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北临永安年间,有一读书人,名为陈春。”

    京城边的茶楼,落日余晖穿窗入户,正落在堂中老者的脸上。

    那老者银须如霜,身形隐没在墨色长袍之中,只露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握着桌上的醒木。

    声如洪钟、浑厚苍劲,在楼中众人喧闹声中,依旧清晰可闻。

    “此人论相貌,昂藏七尺;论学问,才高八斗。”

    “他十七入试求功名。但见他:乡试、会试、殿试,一路势如破竹。举人、贡士、进士,挥手间折桂蟾宫。”

    “少年春风得意,踏遍长安之时,于城外春水池畔,偶遇一位美人。”

    “这女子貌若仙子、淑质英才。两人一见如故,谈笑风生,互引为知己。”

    楼中两青衣男子交杯换盏,互诉感怀。你言我语之间,心绪涌动如潮。以茶作酒,徒生醉意。一人举杯问道:“后事如何?”

    老者徐徐开口。

    “二日,陈春欣然再赴,欲续良缘。然百般寻觅,那女子却如梦如烟,终不得再见。”

    “讨厌。”

    茶楼角落处坐着一男子,身宽体胖,怀中正搂着一妙龄粉衣女子,笑得满面春风。兴致起,男子拿起桌上白瓷茶瓶,瓶口正对着女子微微张开的樱桃小口。手腕翻动,水流簌簌而下,女子吞咽不及,只由得茶水沁出。水湿桃花粉面,更显得楚楚动人。女子娇嗔一声,五指纤纤、半抚半推,落到男子起伏的胸口上。

    美面笑意不减,眼中却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

    老者继续道。

    “陈春仕途亨通、平步青云。却只叹,官海沉浮,一日高楼起,一日高楼落,荣华五十载,功名转瞬失!待垂垂老矣、孤身凄影,心死还乡之时,再路过当年溪水池畔。”

    一女子坐在评桌前,短布粗衣,面容清丽。此刻正撑着脸,笑意盈盈地看着说书老者。

    楼中人声嘈杂,她却独身一人,全神贯注、细细聆听,仿佛周围喧嚣都只是评书的金石伴奏之声。

    老者略作停顿,又开口道。

    “池畔边春草葳蕤、微风曛暖,正是人间好时节。春水年年依旧,自己却已白发迟暮,感悟伤怀之时,忽见一抹熟悉身影。”

    “待走进细看,却发现正是昔日佳人。”

    说着醒木落桌,激起震天一响。

    “——只是肤白若雪,乌发红唇,竟还是一如当年颜色。”

    粗衣女子噗嗤一笑。

    “容颜不老……又是个妖女的故事?”

    老者抚须微笑。

    粗衣女子端起桌前已经凉了的茶水,一口饮尽,又开口道。

    “不过又怎知那五十年荣华富贵,不是陈春的南柯一梦呢?”

    老者侧身看向她,似有话说。

    此时茶楼大门突然打开,一点寒光由远至近,待众人反应过来时,只见一柄弩箭正插在那说书老者的胸膛。

    他没来得及发出一丝声响,便直直倒下。双目圆睁,眼中浑浊一片,仿佛在雾中看向楼内众人。

    见此惨状,楼中人声骤停。

    “啊!”

    一片寂静中,那粉衣女子向评桌望去,正对上老者未闭的眼睛,不由大叫一声。

    她身后的男子本想捂住她的嘴,但为时已晚,眼看众人眼神汇聚而来,那男子闷哼一声,伸出肥硕的手,决然将粉衣女子推出怀中。

    又一寒光逼近,那粉衣女子欲挣扎躲开,但身体绵软无力,不得动弹。箭气又来势汹汹,避无可避,只得垂泪而待。

    弩箭穿胸而去。鲜血溅开,像一朵倏忽盛开的花。

    楼中众人看向门外。

    茶楼被一队人马团团围住,领头的是两位男子。两人皆身着玄色窄袖长袍,胸襟处蹙金飞鱼纹精巧灵动。头戴三山冠,腰系红缨玉牌,牌上刻着三个大字。

    “景銮司。”

    那肥壮男子手脚并用,爬至两人脚边,堆笑道:“两位大人不知所来何事?小人赵浑,在昶王府中当差。”

    左侧男子长眉细目,薄唇微勾,似笑非笑:“去把我们的弩箭拿回来。”

    赵浑半爬半跑,赶至倒地两人身侧,闭目咬牙,瑟缩着拔出两只弩箭。又恭恭敬敬捧在手中,递给说话的男子。

    “眼看天色已晚,府中事务繁忙,不知两位大人能否允许小人先行离开。”赵浑神色谄媚,眼含期翼。

    温热的血从箭身滴落,仿佛红烛泣泪。

    男子将两只弩箭递给身侧之人,颇为怜惜道:“果然还是你更准些。”

