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有些凝滞。

    脚步声渐近,商瑶绕过屏风,端着茶盏到桌上放下,浅笑道:“在厅里忙着侍候祖父,竟忘了给两位客人上茶,属实不周了。”

    杜琢恍然回神,道:“商妹妹费心了,我们不欲久留,表达完谢意就不再麻烦了。”

    话音刚落,茶盏便递到身前,后面的商瑶仰着一张笑脸。杜琢一怔,还是接了过来,“多谢。”

    杜玉岚小口饮茶,脑子活络了些,一颗心慢慢落回肚子里。

    祈元殿事发,员外郎家的姑娘和侯府世子救人于危难,前朝后宫的人闲来咂摸这事,隐隐品出点暧昧来,流言随风跑,幸好皇后娘娘站在她这边,使了手段把流言压下去了。

    事后杜家得帝后青睐,商家反受牵连,得了警告暗示。杜家对于商家是谢意掺着歉意,可谢闻璟缘何提起这桩捕风捉影的事?

    圆椅里的人低头品茶,鸦睫投下一小片阴影,惬意得很,似乎方才的惊世之言并非出自他口。

    借着这个当,杜琢回头望向她,眼里带着试探。

    杜玉岚轻轻摇头。

    杜琢了然,解释道:“生死攸关,也难顾及男女大防,小妹求生念头下做的事可能唐突了侯爷,还望海涵。小妹快要及笄了,姑娘家的名声要紧,先前的风言风语也有损侯爷声誉,我倒觉得不如让这事过去,两家今后多走动,互相帮扶着为好。”

    他话落轻叹一口气,体面话总是说得难受,心里憋闷。

    谢闻璟搁下茶盏,手指沿着杯壁的花纹轻抚,孤寂与荒芜一寸寸爬上他的脸,似灵魂抽离,倏尔一笑,眼底带伤。

    “好,就让这事过去,”他轻声道:“往后商府的事,还要劳烦杜家操心。”

    门扉开了道小缝,商瑶侧身闪出,低头倚在墙边,木托盘顺着手臂垂下,轻磕在墙上。

    她努努嘴,空着的手揉了揉嘴角旁的皮肤。笑僵了。

    “谁让你进去的?”冷冽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商洛川在院里的石凳上坐着,整个人被阴影笼罩,斜挑着眼角,脸上是不加掩饰的不满。

    商瑶直起身,慢慢走到他身前,“之前同祖父说话,两位客人还没喝上茶,”说完像要验证自己的话一般,把梨木托盘放在哥哥手肘前。

    商洛川压根没垂眼看,抬头观察妹妹的神色,笑道:“脸色不对,刚才出来时表情也怪,里面的人说什么了?”

    商瑶道:“没说什么。”

    “不过是几句话的工夫,你还赶着去献殷勤,”商洛川撇了下嘴,“里面有什么要紧的人吗?谢闻璟?想都别想,还是杜琢?商家的姑娘下嫁商家,有够丢人的。”

    他稍怔,咂摸着刚才的话,似是被这一巧合逗笑了,鼻腔发出几声气音,随即甩着衣摆站起身,俯盯着她的发顶。“快要及笄了,别做这些自毁声誉的事,哥哥会给你安排一桩好婚事的。”

    商瑶乖巧地点点头,看着哥哥出了西院,捏着托盘的指尖泛白,倏地一松,“咯哒”一声落在青石板上。

    *

    杜家人离去时,日头藏在树梢后,橘黄的暖光泼在府门上。商洛川立于阶上,如翩翩君子般轻笑着道别。

    杜玉岚在马车前等了一会,还是没见到商瑶。爹爹唤她,她沉着一颗心上了车。

    商府到广运门的这段路宽敞而人稀,马车行得利索,窗边挂的桂花香囊摇晃不定,极淡的香味舒缓着人的心情。

    车厢内氛围有些怪。

    杜长明打量着并肩而坐的兄妹俩,问道:“可有什么差池?”

    杜琢摇头道:“没有,一切顺利。”

    “那你俩怎么……”

    “回爹爹的话,谢意已经表达了,小辈间的关系也拉近了,”杜琢耸肩道:“甚至上一回院试的考题也拿到了,复习功课也有方向,院试保准没问题,只是有些事比较复杂,让人心乱。”

    杜玉岚歪头,发现杜琢正在看她,眸色深沉。

    “没事。”

    杜琢别开眼,几息后说了声好。

    杜长明胡子抖了抖,忍而不发,俩孩子整天打哑谜,没个正形,他看着就来气,遂把视线转向车外,眼不见为净。

    车行至西市,耳边变得嘈杂。蔬果贩子收了摊,把淡青的萝卜与紫红的洋葱装进筐里,去对面卖竹编玩意儿的地方把孩子拉回来,放进另个筐,扁担一挑,嘴里哼起小曲,时间正好,可以赶在日落前回到城外的家。

