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戏重逢
这动静实在令人始料未及。
女人身披黑色高定小西装，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沿，另一只手为自己戴上墨镜，用细软却有些高亢的语气冲门里说道：
“看来我们这部剧无缘了，李导，以后有机会再合作。”
说罢，她踩着高跟鞋出了门，带起一阵香风。
一个小助理拎着包追赶。临出门，还不忘停下，向屋内连鞠了三个躬，小嘴叭叭地圆了好些场面话，才快步跟了出去。
这个场景可以说稍纵即逝，还没来得及给人反应时间，两人就像风一样从眼前掠了过去。
只留门内一片诡异的肃静。
……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似乎有点精彩。
“那是柳云笙。”
作为经纪人兼助理，每次路遇同行，小张姐都会在一旁提醒。
“……我知道，”凌心谣小声道，“这要是认不出来，真的不用在圈里混了。”
柳云笙，新一线当红小花，凭借近期一部古偶热播剧爆火。
不过，凌心谣和其他程以期粉丝一样，关注到她的时间比这更早一些。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在娱记们的花边新闻里，柳云笙一直是影帝程以期现任未公开的绯闻女友。
这种谣言十有八九是假的，但传得多了，总有人认为无风不起浪——狗仔捕风捉影也要先有阵风，这两人之间要是没点什么，才不会被传得这么广。
凌心谣人脉不多，八卦也吃不到热乎的，所以并不能断定这种瓜真假。不过现在看来，谣言里有一点倒是真的，柳云笙的脾气似乎的确不怎么好。
“走吧。”凌心谣神色如常拍了下小张姐胳膊，说罢迈入门中。
这是间小阶梯教室一样的演播厅。
室内光线昏暗，唯一一盏聚光灯打在正前方无人的舞台上，观众席稀稀疏疏坐着工作人员和试镜者。
有了刚才那出闹剧，演播厅里的人们仿佛还没缓过来，依旧沉浸在难言的尴尬中。
凌心谣的出现让这些人忽然有了焦点，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她身上聚过来。
众人的注视让凌心谣有些拘谨。
试镜看样子已经开始很久了，这么多人要试镜，当然不会等到把所有人叫齐才开始。通知她的时间大概已是试镜的尾声了，工作人员已面带疲色，演播厅墙角还堆放着两大袋尚未收走的外卖盒。
凌心谣一眼便望见第一排坐着的两人——身材圆润、戴灰色鸭舌帽的李导，和瘦俏清癯、戴着墨镜西装革履的制片。
李导是值得尊敬的老前辈，有近三十年影视圈经验，拍过很多人们耳熟能详的电视剧。其本人却非常低调，从不主动出现在公众视野。
见到这种辈分的大佬，她内心有点小激动，但还是只谨慎地简单打了个招呼，试图低调地在一旁落座。
“凌心谣。”李导沉闷而严肃的嗓音将她叫住，“时间赶得刚好。”
猛地被叫名字，她其实有点懵。
像这种级别的大导演，连她姓什么都记不住才是正常的。毕竟按理说，以自己这不入流的咖位，出现在选角名单的最后一位都是谢天谢地，更不指望被人重视了。凌心谣一直以为导演选她是为了凑数，但看这样子，李导可能的确是经过考虑才邀请她的。
这个想法的出现像一簇火苗，在心底悄悄燃起一丝希望。
助理手捧名单，替导演唤道：“凌老师，您是下一位试镜者，请到台前准备。”
好吧，这时间确实赶得巧，居然这么快就到她了。
凌心谣将挎包递给小张姐，从助理手中接过仅有一张纸的剧本。
“给您解释一下，今天我们是只针对女一号的试镜，都是单人片段，没有安排搭戏演员。”助理精炼道，“您先读剧本，什么时候觉得能开始了，直接上台就好。”
原来是单人试镜，凌心谣隐隐松了口气，心里一股说不上什么滋味的轻松。看来之前的担心完全没有必要啊。
