宝典，八成要装成“喜”碗一开始就是要转给钟原的样子。
果不其然。
黎宗明突然有了底气，挺直腰板笑道：“这佛跳墙煮的火候恰到好处，钟原你要不要试试看？”
钟原不答。
黎宗明又拿起“福”碗盛汤，递给钟澈。
“放这吧。”钟澈专注吃螃蟹，手肘点了点螃蟹壳堆旁边，示意黎宗明把汤碗放那。
“螃蟹寒性大，少吃点。”黎宗明倾身，将“福”碗放过去。
他按照脑中设想步骤，继续往“禄”碗里盛汤，捧在手里，准备转给黎枷。
只等钟原把“喜”碗从转台上拿下去。
钟原睫毛微动，伸手将转盘转开两个座位，“喜”碗转到了黎枷面前。
“你喝这碗。”钟原说。
“……”黎枷不想横生是非，拿下“喜”碗。
黎宗明没料到钟原居然能礼待黎枷，嘴唇欣慰地弯起。
下一秒。
钟原又对黎宗明说：“你手里那碗，转给我。”
黎宗明嘴角抽抽，依言将“禄”碗放在转桌上。
还没转，钟原就用音调标注重点：“我说的是，碗。”
黎宗明整个身体僵住。
黎枷再次琢磨钟原原句，钟原刚才说的是“那碗”，不是“那碗汤”。
很明显，黎宗明又掉进钟原给他挖的坑里。
黎宗明千防万防，还是忽视了《钟原宝典》第六条：钟原说的每句话，都可能是话中话。
此时此刻。
众人该吃吃该喝喝，把钟原当众下脸行为当成常态，任黎宗明内心百般挣扎要不要给钟原空碗。
给吧，那他这个父亲是一点威严都没有；不给吧，钟原肯定还有后招。
黎宗明在天人交战之间，瞄了钟原一眼。
钟原神色古井无波，不言而威，全身散发着资本家的压迫气息。
“当——”清凌突兀的一声脆响。
钟原食指和中指间掂了一根银勺，漫不经心地敲了一下玻璃杯壁，睥睨黎宗明一眼，似在说：你还在等什么？
完全就是大老板教训犯错员工的姿态。
黎宗明后颈发凉，如梦初醒，认命地将“禄”碗端起来，把汤倒回汤煲里，然后将空碗颇有声响地放到转盘上，憋屈地转给钟原。
钟原瞥了眼面前的空碗，什么动作都没有。
钟澈要夹菜，转动转盘，把空碗转走。
一直到用餐结束，钟原都没有碰过那个碗。
黎枷后来回想，黎宗明自己写的《钟原宝典》第二条早就明文规定：钟原发难，随时随地。
所以，黎宗明纠结那么久，不是记不住教训，而是对钟原的人性还抱有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