    糕点铺子老板卖完最后一屉,敲两下铃,排队的人嘟囔着散去,最后买到的把纸包揣进怀里,颠着步子在路上跑。

    人间烟火暖人心。

    杜玉岚撑了撑身子,酒香掺着甜味闯进车厢,那分在商府中感受到的麻木与紧绷正在消散,她拿过手边的靠枕,搁在腿上。

    一只手正支在坐垫上,紧攥成拳,青筋暴起。

    杜琢在焦躁害怕时,手会攥紧,越是无力纾解,越是攥得厉害,指甲陷入掌心,留下月牙似的痕迹。

    哥哥在担心她。不到半年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他都站在自己这边,想着让妹妹少些束缚,瞒着爹娘,自己就承担了更多责任。在宫里受伤养伤时,哥哥在宫外肯定害怕得坐立不安,谢闻璟说那些时,他怕妹妹难堪,又怕名声受损,还怕妹妹今后要和不喜欢的人绑在一起。

    商府大而空阔,尽是权势撕扯后的落寞,他强撑着姿态,如今妹妹平安回家了,在闹世嗅到温暖的人气,精神终于放松下来了。

    杜琢褐色的眼眸有些黯淡,虚望着摇晃的香囊,忽然颤了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一只手正在掰他的手指,因为他攥得紧,不好使力,好不容易松开一根,两人手上都出了点汗。那只手在空中轻抖两下,覆在他拳上,默默握了两下,便放着不动了。

    他八岁那年因为玩闹,打碎了祖父花大价钱收的花瓶,被爹爹派人绑在长凳上,等着挨揍。往常都是竹竿敲手,这是头一回惹爹爹发了大火,他握着拳头趴在凳上,抖如筛糠。

    一只小手轻轻放在他拳上。

    六岁的妹妹还没张开,大而亮的眼睛眨巴着,有股机灵气,趴在他耳边说:“哥哥别怕。”

    杜琢看着她起身,带着坚定壮烈的神色,走到门槛边,左脚绊右脚,“扑通”一下摔在地上。

    杜琢:……

    杜长明拿着藤条返回时,便看到厅里的人慌慌张张,丫鬟环着坐在地上的闺女,一边哄一边拿帕子擦拭。闺女额头鼓了个包,锃亮反光,本来闭着眼抽噎,回头一看又哭得撕心裂肺,嚎着让他抱。

    杜长明把闺女抱起来哄,一看儿子还趴在角落,瞪眼微张着嘴,便气呼呼地唤人松绑,道:“饶你一回,去找祖父道歉。”

    父亲转身进屋,肩上露出一个滑稽的脑袋,朝他吐舌头。

    杜琢慢慢松开拳头。

    杜玉岚一侧的窗帘被金属钩撩起一角,她倚在厢上,姿势放松,安静地看着外面。树冠和二层小楼不时挡住阳光,在她面上掠过一道道阴影。

    她的手没有移开,不动声色地传达了自己的意思。

    哥,我没事,别怕。

    *

    黄昏将至,残阳如血。

    谢闻璟仍圈在圆椅里,背对着窗枯坐,绾起的墨发散了几绺,随着低下的头垂在脸边。

    北开的窗送了凉意进来,洛七进来稍蹙眉头,把窗阖上了。

    “风凉,世子没好全,当心再染了风寒。”

    他仍唤他世子。跟了近十年改不了口,且侯爷这个称谓无异于把伤口撕开,又撒了把盐。

    他把茶盏拿走,看着桌上的空棋盘,稍一思衬,捡了枚白棋放在正中间。

    谢闻璟身形一颤,古井般冷寂的眸子里,起了波纹。

    颁发圣旨,下令重建淮南侯府的第三日,新任工部尚书李荣介亲自监督,携将作监去往侯府勘测。

    淮南侯府静静地呆在京城一隅,门屋倾塌,炭黑的烧痕遍布,如一只困兽蜷缩着。院里长着半人高的杂草,老绿泛黄,杂役好不容易清出路来,十余人开始四处查看。

    主簿年岁半百,走路不利索,小工从废物里找出一把椅子,又拖了一张焦黄的桌子,拿碧纱橱上扯下的薄绢一抹,灰尘打着滚散去,这才放上纸笔。

    淮南侯府是宪宗时建成,当时是亲王府,传了三代,到宣宗皇帝时绝了子嗣,空了二十年。显宗皇帝时谢盛烔功名显赫,受封淮南侯,改亲王府为侯府,修葺整顿,繁华再现。

    工部一直保留图纸,二十年前整修的图也留着,皇帝要求重归原貌,这些发黄的图重见天日。

    李荣介被杂草弄得心烦,往里走尽是废墟与霉斑,晦气。东厢房还算规整,他派人拾掇一番,主事备了藤椅给他坐下,又打着蒲扇,吩咐煮水沏茶,总算是舒心了。

    草间虫鸣声细小,杂役领着小工往后院走,深一脚浅一脚,惊起虫鸟乍响。

    窗边的凉风渐渐带了暑热,李荣介喝茶的姿势一顿,把茶盏慢慢搁在桌上。

    有脚步声正在靠近,凌乱不堪。

    “尚书大人!”杂役的喊声在门外响起,木门登时被推开,主事迷瞪着眼,见一个人慌里慌张地往里跑,被门槛一绊,顺势跪下磕头。

    “后院,祠堂里有……有画像……”

    杂役结结巴巴,一边磕头一边往后指,说不出个整话。主事急得拿茶水泼他,吼了两声,他这才把一口气沉回肚子里,组织起语言。

    “后院一间屋子,改成了祠堂,里面挂着谢盛烔和夫人的画像,供桌上有族谱和几代人的灵牌,檀香这会儿还在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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