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桑梓镇。

    官队刚将一批因水患失家的流民们迁移至此。抵达城门外后,等了近半个时辰仍无法入内。

    当直的理由是:未收到传令,不予开门。

    天色渐暗,本不明朗的天空,在乌云的笼罩下阴晦如墨。

    狂风伙同着暴雨,变成了主宰生杀的恶魔,对一切绵弱进行残酷的摧毁。

    树木哗哗作响、摇摇欲倒,刚抽出的新叶也在生命最美时戛然而止,遑论待绽的娇蕾。

    郊外,江边。

    一名女子,正被几名壮汉逼得连连后退。

    慌颤地望了眼身后,滚滚江水汹涌奔腾,犹如血盆大口的猛兽,迫不及待着将人吞噬。

    他们,还在步步逼近……

    而她,已退无可退。

    不确定前方与身后,孰更凶险。

    但是知道:无论哪一条,皆非活路。

    风雨将她的衣裙吹得纷乱,连同轻盈孱弱的身体,似能一并飞走。

    “燕宁——!”

    “快回来啊!燕宁我求求你!不要——!”

    或许是不忍密友声嘶力竭的哭喊,或许是对这个世界仍心有难舍,燕宁最后回望往了一眼……

    却不知是被暴雨还是泪水,模糊了视线。

    努力睁眼,始终无法看清。

    一如这命运,无论怎样咬牙忍受,上天从不曾如愿一次。

    而今,我命终是由我了。再不由人、由天摆弄。

    思及此,纵然滂沱得睁不开眼,燕宁仍旧执拗地朝着密友的方向,微笑着比划了下手语。

    转身,消失在所有人的惊诧中……

    “燕——宁——!”

    “废物!连……连个人都抓不住!”说话的男子,气得发喘。

    此人正是那城门小役口中的簿事。

    而他不去处理接纳流民的公务,却是因有这私事要忙。

    “哎哟,您这身体可气不得、惊不得呀!”厮役紧张地上前,连忙帮顺着气儿,“您莫气、莫气,这儿还有一个呢……”

    闻言,男子却更怒不可遏:“还留……留着作甚?!扔下去。哭得心烦!”

    厮役们领命抬起女子,正欲往岸边行去,顷刻间暴风卷起沙土,强劲地扑面而来!一时间竟是把这些壮汉们都吹得东倒西歪,睁不开眼。

    江面上澎湃得可怕,江水激荡起愤怒的波涛,并迅猛冲向堤岸,飞溅起丈余高浪花——

    巨浪甩岸,带上来了一个人。

    “咳、咳……咳咳……”

    嘶——雨水拍在脸上冰冷!全身硌得疼!

    但是,所有的不适也都让秋知叶意识到:在陆地上了,自己还活着。

    哗啦的海浪声仍清晰贯耳……顿时警觉!尚未脱离危险。

    顾不得疼痛,求生的本能驱使着她咬牙爬起,必须尽快移至更安全的地方。

    “燕宁哪……燕宁哪……”

    是谁?谁在哀凄的哭喊?合着风浪声,听得人心下更觉寒凉。

    刚上岸的秋知叶,很想确认自己现在身处何地,于是寻着声源,踉跄地行了过去……

    雨势渐歇,天色灰黑。

    她依稀看到前方站立着几名男子。

    在他们不远处,还有一女子瘫坐在地,模样很是悲伤。方才,就是她在哭喊吧?

    秋知叶走近了些,先向离她较近的一名壮汉打招呼:“咳咳、咳……”

    想张口说话,嗓子却似烈火般灼烧!咳、咳咳……

    发出的声响,成功引起了一众回首,皆是毫不掩饰的惊吓与恐惧,甚至有些战栗!

    她不由尴尬地微笑,以示友好。

    汉子们纷纷向当中的一名男青年聚拢,交头接耳后有人被推了出来,瑟缩着上前与她对视。

    “呃,你好……”

    “鬼、鬼……鬼啊啊啊啊——!”

    壮汉惊呼着后退,慌不择路地四处逃窜。其余者见状,迅即跟着逃散。

    这意外的状况让她也有些愣怔,低头打量才发现自己长发凌乱,还一身古装!?

    某种意识忽然闪过……

    于是,她走上前,向留在原地喘气的男青年求证,此为何地、今夕何年?

    岂料,男青年听完后双目圆睁,整个人都僵直了,随即眼皮一翻倒地!

    “燕宁!”唯剩下的那位女子,突然奔了过来。

    对着她又捏又瞧,一把拥住:“太好了!你没死!”

    我确实没死,但似乎……亦不再是我。

    被动地接受着陌生拥抱,秋知叶心头的猜测愈渐凝重。

    “妖女在那儿!快捉住!”

    突然,蹿出来一群人,提着灯笼辨认她们。

    “快走——!”未待反应过来,女子已拉起她就逃。

    雷声,不断在头顶轰鸣。

    天色已黑,四周难辨。一路狂奔着,女子竟未有片刻迷茫,似是极为熟路。

    突然间,电光引着一道炸雷崩响!撕裂夜空!

    天宇骇,地庐惊。

    惶悸得直教人汗毛悚立!两人的身体皆是不由自主地抖动,雷声轰鸣不停歇,在感觉整颗心将蹦出嗓子眼时忽然一个趔趄,双双滑倒在地。

    “我背你。”女子率先爬起,磕磕绊绊着将她往自己身上扛,但羸弱的身板显然太过勉强。

    秋知叶挣脱着不愿拖累。

    僵持间,已被追上。

    “咄!还想往哪跑?!”来人叫嚷着逼近。手中提灯映照出他们的脸,张张魑魅狰狞。

    她们,确实插翅难飞。

    急速思考着该如何澄清化解,女子却是默默地把她紧护在了身后。

    “燕宁,别怕……我会拖住他们,你快往‘无忧’跑!”

