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铺着软花的红地金线毯看过去,多足形金色香炉里的透白色细烟穿过镂空的狮兽炉盖袅袅上飘,两旁竖着高高的六扇金色山水屏风,红木圆柱仰首仍不见其顶,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坐在高高桌榻上的褚国皇帝用碧色玉碗缓缓饮了口茶,随着他的动作,胸前的团龙纹微微浮动,在白地绸缎上鲜活刺目,仿若下一秒就要腾云而起。

    放下玉碗,他开口道:“斯年,活捉司空景明的功劳,朕给你记下了,定会重重赏你。”

    沈斯年身上仍穿着重甲,虽是剑眉星目,但因着那略显苍白的脸,在金属质地的重甲的衬托下,倒显得稚气未脱。

    沈斯年从坐榻上站起来,朝着圣上的方向跪拜,拱手道:“多谢圣上,保家卫国是臣子的本分。不过这司空景明罪大恶极,不知伤我多少将士百姓性命,还请圣上及早处置,昭告天下,以慰民心。”

    在之前,沈斯年不常能见到圣上,关于圣上的大部分事情,他都是从父亲和长兄那里听到的,即便是现在大胜南蛮荣耀归来,他仍不敢直视圣上。伴君如伴虎,这是他听过最多的一句教诲。不过,有些话,他还是要提出来。如果不是圣上下命要把司空景明活着带回京城,他定然是在抓到司空景明的那一刻就把他千刀万剐的。

    上坐的圣上神色自若,坐在沈斯年对面的赵丞相脸上倒是显得有些复杂,沈斯年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关于对司空景明的处置,从圣上下令要活捉司空景明就可以看出来,圣上是有意要留他一命的。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沈家大将军沈斯延就是被那司空景明在战场上杀死的,听说是一箭穿了心,那箭还是泡了毒水的。等沈斯延的尸首被运送到京城的时候,已然是体无完肤了。沈家老妇人当场就晕了过去,灌了三碗人参汤才醒。沈老将军更是一夜白头。

    不过圣上应该也不忍责怪沈家的私心,毕竟这其中还有佳薏公主这一层关系。

    皇帝朝孙雨顺招了招手,孙雨顺便走到沈斯年跟前,亲自将他扶了起来:“沈将军,地上凉,您起来回话吧。”

    皇帝叹道:“斯年,你多日征战想必累了,先回府歇息,这件事朕一定会给你们沈家一个交代。”

    虽然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复,但圣上让他回去,他如何敢不从呢。沈斯年恭敬道:“是。”

    “槐安,你说这司空景明该如何处置。”

    沈家世代为将。沈老将军腿伤不能征战后,他的大儿子沈斯延就接过了父亲的位子,成为这褚国的大将军。沈老将军也是从小培养沈斯延练武,熟读兵法,沈斯延也没有辜负他父亲的栽培,在跟南蛮的交战中一直是战无不胜,直到近几年那司空景明的出现。而沈斯年呢,因为沈家一直没出个读书人,所以他是往科举仕途的方向上走的,从小熟读儒家经典,通晓经学。不过还没来得及应试,沈斯延就去世了,沈斯年只好接替其兄长之位,人称其为沈二将军。

    赵槐安刚刚听到孙公公称沈斯年为“沈将军”。孙雨顺跟在圣上跟前这么些年,是个人精中的人精,他能这样称呼沈斯年,想必圣上不仅要留那司空景明一命,还有可能要将其收到麾下。

    这样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儿,赵槐安满是惊慌地跪在了皇帝面前:“回圣上,臣斗胆,臣认为这司空景明不该杀。”

    皇帝似是生气了,放下玉茶杯的时候稍稍用了些力,玉与木碰撞出的声音分外清脆:“大胆,南蛮有了这司空景明,一度都快打到朕的家门口来了。这三年征战,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朕最骁勇的将军,也是折在他手上,你却这样说,莫不是要让朕伤了子民的心。”

    赵槐安能从一个小小的县城做到今日的宰相,自然是知道圣上此举的意图。圣上知道自己如果贸然说要饶恕那司空景明,莫说沈家,这褚国上下的百姓怕也是会有所不满。圣上需要的是这个提议从别人嘴里提出来,而且同时又能有十分恰当的理由。既然他赵槐安敢做这样一个出头鸟,心中自然是想好了应对之策。

    赵槐安不紧不慢道:“圣上息怒,这其中的缘由,容臣细讲。臣以为,这司空景明不该杀之因有三,一、此人英勇善战,为可用之才,杀之可惜。南蛮未有这司空景明之时,不过一伙深山莽贼罢了,有了这司空景明,才如猫变虎,如犬化狼;二、朝中正值用人之际。沈老将军年迈,沈大将军折在司空景明手上,那沈二将军,虽有活捉司空景明之功,但战场不过上过两次,经验不足,且,司空景明与沈大将军那一战,沈大将军身死,那司空景明也身受重伤,沈二将军到底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的机遇,如果真打起来,怕是十个沈二将军也未必是那司空景明的对手。三、北疆趁我国疲弱,这些日子常有动作,不能不防……”

    皇帝的面色有所缓和,“好了,爱卿你所说的,朕何尝不忧虑,不过如若不杀这司空景明,朕该如何向沈老将军交代,如何向天下饱受南蛮之乱的百姓交代。”

    赵槐安继续道:“非也,如若真能把司空景明收用,才能让更多的百姓免受战乱之苦。那司空景明说到底,不过是听从南蛮王的吩咐办事罢了,臣以为,那南蛮王的命便是给天下百姓最好的交代。”

    皇帝轻轻点了点头:“嗯。”又思虑道:“可这司空景明,会那么轻易降服吗?”