按理说演员试镜之前应该有几分钟的排练时间，但今天比较特殊，前面的安排大概是被柳云笙打乱了，留给她的时间才会这么仓促。
演播厅里的人都在等她，凌心谣抛开乱七八糟的想法，专注于手中的剧本。
试戏片段很短，连一页A4纸都没写满。事实上纸上仅有三句话——
【寒小夏夜雨山中迷路，身受重伤，饥寒交迫。
见到山腰破庙，入庙躲雨，被狰狞石像吓倒在地。
电闪雷鸣中，寒小夏出现幻觉，看见佛像的脸变成已故的母亲，上前触摸石像。】
这是《暮春狐仙录》中女主误闯狐仙城的情节。
《暮春狐仙录》整体上其实是搞笑治愈系少女漫，只不过稍含微恐元素，导致凌心谣初中一度把某些场景视为童年噩梦。其中就包括这一段。
虽然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年，她还清楚记得第一次看的情景。
那时他们一家四口还住在老家的小县城里，她和弟弟挤一间屋，她在上铺，弟弟住下铺。凌心谣大半夜躲在被子里追番，看到这个片段，吓得直接从床上蹦起来，硬是把弟弟给吵醒，还强行拉着他一起看。最后两人都战战兢兢一整晚没敢睡觉，第二天姐弟俩挂着浓浓黑眼圈，免不了挨了一顿胖揍。
想到这里，凌心谣没忍住笑了下。
现在再看到这个情节，还觉得蛮温馨的。一个多年没见过母亲的人，怕是早已记不清妈妈的样子了，通过幻象的方式再见一面，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果然人长大了，经历的世事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也会不一样。凌心谣这么想着，一边将剧本还给导演助理，在众目睽睽下信步走上舞台。
聚光灯是昏暗演播厅里最明亮的光源，站在舞台上，无法看到台下的人脸。
李导一人朴素休闲装，戴了一顶短沿鸭舌帽，整个人缩在第一排正中的软椅里翘着二郎腿。阴影刚好挡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神色。
凌心谣脱掉羊绒大衣，露出里面浅粉色的轻逸古装纱裙。
裙子是魏晋襦裙的款式，清雅灵动，走路时轻纱飘起，似烟如云。衣襟和袖边绣有同色桃花瓣和粉蝶，随着她整理仪容的动作而摇摆轻颤，在风雅中添了一丝俏皮。
脱下大衣的一瞬间，台下顿时涌起一小片骚动。虽然听不到他们窃窃私语的内容，凌心谣却可以想象大家在惊讶什么。
——她里面穿的正是寒小夏的cosplay服装。
以前还是网红的时候，凌心谣经常出cos。最早没有流量，她参加漫展纯粹是为了养活自己，跟着几位前辈学化妆、打下手。
那时候她最喜欢cos的就是寒小夏，一是因为喜欢这部动漫，二是，她长得与这个角色实在很像。
动漫中的寒小夏是位17岁少女，翘鼻子，尖下巴。尤其一双眼睛生得极美，像狐狸的眼——这里指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狐狸眼。观察过就会发现，狐狸的眼角其实是微微下垂的，只有在笑起来时才会上挑。
灵动，勾人，古灵精怪。
凌心谣就有着这样一双眼睛。
每次她出寒小夏cos，漫展就成了他们的主场，围观的人群总会不约而同聚拢，保安甚至好几次不得不疏散现场。
她扮演的寒小夏曾被奉为神图，在《暮春狐仙录》贴吧传得很广，混圈的人基本都见过。
凌心谣当时年纪不大，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一度认为自己很火，恨不得以为全中国的同龄人都听过自己的名字。当然，之后进了娱乐圈，才知道这世界比她见过的要大，世上的人也比自己想象的要多。她又能算得了什么呢，过江之鲫里的一条小鱼罢了，一转眼就逐流水而去，根本无人记得。
就像现在。
演播厅里的人见到身穿寒小夏服装的她，不会想到十年前贴吧里的旧图。他们惊讶的单纯只是她今天穿了cosplay服装而已。
