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武德十年,岭南。

    日上中天,西市已是车水马龙,可最繁华之地最显眼三层高楼,却门扉禁闭,连酒幌都懒懒卷在杆上。

    “砰”地一声酒幌垂落,“九馆”两字鲜亮夺目,美酒醇香自逐渐展开的门扉中飘出,街市人群顿如水沸扬波,群鲤觅食,鱼贯涌入。

    “娘子娘子?”

    酒馆三楼,攒竹把门拍得“啪啪”响。

    “何事?”奚九酒睡眼惺忪倚在门边,没骨头似的往下滑。

    攒竹假模假样得恭喜:“前期投入成本已全部收回,恭喜娘子,日后便都是纯利了。”

    奚九酒揉着额头:“……这不是昨夜盘账时便已算到的事吗?至于特地把我叫起来吗?”

    攒竹指指头顶:“日上三竿了。”

    “所以呢?”

    “咱们都在开门营业辛苦赚钱,看你一个人睡懒觉我心里不舒服。”

    奚九酒重重得抚了抚胸口:“你就是存心气我。”

    “吃颗蜜饯,顺顺气。”攒竹端上一盘梅脯,晶莹剔透,琥珀生光,望之生津。

    奚九酒咬了一口眉头打成一个结:“酸!”

    攒竹皮笑肉不笑:“正好帮你清醒清醒呀。”

    奚九酒酸的眼泪汪汪:“就不能多放点糖吗?”

    攒竹吐出两个字:“糖贵。”

    “又不是吃不起。”奚九酒嘟嘟囔囔。

    “我滴娘子哎,你莫不是真以为咱们如传闻中那般,是带了金山银山出来的?咱们现在用的一分一厘,可都是您辛辛苦苦攒下来的血汗钱,你不心疼我还疼呢。”

    “今天九馆回本,我们已经不是坐吃山空了,糖还是吃得起的吧。”奚九酒可怜巴巴的撒娇。

    “你说得对。”攒竹从奚九酒手上抢走没吃完的半颗梅脯,“我去给你做甜的。”

    这梅脯酸有回甘,口舌生津,勾的奚九酒眼神直勾勾得盯着梅脯:“我还没吃完……我还想吃……”

    攒竹没眼看她这谗样:“一盘都给你!”

    “多谢攒竹。”奚九酒一边小口小口咬梅脯,一边聊天,“岭南盛产竹蔗,糖也如洛阳那般昂贵吗?”

    “对。”两人眼神一碰,攒竹就知道奚九酒在想什么,“本地人虽也会榨煮竹蔗汁水制糖,却只能制出成块的红糖,甜至发苦,残渣难尽。”

    奚九酒捧着脸哀怨一声,满脸忧国忧民:“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岭南荒僻之地,如何比得上洛阳精巧繁华?”攒竹也配合着擦了擦眼睛。

    “连白糖都没有,百姓可怜啊。”

    “还是该把天赐的宝物,还原出来。”

    两人一拍即合:“我去换衣服。”

    “我让人买糖块。”攒竹兴奋得搓手,“太宗高宗都爱不释手,畅销洛阳的白糖卖到这岭南来,那得赚多少银子啊!”

    “低调,低调,财不露白。”奚九酒合上她快要流出口水来的嘴。

    轩窗临街,奚九酒抬起内侧隔板,被隔绝的阳光与街市喧嚣一同扑入耳中,一口官话格外突兀。

    似乎是个刚到岭南的客商在寻人问路,碰了两回壁,才在九馆前遇到了一口标准官话。

    那热心人似乎是哪位酒客的长随,出身长安,难得见乡音,格外热情得询问了许多都城新事,时不时发出一声感慨。

    “咱们离京时韦相还正如日中天呢,谁能想到如今已经是风雨飘摇了。”

    客商问道:“天已正午,某家未用朝食也是饿了,此处恰有酒馆食肆,在下可否请兄台一顿午膳以表谢意?”

    长随推拒:“郎君若是腹中饥饿,前方自有食肆充饥,这九馆是卖酒的,一二风雅下酒菜可难以果腹。”

    客商奇道:“九馆?为什么起这个名字?”

    “弘文馆,集贤院,史馆,并称三馆,桂树新发三十枝,新科进士大多都要在这三馆中走一遭。三代三馆学士尽聚于此,便称九馆,这才是揽尽天下文华。”

    客商倒吸一口冷气:“好大的口气!”