    “天下人之所求,无非是名利罢了,有所求便有弱点。臣愿意一试。”说起来这劝降,赵槐安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到此皇帝才真正满意了:“好,槐安,这件事朕就交给你来做,金钱美女,高官爵位,无论他想要什么,朕都能满足他。”

    “臣明白。”虽说这该说的他都说了,不过有件事,他赵槐安还真没资格说:“不过佳薏公主那边……”想来公主也是可怜,嫁给那沈斯延还不到半年,连子嗣都没怀上,夫君就这样去了。

    “她先是公主,才是人妻,自然是要以国事为重。”

    “是。”最是无情帝王家,赵槐安决定绝对不会让自己的爱女赵淳熙嫁入皇室。

    刚从满是熏香的大殿里出来,进入这阴暗潮湿充满秽物气味的天牢之中,赵槐安实在有些不适,一旁的林福茗忙给他递上了帕子。

    赵槐安刚接过帕子掩了口鼻,狱丞就带着四名狱吏满脸堆笑地快步走到了赵槐安跟前。

    “小的见过丞相大人。丞相大人怎么有空至此呢,要见什么人,只管派下人通知小的一声,小的自会把人送去。”

    赵槐安并不拿正眼瞧那徐大人:“徐大人,我这次要的人,借你八百个胆子也不敢送出去。”

    徐狱丞想了想,问道:“大人是要见那个新来的。”

    赵槐安整了整帕子,叠上一叠又重新掩住自己的口鼻,不耐烦道:“嗯。”

    狱丞仍是笑着的:“嘿嘿,还真是被丞相大人说中了,别的都好说,只要那一个,小的是连牢门也不敢打开的。”

    一旁的林福茗催促道:“徐大人,别废话了,快在前面带路吧。”

    “是是是。”

    穿过充满屎尿味儿的长长的牢房走廊,又沿着湿滑的石阶来到了地下的牢室,终于,那狱丞在最里面的一间牢狱停了下来。他转过身向赵槐安道:“大人,这里就是了。”又指着角落里的一尊似坐似躺的人道:“那就是南蛮的将军。”

    这里实在阴暗,黑洞似的地下室似乎在一点一点地蚕食着竖在牢房门口的两根蜡烛所发出的微弱的光。

    林福茗从一名狱吏手中拿过了吊灯举在了赵槐安面前。

    赵槐安这才勉强看清了那司空景明,不过这样一看,那司空景明的面相着实吓人,面上的猩红色不知是血还是他本来的面庞。赵槐安也听过见过不少奇事,从不及这一次对他的冲击力。他瞟了眼牢房门上粗厚巨大的铁链,稳了稳神,朝着那角落里的人高声道:“司空将军,我是这褚国的宰相赵槐安,有礼了。”

    司空景明连动都没动。

    狱丞朝着司空景明怒道:“哎,你这贼子,丞相大人再跟你对话,你怎敢不答?”

    这时候从靠近牢房门的墙角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人:“莫要在这里惺惺作态了,从南蛮道京城,连走了五天,这一路上是何等辛苦,好容易到了这里,谁知道连口水都不让喝,我家主子早没了力气说话了。”

    牢房外的人皆被吓了一跳,连狱丞都忘了这牢房里还关着另一个人了。相比于司空景明,这个人显得太微不足道,以至于县丞一时间连他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宰相大人对他报以询问的目光的时候,他只好装傻。

    相比于司空景明那非人非鬼的模样,这位将军倒是整洁很多,甚至他身上的配饰都还在,要知道,这些东西一般进了牢房就会被那些狱吏们扒光,收为囊中之物的。

    旁边的一位小吏在丞相大以及徐狱丞诡异的静默之下,终于想起了另一个囚犯的名字,于是就附耳向那狱丞低声道:“大人,那斯叫王振。”

    可这会儿实在太静,就算那小吏想要悄声也是没办法做到的事情,他这一说,在站的各位都听到了。

    甚至连王振自己都听到了。他站直了光明正大道:“没错,我就叫王振,王振就是我。我乃是司空大人的副将,王振。”

    饶是再见过许多场面,赵槐安面色也有些挂不住了,他轻咳几声掩饰了一下尴尬,眼神飘到牢房门口一个破碗里的长满青霉的浅黄色固体上,马上对县丞呵道:“你们怎么做事的,堂堂的南蛮将军,你们就给他吃这个?”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想着这些个南蛮的囚犯必然是马上要被处决的,在吃食上狱吏自然不想用什么心思,其实能给这块不知道放了多少天的馊馒头已然是他们发了善心了的。不过丞相既然说了,自然是他们做错了的。

    林福茗见那狱吏毫无动作,忙催促道:“还不快好酒好菜伺候着。”

    “是是是……”说完那狱丞就带着那两个狱吏快步走开了。

    “宰相大人屈身前来这低贱之地,不知有何贵干?”从角落阴影里传出司空景明的声音,那声音虽低,但极浑厚。

    赵槐安愣了愣神,那司空景明在暗处,他在明处。那司空景明坐着,他站着,此情此景,赵槐安想起他每次向圣上进言的时候,这念头实在荒谬,他马上稳了神,“这些年在下久闻将军大名,奈何身为文官,一直囿于朝堂,没有机会得见将军神采。”

    司空景明一动没动,回道:“宰相大人,这番奉承的话不必说了,我现为阶下囚,宰相大人有话不妨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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