台下有几个工作人员在低笑，笑声没有恶意，听得却很清楚。如果是以前的凌心谣，面对这样的场面一定会面红耳赤，心里打鼓，后悔自己没有穿得低调一点。
而现在不一样。
凌心谣落落大方地走到舞台中央，眼中带笑，从容鞠了一躬。抬起头时，聚光灯金灿灿迎面洒在身上，将她整个人映得熠熠生辉，连发丝都在发光。
凌心谣脑子里只剩一个想法。今天自己站在这里，就是为了争取喜欢的角色，就是为了被人记住的。这种场合穿cosplay有些突兀，但既是为了还原自己心目中的形象，那就不要瞻前顾后去在意形象和包袱。
毕竟自己算个什么，谁认识她啊。
“这是谁，”台下的小助理压低声音问，“你认识吗？”
李导今天带了两个助理，除了之前给凌心谣递剧本的大助理，还有个帮忙的小跟班。
大助理正在纸上记着什么，眼都没抬地道：“一个小糊星，人称‘玛丽苏甜妹’。”
小助理忽然顿悟，露出迷弟的神色望着台上：“你这么说，我有点印象了。名字不知道，绰号挺响亮。”
大助理闻言顿住笔，抬头：“……这是黑称。”
“……”
凌心谣出道三年，接不到什么好剧本，一直在低成本玛丽苏网剧的圈子里混。日子久了，大家就将她的形象和玛丽苏绑定在了一起，才有了这么个称号。
“你看，”大助理将选角名单递过来，前几位都是热度高且符合形象的女演员，他指着最下方的名字，“凌心谣。她名气太小，排在最后。”
小助理叹惋：“可惜了，看着还不错，但估计选不上。”
这张名单一般就代表了选角的优先级，除非前面的演员档期都不合适，那么大概率是轮不到她的。
大助理却摇摇头。他瞥了一眼旁边的李导，将手中夹纸板翻到下一页。
“导演这次拟了两张名单，一个按热度，另一个按形象符合度。”
小助理好奇地凑过来，看到第二张名单，眼睛顿时一亮。
他指着那张纸，激动得说不出话。
“嘘，”大助理忙将夹纸板一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试镜呢。”
台上，凌心谣已经演到了山雨入庙的情节。
舞台上空无一物，她伸出双手向周围试探，倒退着走了几步，缓缓转身——就在转过头的一刹那，她整个人猛地一震。
凌心谣惊叫声来不及脱口，脚下一绊，手舞足蹈连栽好几步，跌倒在地。
有一瞬间，台下的人都以为她真要摔了。小助理甚至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想要上去扶她。直到凌心谣毫发无伤地坐倒在地，连裙子都因她提前拿在手上而没有弄乱，大家才反应过来她是演戏。
李导微微点了点头，表示对这段演技的认可。
不过作为演员，肢体方面的动作戏只能算基本操作，想要判断演技好坏，还要看接下来最难的戏份。
这段雨夜戏，他已经看了一整天。
来试镜的都是业内知名的女演员，每人的发挥各有千秋，情绪的把握也都十分到位。李导隔着帽子抚了抚后脑，其实到现在为止，他还在几个人选中犹豫，拿不定主意。
让他苦恼的不是演员不合适，而是犹豫本身就已经说明，目前几人中都没有让他觉得“OK就是这个人”的一位。
凌心谣坐在冰冷的舞台上，心跳有些快。
接下来就到了女主产生幻象把石像认作母亲的戏份。这段看似情绪分明，其实想要演好是不容易的。
她大口喘着气，表现出惊魂未定的样子。
紧接着，原本急促的呼吸忽然一滞。
台下人顿时了然，这是见到母亲的幻象了。
李导眯起眼睛，专注地看她下一步会怎么演。
“……娘？”
一片寂静中，凌心谣忽然扯出一抹笑。
这声笑在安静的演播厅听得非常清楚。
台下有的人不明所以。
这是笑场了吗？
果然是只会演玛丽苏神剧的小演员，这演技真是上不了台面。
按理说，这段剧情的情绪变化应该是从惊恐变成疑惑，再从疑惑转为怀念、伤感。
凌心谣当然知道这个顺序，动漫看过很多遍，每个场景她都可以照着演出来。但真正代入到寒小夏这个角色中，她觉得应该用另一种表现方式。
