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戏可看够了?”李崧一眼便见到了立于阶上的奚九酒。

    如花美貌不必多说,内罩红裙,外拢宽袍,云鬟雾鬓,似与长安街市上当垆卖酒的当家娘子一般的爽利精干,却不知为何,似有慵惰懒散之气。

    逢人未语三分笑,见谁皆似一片心。

    面对这般人品,李松好像也生不起气来。

    “攒竹,再取一壶竹叶青来。”奚九酒太知道怎么应付这种世家郎君,“郎君且尝尝,我这竹叶青,与淮左的相比又如何?”

    李崧既然能为了酒帮奚九酒喝退醉汉,更能为一坛酒消气。

    尤其是这般醇厚清澈的酒水,便是在陇右族中也甚少能得,更别说是在这穷山恶水的岭南。

    还一碗接一碗,存货很多似的。

    “好酒!”

    “多谢郎君认可,再饮一盏吧。”奚九酒又为他倒了一碗。

    李崧原本就喝了不少,加上奚九酒这里的酒水虽然醇厚香甜,入口不辣,却后劲极足最是醉人,加上还有个奚九酒如花解语最擅撩拨,没两下便被勾动心中痛事,趴在桌上低泣:“你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容貌皆非我所愿,为何要因此辱我?”

    原来是个没挨过世事艰难的公子哥。

    为何要因容貌而辱你?

    自然是因为你弱,身怀宝器而无利器,不欺负你欺负谁?

    你以为欺负你只是一张脸?

    以你陇右李氏的宗门,护一张脸倒是够了,可谁叫你还有当世魁首的才名,是长安街市上闻名遐迩的大诗人,便是奚九酒昔日在洛阳时,就听过他的诗。

    有如此的声望,还有出将入相的野心,一篇《盐铁论》得天子夸赞,也让世族暗中恨得咬牙切齿。

    可这般烈火烹油的人,却无为官做宰的圆滑机锋,反而一身狂傲狷介。

    有才德而无城府,在那些人眼里不过是个绣花枕头,好大的名头却外强中干,一碰即溃,如今果然不就把你弄到岭南来喝酒买醉了吗?

    但奚九酒不是要做他人生导师的:“李郎君可知,毁掉一个男子声名功绩最容易的方式是什么?”

    李崧撑着朦胧的醉眼:“是什么?”

    “把他变成女人。”

    李崧面露茫然:“这如何能变?”

    “龙阳君是出身显赫的俊杰,一手剑术举魏国上下而无出其右,出使邦交亦有苏秦张仪之才,他辅佐两代君王,便是始皇统一六国这般大势所趋亦是全身而退。这等出身高贵,文武双全,才智过人的辅国相才,如今留以后人,又是何等遐想?”

    不用奚九酒说,李崧自己就有了结论:“龙阳泣鱼,分桃断袖。”

    “就因君王宠幸,与之相提并论的并非同期后世之俊杰,甚至不是把持朝政搅弄风云的权臣,而是弥子瑕、董贤这等幸进嬖佞。”

    李崧如遭雷击,喃喃着,不知是说给奚九酒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只要予人雌伏之遐思,便只剩下狐惑媚上之名,便是千秋功业,亦被冲淡于青史人心。”

    奚九酒又在倒酒:“女子不是一种性别,而是一种处境,一种千百年来潜移默化之下,与雌伏绮念,与风月艳史,与无能谄媚绑定的弱势者的处境,一旦沾染上了,莫说此生不得脱,便是史书丹笔,也难留善言。”

    李崧脸色大变,摔了杯子:“竖子其心可诛!”

    奚九酒掩面避开飞溅的酒水,这傻孩子还以为对手就调戏他的那人呢?

    但她没说破,只是给他换了一个酒盏:“想来郎君也未曾予他好过。”

    “那是,这般污言秽语的口舌想来也是无用,在下撕了他的嘴,他颜面受损,他此生再难入仕。”李崧面皮倒是松弛些许,“圣上就是责怪我下手太重,方才流放我到这岭南来。”

    奚九酒敲敲杯盏:“依我看,郎君这应对,倒不能说错。”

    “少年人气盛,又是郎君这般英武儿郎,一时义气也是常事。关键在于,郎君虽行为过激,却也证明并非那等柔弱雌伏之辈,便摆脱了最危险之处境,利大于弊呢。”

    “谢娘子吉言。”李崧长出一口气,忽然觉得事情也没到最糟。

    毕竟贬黜是暂时的,总比被传成断袖之癖遗臭万年的好。

    清醒了头脑,却发现了珍宝,这奚娘子极有智慧,说话又好听:“那依娘子看,在下又当如何化解呢?”

    奚九酒不答反问:“兰陵王也是容貌昳丽,为何城下卸甲只有佳话,而无这般困扰?”