    长随一脸无所谓:“倒也不算大话。朝中失势官员流放,大多来了岭南。在这虎豹烟瘴之地,郎君们也就在此处才能一忆长安洛阳的风流,莫说是三代三馆,便是四五代也尽够了。”

    客商倒是好奇了:“这九馆中有何好处,尽如此勾人?引得见惯了京中风华的郎君们也流连忘返。”

    长随骄傲得好像这店是他家开的似的:“九馆中有九酒,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琴酒雅,棋酒妙,书酒灵动画酒巧,诗清酒烈,花馥茶芬。

    九酒一出,这偌大岭南,再无他处是风流。”

    客商掰着手指算了半天:“这才八种,还有一种呢?”

    长随指指头顶:“最后一种,便是这九馆当家娘子奚九酒,那才是这九馆中最醇的美酒。”

    客商都被长随说动,要进去见识一下如何尽揽岭南风流:“此话当真?”

    “九馆开张三月,岭南其余酒馆门可罗雀,后厨三月不识肉味,如何不真?”

    “岭南又不是只有九馆一家卖酒,尽使些下作手段!”这酸的都要冒出水来的声音官话不标准,带着明显的岭南本地口音。

    长随哂笑:“他处的酒也能叫酒啊?浑浊寡淡,味酸无香,也就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如今品过这不逊于长安街市上的佳酿,谁要喝那涮锅水?”

    “你!”岭南口音恼羞成怒,却不跟着仆人发火,嘴里不干不净得用土话埋怨:“臭娘们,谁知道用什么手段勾着客人才有生意这好生意呢?谁知道这钱是怎么赚来的……”

    却不料这长随听得懂岭南方言,当即怒了:“足下慎言,平白污秽他人,当心祸从口出!便是奚娘子饶得了你,别人也饶不了你!”

    说酸话那人面色乍青乍白,扭头就走,纵然他是岭南地头蛇,却也不会因为一句口舌之争招惹这等大族豪奴。

    奚九酒支起窗户一角看看是哪来的孽障要造谣。

    原来是对手。

    醉仙居的掌柜啊!

    楼下客商与长随却不为这人影响心情,客商还在追问:“这奚娘子如何不寻常?”

    “听说她初来乍到,一出场带着万两白银,两匹马都拉不动的银钱她却平安度过千里关山,三倍市价买下酒榷,当日就拿下西市最繁华之地,一月之间便起了这三层广厦。除了九馆,偌大岭南,如何还有这般高大的楼宇?”

    奚九酒正听得顺耳呢,忽然听到一声“哗啦”,碎瓷声响成一片。

    刚有人在吹我呢这就有人闹事?

    打我脸呢?!

    奚九酒怒气冲冲下了楼,就见一楼大堂桌案被掀翻,屏风被推到,满堂宾客就看着那两颊潮红的壮汉满地打滚:“这什么……什么酒?再来一杯,再来一杯!!”

    “他喝了多少?”

    “他才喝了两盏最廉价的酒,如何就能醉人了?借酒装疯而已。”攒竹刚要去处理就被奚九酒叫住,看他摔盆打碗的撒酒疯,对他损害的东西心疼不已,牙根痒痒,“这分明是来找茬的!娘子,可要叫关冲来,给他好好醒醒酒?”

    “是来找茬的,不过,光给他醒酒可没用。”

    想想刚刚走掉的醉仙居老板,原来不光是来造谣的呀?

    还是带人来捣乱的呀!

    既然是开酒馆,就免不了招醉汉。

    九馆做的都是贵人生意,若是仅是因为对方醉酒就粗鲁处置,怕会引得别的客人不满。

    而且用强只能按下这一回,落在幕后主使眼中却显得黔驴技穷,要唬,就得连幕后主使一起唬住。

    “关冲!”

    后院窜上来一位身形高挑的精瘦汉子,堆着笑时还显得亲和,神色一冷便满脸凶意,手提哨棒蠢蠢欲动:“娘子,我准备好了,这就将他乱棍打出去!”

    “回来,与你们说过多少回了,开酒馆和气生财,能智取就别力敌。”奚九酒环顾一圈,一点门边的桌子上趴着的顾客,“给门边那位郎君端一碗照夜白去。”

    那似乎是个青年文士,但须发散乱衣着脏污,一派邋遢,年纪容貌全看不清。

    关冲认得他,也是老客了,一来便捡着门边最近的桌子一趴,若说他富,可风雅节目他从来不要,只点最纯粹也是最醇厚的“酒”,可若说他贫困,在九馆一喝便是一天的财力绝非穷门小户可支撑。

    只庆幸这人酒品不错,最疯的时候也不过是喊小厮伺候笔墨,即兴赋诗,从没有如这醉汉摔摔打打时候。

    “那不是给二楼的雅厢贵客的吗?”