“娘，”凌心谣缓缓站起身，依旧带着笑意，“娘怎么在这？”
她眼中含着不加掩饰的欣喜，快速上前几步，凑近面前她想象中的“石像”。
伸出的手停在半路，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再往前走。
凌心谣真切地感到，心中有一股暖流在激荡流淌。面对眼前多年未见的“母亲”，一切其他事情都被抛到脑后，她已经忘了恐惧，忘了疑惑，忘了自己在一个破庙中、在电闪雷鸣的半山腰。
也忘了自己在盛常国际的演播厅。
她只想专注全部思绪，认认真真多看一眼面前的人——这个她早已记不清五官的、眉目如画的虚影。
眼中笑意更甚，她想，妈妈，你看到我长大了吗？……我们果然长得很像啊。
你看得到吗？
停在半空的手向前一伸，如水中捞月般捞了个空。
这才惊觉，她做梦都想再见一面的妈妈，原来只是一尊冰冷的石像。
眼泪忽然从她眼角划下。
这一刻情绪瞬间溃散，方才建起的美好海市蜃楼轰然倾塌。
直到此刻，凌心谣眼中才流露出疑惑、不解的情绪。
美梦被叫醒时的伤感最令人痛苦。
她嘴唇颤抖，无声地呼唤着娘亲，却因极度悲伤而发不出声音。
她“抱”着石像，一点点滑落在地，就像无助的孩童跪倒在父母膝下。
演播厅沉寂良久。
台下人都沉浸在凌心谣的演绎中，甚至有人忘了这只是试镜，抬手竟欲鼓掌。
过了片刻，李导从对讲机里传来的声音将众人拉回现实。
“开灯。”
室内顿时大亮。
凌心谣用指尖擦了擦湿润的眼睛，呼了口气。她其实还没有从刚刚的情绪里完全走出来，低头看着舞台地面。
李导身为导演，没有表露什么态度，只是淡淡点点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凌心谣。半晌，他才拿起对讲机，用不咸不淡的语气问道：
“程以期程老师，双人试镜你看安排在哪天合适？”
凌心谣闻言愣了一下，抬头。
隔着五十米的演播厅，她看见后排最高处倚着墙的那道熟悉人影。
女人身披黑色高定小西装，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沿，另一只手为自己戴上墨镜，用细软却有些高亢的语气冲门里说道：
“看来我们这部剧无缘了，李导，以后有机会再合作。”
说罢，她踩着高跟鞋出了门，带起一阵香风。
一个小助理拎着包追赶。临出门，还不忘停下，向屋内连鞠了三个躬，小嘴叭叭地圆了好些场面话，才快步跟了出去。
这个场景可以说稍纵即逝，还没来得及给人反应时间，两人就像风一样从眼前掠了过去。
只留门内一片诡异的肃静。
……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似乎有点精彩。
“那是柳云笙。”
作为经纪人兼助理，每次路遇同行，小张姐都会在一旁提醒。
“……我知道，”凌心谣小声道，“这要是认不出来，真的不用在圈里混了。”
柳云笙，新一线当红小花，凭借近期一部古偶热播剧爆火。
不过，凌心谣和其他程以期粉丝一样，关注到她的时间比这更早一些。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在娱记们的花边新闻里，柳云笙一直是影帝程以期现任未公开的绯闻女友。
这种谣言十有八九是假的，但传得多了，总有人认为无风不起浪——狗仔捕风捉影也要先有阵风，这两人之间要是没点什么，才不会被传得这么广。
凌心谣人脉不多，八卦也吃不到热乎的，所以并不能断定这种瓜真假。不过现在看来，谣言里有一点倒是真的，柳云笙的脾气似乎的确不怎么好。
“走吧。”凌心谣神色如常拍了下小张姐胳膊，说罢迈入门中。
这是间小阶梯教室一样的演播厅。
室内光线昏暗，唯一一盏聚光灯打在正前方无人的舞台上，观众席稀稀疏疏坐着工作人员和试镜者。
有了刚才那出闹剧，演播厅里的人们仿佛还没缓过来，依旧沉浸在难言的尴尬中。