    语罢,手起剑落。

    李浑只觉得脖颈一凉,便轰然倒地。气息消散殆尽之前,眼中最后望着的却是那半刻前香消玉殒的粉衣女子。

    李宿从袖中取出一条白帕,将长剑上的血迹小心擦净,又冷眼扫过楼中众人:“昶王谋逆,已被凌迟处死。这茶楼是昶王会客之处,也须查封。”

    角落里一男子小声道:“查封茶楼,与我们却并无关系,为何大人要派人困住大门。”

    “圣上震怒,下旨亲近昶王者尽数斩杀。”

    评桌前两青衣男子跪倒在地:“我们只是茶楼客人,与昶王实无来往,还请大人明鉴。”

    李宿幽幽道:“口说无凭,楼中众人需由景銮司一一盘查。”

    众人面面相觑间,一美妇人从楼上客房而出,走到李宿身边,侧耳私语几句,又摘下腕上累丝嵌红玉金镯,暗暗塞到他手中。

    李宿侧身让出一条小道。楼中众人屏息,眼见那美妇人款款离去。

    一时心中了然。

    金饰、玉器、银票,将怀中金贵之物争相交到李宿所带木箱之中,很快楼中之人便撤去一半。

    陆荷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粗布衣裳,又想了想自己那只能打鸟捉鱼的三脚猫功夫,不禁苦笑,在心中道:“天要亡我。”

    又过了一刻,楼内再无人上前。一黄衣女子出声道:“没有财物,今日便不可离开?”

    余下众人看向那女子,眼中一片敬佩感激之意。

    李宿并不回应,只将沾血的白帕扔到地上,转身离去。

    “将楼烧了。”

    楼中众人闻言先是一怔,后皆若惊弓之鸟,争先向茶楼大门涌去。

    但门外人马皆持剑以待,众人恐刀剑无情、血溅当场,推搡间,竟无一人敢突围而出。

    黄衣女子站在楼内,破口大骂道:“景銮司,不过一群阉党!仰仗圣上宠幸,揽权纳贿,草芥人命!”

    可惜混乱中再无人在意。

    火光渐起,不多时烈焰腾空、浓烟滚滚。漫天火光中,楼内桌椅陈设、眼泪悲呼,一齐化作风中烟尘。

    此事后人心惶惶。茶楼余烬,阴森恐怖,也再无人敢靠近。

    ·

    五日后一位年轻天师路过此地。

    身穿一件白青色的长袍,腰间系一条竹叶坠子的腰绳。面容沉静,温雅如玉。

    他在茶楼处几经徘徊,一位大娘叫他迟迟不走,小声提醒道:“此处阴气重,天师大人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年轻天师温声道:“我见此地黑云缠绕,浓雾不散,似乎是有冤情。”

    大娘慌忙止住:“什么冤情,不过是死了些和昶王同谋犯上的罪人而已。”

    年轻天师沉吟片刻:“原来如此。”

    见年轻天师仍不愿离开,大娘又劝道:“谋逆便是死罪,天师大人也不要过于同情。”

    大娘言辞恳切,年轻天师只得向大娘施礼道谢,转身离去。

    午夜时分,茶楼周围更是空无一人。

    那青衣天师又从远处走近。

    摇铃作响,一点燃香盘旋而上。铃声深沉,似夜中私语悲叹。香气幽远,萦绕在整座茶楼废墟之上。

    一张符纸无风而燃,和着茶楼余烬,悠然升空,消散于天际。

    见楼中黑雾逐渐消散,青衣天师转身正欲离去。

    忽然在灰烬中看到一个女子,粗布麻衣,双目轻阖,平躺在茶楼之中。

    他走近细看,见烟灰尘土遮掩下,那女子面色红润,似有生气。

    可是仔细探过,既无鼻息,也无心跳。

    青衣天师取出一柄桃木短剑,用剑身划破女子手指。

    鲜血滴出,落地成花。

    伤口处不见黑烟,便不是妖。

    又从袖中拿出一条细带,小心缠在那女子受伤的指尖。只是带子系的不稳,一会便滑落在地。

    他捡起细带,想重新系上,却发现女子指尖伤口已经消失不见。

    咒术?巫蛊?

    青衣天师在心中思索。

    不同常人,便不可留。

    先用符纸镇住,再用桃木穿心,七魂消散,便不可再恢复。

    将要动手时,忽然发觉那女子冰冷的手指渐渐变得温热。

    醒过来了?青衣天师看向女子的脸。

    睫毛颤动,像振翅的蝴蝶。

    她突然睁开眼。

    柳叶弯眉,眼睛水润清澈,像雨中的荔枝。只是粉唇微抿,清丽中多了一丝倔强。

    “是你?”陆荷看着眼前的人,觉得他的容貌似乎有些熟悉。

    “你认得我?”

    陆荷眼睛转动一圈,扫过周围环境:“不认识,只是刚刚睡醒,恍惚间看错了。”

    时清看着她的眼睛:“你是妖?”

    陆荷站起身来,随意拍掉粗衣上灰尘。

    “妖?”

    又莞尔一笑:“我非妖非鬼,非仙非魔。只是徘徊在人间,迟迟不肯离去的一抹孤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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