    “是呀,若那位郎君还想喝酒,便请他上二楼。”

    比起一楼大堂这门庭若市人来人往的热闹,二楼还有一层雅厢,清静,且风雅。

    但风雅是要钱的,一楼大堂来者是客,可若要进雅厢,最少也要二千钱。

    相应的,有些酒,也只有雅厢里才喝得到,也并不时时往外招摇,唯有几位常来常往的贵客口口相传,反而更显得神秘和珍贵,也更显得那二千钱的起步价格外值得。

    可就那烂酒鬼也就胜在一个酒品,进的起雅厢吗?

    但关冲习惯了听话,端了酒来从那发疯醉汉身边掠过,任醉汉死缠胡闹也未曾摇晃星点,将黑陶碗往酒鬼面前一搁:“贵客请。”

    酒鬼撑起朦胧眼:“又是你们那些花里胡哨附庸风雅的玩意儿?糊弄糊弄这些离洛阳已久的流放客或本地的土包子也就罢了,也端来与我现眼?”

    关冲一笑,带着几分油滑:“郎君误会,当家娘子请您喝一碗酒水罢了。”

    “只有一碗酒?”

    “只有一碗酒。”

    男子先是狐疑,后又打消:“罢了,总归不会在里面下毒。”

    碗中酒水清亮,散发着纯粹的酒香,那是米粮发酵后的味道,柔和醉人,又仿佛能勾出本能的渴望。

    “看着倒还不错。”酒鬼端起酒水,一仰脖一饮而尽,本已喝了不少酒的男子顿时双颊潮红,直愣愣半晌,忽然长吐一口气,“好酒!”

    说着又生气:“这般好酒为何不早点拿出来!只拿那些玩意忽悠我,莫不是捉弄某家?”

    “郎君误会,这照夜白原就是二楼雅厢客人方才提供的佳酿,郎君自打我们九馆开张,除第一日点起了八种酒水,此后每一日只点酒,未曾问过也未曾上过包厢,如何提供?”

    酒鬼也知道这酒上的巧合,也知道上酒的用意。

    但美酒换他出头弄走那个装醉的醉汉,干不干?

    这个问题几乎不用想!

    “这酒上了雅厢便有的喝?”

    “是。”

    “那便走吧!”

    “郎君请。”

    关冲伸手一引,酒鬼直奔楼梯,路过醉汉也丝毫不让,伸腿一踹:“滚!”

    醉汉演了半场独角戏,正没人搭茬不知怎么往下演呢,平白挨了一脚。

    这一脚力气贼大踹的他趴地一滚,原本的佯怒生气成了真火,可还记得出来前掌柜千叮咛万嘱咐,只寻店家晦气试探一二也就罢了,可千万别招惹客官。

    天知道那是不是被贬谪于此的官员文士,九馆价要的贵,能日日在此厮混的,不是官身未去的昔日豪族,就是贬谪于此的一方父母,砍了他也没出说理去。

    不得不强压怒火:“你是何人?!为何踹人?”

    酒鬼又踹了两脚,醉汉反应不及,满地打滚,只听酒鬼边踹边骂:“踹的便是你这个借醉装疯的泼才!扰人醉梦,拦人路途,来呀,将他扔出去!”

    酒鬼一声喝,门外抢进来两个长随,也不见如何动作就将醉汉压制在地。

    醉汉又惊又怒,连声大喝:“你这鼠辈!仗势欺人,可敢留名?!”

    “你这泼才听好,踹你的正是陇右李崧!”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李崧?!”

    “玉面探花?”

    接着面人头攒动,客商纷纷挤上前去,要一睹李崧那叫同僚也把持不定,姣若好女的芙蓉面。

    “郎君,请上座。”攒竹见势不妙,急忙引着李崧上楼,关冲折身去拦住客商。

    “诸位留步,楼上皆是雅厢,一座须得两千钱。”

    昂贵的消费登时熄灭了熊熊八卦之心,悻悻散去。

    长随连忙架住瘫软不敢反抗的醉汉扔出门去。

    奚九酒在二楼看得分明,长随之一不就是方才那九馆义务推销员,为醉仙居掌柜造谣发怒的大家豪奴吗?

    难怪如此仗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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