    紧挨着的身体分明能感受到说话者的颤抖,下一刻伸手却来不及,人已赴死般扑了上去。

    “住手——!”一声断喝。

    又有一队整齐佩刀的人,举着火把围了上来。

    “全部拿下!”

    眼前晃动着的火光,让秋知叶莫名发昏,一阵反胃与强烈的晕眩感涌上。

    天旋地转,眼皮很沉……沉……

    不知道是被谁推入了这火坑里,滚热得快窒息。

    宁可再次浸入冰冷的海水中……

    ……水……水……

    难得的假期,带着父母妹妹全家一起出游,却遭遇上了空难。落水那刻,求生的本能挣扎着拼尽全力往上游。好不容易上岸了,世界也变了……

    “燕宁、燕宁……”

    被陌生的女子唤着陌生的名字。

    醒了,但不想清醒。

    “吵死了!给我住嘴啊!”

    “求求您!她真的快不行了……”

    “既是怕死,就别惹杨员外啊!她就算醒过来也活不到明天了哟!”

    什么?又有危险——?!

    “欸!你醒了?”女子喜极而泣,“太好了!燕宁,你终于醒了!”

    女子帮着扶起身:“许是在江里惹了寒,你都发起热病了。我怎样求他们都不肯……”

    头脑昏沉,身体发热。怪不得梦见自己在火坑里……

    借着微光,终于瞧见了女子的样貌,虽一身泥尘同是狼狈,却仍予人小家碧玉的亲切感。

    俩人大概也是差不多年纪……

    瞧她双眼红肿,先前又那般舍命保护,她们关系应该很好吧?

    四周是密不透风的砖墙,仅有的一扇门上还挂着大锁链。

    这运气真是没谁了,无奈得让人苦笑:刚经历空难,又穿越到生死局,更没继承到原身丁点的记忆。

    “燕宁,你笑什么?”

    “呃,无事。我们为何被关在此处?”嗓子依旧疼痛。

    还发着烧,声音粗哑。但,也不至于让对方惊到目瞪口呆吧?

    “你、你在说什么?你竟能开口说话了!”

    “……”莫非是个哑者?怪不得,先前那些人见她如见鬼,还视作“妖女”。

    “我能说话了,”燕宁指了指头,“但这里,全都记不起了。”

    “我是素素,可还认得?”

    “许是跳江给伤着了……”素素叹气,试图帮着燕宁忆起来,“你舅父要将你赠与杨簿事作妾,我们本来准备好在今天逃走的,谁料风雨突急,船家反悔了……”

    “那杨簿事,带着人追到江边。你怕连累大家,便自己……自己转身跳江了……”大概彼时走投无路的感觉太过无助,素素涕泪俱下。

    这情绪也感染到了燕宁。

    她想起了刚上岸时,最先听到的那撕心裂肺的哭喊。

    原来,它的背后是如此万念俱灰的绝望……

    “莫太伤心……你看,老天爷保佑,我这不是又被浪给带回来了么……”

    “是龙王显灵!”素素边抹着眼泪纠正,“不仅平安归来,还能开口说话了!”

    忽然,“哐啷”的一阵锁链声,门从外面打开了。

    走进来的是先前那些捉她们的壮汉。只不过,为首者换成了个更矮瘦的。

    他从怀里掏出个瓷瓶,朝着燕宁扬了扬,一副屠宰者姿态:“送你上路的好东西!”

    话音刚落,猝不及防被一旁的素素冲撞过来,“哐——”瓶碎药洒一地!

    “贱人!”矮汉顿时气结,一把揪住了素素后颈,“赶着找死!老子便先成全你!”

    “嗬!细皮嫩肉的……啧啧……”

    掐着下颌的手掌,正欲肆无忌惮地游走,不料,颈间猛然传来一阵刺痛!

    “放手!”燕宁沉声命令。

    矮汉惊诧挣扎间,抵在他颈部的碎瓷片,已不留余地地深入了几分。

    “嘶——”尖锐的痛感,不敢再轻举妄动,松手示降,“有、有话好好说……”

    一旁的厮役见状,立马就近卡住了素素的颈,与燕宁相持对视。

    “反正横竖是死,”燕宁并未有丝毫迟疑退让,“能拉个陪葬的也是赚了!”

    语毕,鲜血已从矮汉脖颈处渗出:“啊啊啊啊啊——”

    疾声痛呼,顿时四下皆惊!

    果然如燕宁所料,拼胆量,矮汉断然不敢:“放、放放……蠢货!你快、快放开她啊!”

    从刀俎到鱼肉的变换,嚣张的气势顿失,战栗得蠖屈鼠伏。

    “女侠……不不,女、女女神仙饶命啊!”

    “闭嘴!”燕宁低喝,边给了素素个眼神,示意她站到身后来。

    任何要求,矮汉都连连配合。他的畏缩痛叫,让厮役们也变得六神无主。

    一时间因着忌惮,无人再敢上前阻拦。

    局面算是被燕宁控制住了。

    但动静仍是惹起了注意,刚挟着人走到门外,就被赶来的一众提刀拦住。

    “捕、捕头!救……救命啊……”矮汉见到救星,连忙叫嚷。

    “大胆刁民,还不速速放人!是不想活了么?!”

    燕宁才意识到此处是衙门地牢,而非她以为的什么员外家地盘。

    这些人,竟能自由出入,草菅人命……

    “倘若有活路,谁想择死?”

    “放了他。你才能活。”进退维谷间,一位身着青色官袍的男子走了过来。

    沉定的嗓音,犹如暮鼓般庄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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