凌心谣的出现让这些人忽然有了焦点，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她身上聚过来。
众人的注视让凌心谣有些拘谨。
试镜看样子已经开始很久了，这么多人要试镜，当然不会等到把所有人叫齐才开始。通知她的时间大概已是试镜的尾声了，工作人员已面带疲色，演播厅墙角还堆放着两大袋尚未收走的外卖盒。
凌心谣一眼便望见第一排坐着的两人——身材圆润、戴灰色鸭舌帽的李导，和瘦俏清癯、戴着墨镜西装革履的制片。
李导是值得尊敬的老前辈，有近三十年影视圈经验，拍过很多人们耳熟能详的电视剧。其本人却非常低调，从不主动出现在公众视野。
见到这种辈分的大佬，她内心有点小激动，但还是只谨慎地简单打了个招呼，试图低调地在一旁落座。
“凌心谣。”李导沉闷而严肃的嗓音将她叫住，“时间赶得刚好。”
猛地被叫名字，她其实有点懵。
像这种级别的大导演，连她姓什么都记不住才是正常的。毕竟按理说，以自己这不入流的咖位，出现在选角名单的最后一位都是谢天谢地，更不指望被人重视了。凌心谣一直以为导演选她是为了凑数，但看这样子，李导可能的确是经过考虑才邀请她的。
这个想法的出现像一簇火苗，在心底悄悄燃起一丝希望。
助理手捧名单，替导演唤道：“凌老师，您是下一位试镜者，请到台前准备。”
好吧，这时间确实赶得巧，居然这么快就到她了。
凌心谣将挎包递给小张姐，从助理手中接过仅有一张纸的剧本。
“给您解释一下，今天我们是只针对女一号的试镜，都是单人片段，没有安排搭戏演员。”助理精炼道，“您先读剧本，什么时候觉得能开始了，直接上台就好。”
原来是单人试镜，凌心谣隐隐松了口气，心里一股说不上什么滋味的轻松。看来之前的担心完全没有必要啊。
按理说演员试镜之前应该有几分钟的排练时间，但今天比较特殊，前面的安排大概是被柳云笙打乱了，留给她的时间才会这么仓促。
演播厅里的人都在等她，凌心谣抛开乱七八糟的想法，专注于手中的剧本。
试戏片段很短，连一页A4纸都没写满。事实上纸上仅有三句话——
【寒小夏夜雨山中迷路，身受重伤，饥寒交迫。
见到山腰破庙，入庙躲雨，被狰狞石像吓倒在地。
电闪雷鸣中，寒小夏出现幻觉，看见佛像的脸变成已故的母亲，上前触摸石像。】
这是《暮春狐仙录》中女主误闯狐仙城的情节。
《暮春狐仙录》整体上其实是搞笑治愈系少女漫，只不过稍含微恐元素，导致凌心谣初中一度把某些场景视为童年噩梦。其中就包括这一段。
虽然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年，她还清楚记得第一次看的情景。
那时他们一家四口还住在老家的小县城里，她和弟弟挤一间屋，她在上铺，弟弟住下铺。凌心谣大半夜躲在被子里追番，看到这个片段，吓得直接从床上蹦起来，硬是把弟弟给吵醒，还强行拉着他一起看。最后两人都战战兢兢一整晚没敢睡觉，第二天姐弟俩挂着浓浓黑眼圈，免不了挨了一顿胖揍。
想到这里，凌心谣没忍住笑了下。
现在再看到这个情节，还觉得蛮温馨的。一个多年没见过母亲的人，怕是早已记不清妈妈的样子了，通过幻象的方式再见一面，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果然人长大了，经历的世事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也会不一样。凌心谣这么想着，一边将剧本还给导演助理，在众目睽睽下信步走上舞台。
聚光灯是昏暗演播厅里最明亮的光源，站在舞台上，无法看到台下的人脸。
李导一人朴素休闲装，戴了一顶短沿鸭舌帽，整个人缩在第一排正中的软椅里翘着二郎腿。阴影刚好挡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神色。