    “自是因为兰陵王战功彪炳,何人敢嚼舌?是怕军队刀锋不利……”李崧说道此处忽然收声,惊觉,“娘子是说入军伍?我族不入军伍久矣,唯恐树大招风。”

    这孩子的脑子全点写诗上了吗?非要我说得直白:“捕风捉影者多为欺软怕硬之辈,畏惧兰陵王军威罢了。郎君本就文武双全,身形颀长,便是练得再雄壮些,也不过更添了些威武。”

    要想摆脱貌美带来的困境,除了把自己折腾成乞丐,还能把自己练成壮汉。

    李崧世家出身,洁癖也如娘胎里带的,这一身邋遢他也是难以忍受,不过自暴自弃罢了。如今有别的解决办法,他当然更愿意选择新形象,毕竟阳刚剽烈,原也是当世欣赏的美男子。

    “多谢娘子指点。”

    奚九酒却画风一转:“其实上述种种,皆为下策。”

    “娘子还有上策?”

    “雌伏二字,全凭听众臆想,为何这等流言独困龙阳君、弥子瑕,而魏王汉帝丝毫无损威严?”奚九酒一手指天,“做那位高者,权重者,威重者,便是他人如何遐想,便也无损了。”

    这话正搔到李崧痒处,顿生知己之感,平生再无他人这般懂他!

    直到奚九酒送他离开,他嘴里也在不住地念着:“奚娘子留步,今日听奚娘子一言,惟高茅塞顿开,娘子真乃惟高知己!”

    李崧,字惟高。

    攒竹等到奚九酒回转,立刻抱拳拱手:“娘子功力不减当年,三言两语便让人将娘子引为知己,佩服佩服。”

    奚九酒抬着下巴臭屁:“唯手熟尔。”

    攒竹想想李崧的容貌,有塌房的幻灭感:“这就是京中的玉面探花啊?也不怎么样嘛?洛阳传的,容貌绝世,才气纵横,直如神仙中人。”

    奚九酒嗤之以鼻:“容貌一事你还不了解啊?三分天赋,七分打理,昔日他在京中,百年世家养出来的儿郎,环佩琳琅样样妥帖,衣裳鬓发不染俗尘,面若冠玉身有暗香,自然便如神仙中人。现在他蓬头垢面,浑身酒臭,能有这般,已经是老天偏爱,天赋异禀了。”

    攒竹很好奇:“他既然受困于容貌,为何狠不下心来一刀?”

    “且不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姿容姣美固然麻烦,可面容有损却是决计不能为官的。他心有安邦志,如何愿意放弃仕途?之前日日来饮酒不过心中颓丧,你且看着,日后可没来得这般勤快了。”

    奚九酒一语成谶,李崧之后再到九馆的次数就少了,她们也一日日得看着李崧肤色渐黑,连衣裳也逐渐被撑起。

    “他是真的要把自己练成‘伟丈夫’啊?”攒竹笑道,“娘子,他今日来所为何事?”

    “我之前劝他,他是被任命为少府,又不是被流放于此,何必坐困愁城?岭南山清水秀,自有风华,他难得来一趟,不见识一番物华天宝岂不浪费?他这是要出发了,来辞行的。”

    攒竹紧张道:“他是寄情山水抒怀开郁去了,可这一去,不是有两月回不来了?再有人来借酒装疯闹事怎么办?”

    奚九酒失笑:“李崧如今正失势,陇右李氏的门楣只够护住他自己,何况近些时日勤于练武本就来得少,你当近些日子他们不再派人借酒装疯,是因为李崧啊?”

    攒竹不解:“不是因为他,那是因为什么?近些日子的确真醉的有,装醉的没了呀!”

    奚九酒举着手欣赏不染粉黛的手指:“我是让他们见着,九馆往来无白丁,没有了这位谪探花还有其他白衣卿相,随便哪位酒客都够他们喝一壶。再来装疯,别人不说,闹事那位就不怕血溅五步吗?”

    攒竹恍然大悟:“还是娘子聪明!”

    “那是,不然怎么是我做娘子呢?”

    “那他们就这么偃旗息鼓了?”

    奚九酒不再玩笑:“醉仙居一向与明府往来甚密,那是一方父母,他既然能搭上这等关系,怎么会轻易收手?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一个李崧可镇不住他们。

    不过都是求财,不必尽入彀中,如今威已立,他们不敢轻辱,便给条活路吧,攒竹,寻个契机,允人带酒来饮,一应琴棋书画节目照旧收费即可。”

    奚九酒摇头,却见楼下有将校登门。

    攒竹急忙下去迎接,就听他张开一张公文:“如今关中大旱,唯恐秋收不利酿成灾荒,为平度灾年免生祸患,使君有令,岭南道内购买米粮均须登记,每人每日限购一斛,粮价以常平仓为准!民间若是加价私售,以囤积居奇论处,斩立决!”

    攒竹当即便炸了:“不让我们购米粮,我们如何酿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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