凌心谣脱掉羊绒大衣，露出里面浅粉色的轻逸古装纱裙。
裙子是魏晋襦裙的款式，清雅灵动，走路时轻纱飘起，似烟如云。衣襟和袖边绣有同色桃花瓣和粉蝶，随着她整理仪容的动作而摇摆轻颤，在风雅中添了一丝俏皮。
脱下大衣的一瞬间，台下顿时涌起一小片骚动。虽然听不到他们窃窃私语的内容，凌心谣却可以想象大家在惊讶什么。
——她里面穿的正是寒小夏的cosplay服装。
以前还是网红的时候，凌心谣经常出cos。最早没有流量，她参加漫展纯粹是为了养活自己，跟着几位前辈学化妆、打下手。
那时候她最喜欢cos的就是寒小夏，一是因为喜欢这部动漫，二是，她长得与这个角色实在很像。
动漫中的寒小夏是位17岁少女，翘鼻子，尖下巴。尤其一双眼睛生得极美，像狐狸的眼——这里指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狐狸眼。观察过就会发现，狐狸的眼角其实是微微下垂的，只有在笑起来时才会上挑。
灵动，勾人，古灵精怪。
凌心谣就有着这样一双眼睛。
每次她出寒小夏cos，漫展就成了他们的主场，围观的人群总会不约而同聚拢，保安甚至好几次不得不疏散现场。
她扮演的寒小夏曾被奉为神图，在《暮春狐仙录》贴吧传得很广，混圈的人基本都见过。
凌心谣当时年纪不大，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一度认为自己很火，恨不得以为全中国的同龄人都听过自己的名字。当然，之后进了娱乐圈，才知道这世界比她见过的要大，世上的人也比自己想象的要多。她又能算得了什么呢，过江之鲫里的一条小鱼罢了，一转眼就逐流水而去，根本无人记得。
就像现在。
演播厅里的人见到身穿寒小夏服装的她，不会想到十年前贴吧里的旧图。他们惊讶的单纯只是她今天穿了cosplay服装而已。
台下有几个工作人员在低笑，笑声没有恶意，听得却很清楚。如果是以前的凌心谣，面对这样的场面一定会面红耳赤，心里打鼓，后悔自己没有穿得低调一点。
而现在不一样。
凌心谣落落大方地走到舞台中央，眼中带笑，从容鞠了一躬。抬起头时，聚光灯金灿灿迎面洒在身上，将她整个人映得熠熠生辉，连发丝都在发光。
凌心谣脑子里只剩一个想法。今天自己站在这里，就是为了争取喜欢的角色，就是为了被人记住的。这种场合穿cosplay有些突兀，但既是为了还原自己心目中的形象，那就不要瞻前顾后去在意形象和包袱。
毕竟自己算个什么，谁认识她啊。
“这是谁，”台下的小助理压低声音问，“你认识吗？”
李导今天带了两个助理，除了之前给凌心谣递剧本的大助理，还有个帮忙的小跟班。
大助理正在纸上记着什么，眼都没抬地道：“一个小糊星，人称‘玛丽苏甜妹’。”
小助理忽然顿悟，露出迷弟的神色望着台上：“你这么说，我有点印象了。名字不知道，绰号挺响亮。”
大助理闻言顿住笔，抬头：“……这是黑称。”
“……”
凌心谣出道三年，接不到什么好剧本，一直在低成本玛丽苏网剧的圈子里混。日子久了，大家就将她的形象和玛丽苏绑定在了一起，才有了这么个称号。
“你看，”大助理将选角名单递过来，前几位都是热度高且符合形象的女演员，他指着最下方的名字，“凌心谣。她名气太小，排在最后。”
小助理叹惋：“可惜了，看着还不错，但估计选不上。”
这张名单一般就代表了选角的优先级，除非前面的演员档期都不合适，那么大概率是轮不到她的。
大助理却摇摇头。他瞥了一眼旁边的李导，将手中夹纸板翻到下一页。
“导演这次拟了两张名单，一个按热度，另一个按形象符合度。”
小助理好奇地凑过来，看到第二张名单，眼睛顿时一亮。
他指着那张纸，激动得说不出话。
“嘘，”大助理忙将夹纸板一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试镜呢。”
台上，凌心谣已经演到了山雨入庙的情节。
舞台上空无一物，她伸出双手向周围试探，倒退着走了几步，缓缓转身——就在转过头的一刹那，她整个人猛地一震。
凌心谣惊叫声来不及脱口，脚下一绊，手舞足蹈连栽好几步，跌倒在地。
有一瞬间，台下的人都以为她真要摔了。小助理甚至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想要上去扶她。直到凌心谣毫发无伤地坐倒在地，连裙子都因她提前拿在手上而没有弄乱，大家才反应过来她是演戏。
李导微微点了点头，表示对这段演技的认可。
不过作为演员，肢体方面的动作戏只能算基本操作，想要判断演技好坏，还要看接下来最难的戏份。
这段雨夜戏，他已经看了一整天。
来试镜的都是业内知名的女演员，每人的发挥各有千秋，情绪的把握也都十分到位。李导隔着帽子抚了抚后脑，其实到现在为止，他还在几个人选中犹豫，拿不定主意。
让他苦恼的不是演员不合适，而是犹豫本身就已经说明，目前几人中都没有让他觉得“OK就是这个人”的一位。
凌心谣坐在冰冷的舞台上，心跳有些快。
接下来就到了女主产生幻象把石像认作母亲的戏份。这段看似情绪分明，其实想要演好是不容易的。
她大口喘着气，表现出惊魂未定的样子。
紧接着，原本急促的呼吸忽然一滞。
台下人顿时了然，这是见到母亲的幻象了。
李导眯起眼睛，专注地看她下一步会怎么演。
“……娘？”
一片寂静中，凌心谣忽然扯出一抹笑。
这声笑在安静的演播厅听得非常清楚。
台下有的人不明所以。
这是笑场了吗？
果然是只会演玛丽苏神剧的小演员，这演技真是上不了台面。
按理说，这段剧情的情绪变化应该是从惊恐变成疑惑，再从疑惑转为怀念、伤感。
凌心谣当然知道这个顺序，动漫看过很多遍，每个场景她都可以照着演出来。但真正代入到寒小夏这个角色中，她觉得应该用另一种表现方式。
“娘，”凌心谣缓缓站起身，依旧带着笑意，“娘怎么在这？”
她眼中含着不加掩饰的欣喜，快速上前几步，凑近面前她想象中的“石像”。
伸出的手停在半路，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再往前走。
凌心谣真切地感到，心中有一股暖流在激荡流淌。面对眼前多年未见的“母亲”，一切其他事情都被抛到脑后，她已经忘了恐惧，忘了疑惑，忘了自己在一个破庙中、在电闪雷鸣的半山腰。
也忘了自己在盛常国际的演播厅。
她只想专注全部思绪，认认真真多看一眼面前的人——这个她早已记不清五官的、眉目如画的虚影。
眼中笑意更甚，她想，妈妈，你看到我长大了吗？……我们果然长得很像啊。
你看得到吗？
停在半空的手向前一伸，如水中捞月般捞了个空。
这才惊觉，她做梦都想再见一面的妈妈，原来只是一尊冰冷的石像。
眼泪忽然从她眼角划下。
这一刻情绪瞬间溃散，方才建起的美好海市蜃楼轰然倾塌。
直到此刻，凌心谣眼中才流露出疑惑、不解的情绪。
美梦被叫醒时的伤感最令人痛苦。
她嘴唇颤抖，无声地呼唤着娘亲，却因极度悲伤而发不出声音。
她“抱”着石像，一点点滑落在地，就像无助的孩童跪倒在父母膝下。
演播厅沉寂良久。
台下人都沉浸在凌心谣的演绎中，甚至有人忘了这只是试镜，抬手竟欲鼓掌。
过了片刻，李导从对讲机里传来的声音将众人拉回现实。
“开灯。”
室内顿时大亮。
凌心谣用指尖擦了擦湿润的眼睛，呼了口气。她其实还没有从刚刚的情绪里完全走出来，低头看着舞台地面。
李导身为导演，没有表露什么态度，只是淡淡点点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凌心谣。半晌，他才拿起对讲机，用不咸不淡的语气问道：
“程以期程老师，双人试镜你看安排在哪天合适？”
凌心谣闻言愣了一下，抬头。
隔着五十米的演播厅，她看见后排最高处倚着墙的那道熟悉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