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砰。”开门声毫无预兆地响起。

    库洛洛转过身,看到来人后轻轻微笑起来。

    他的背后是友客鑫的夜幕——一个并不明朗清新的夜空。刹车声、枪炮声、爆炸声在这样高的地方听起来依然嘈杂;血腥味、硝烟味、灰尘味随着落地窗的完全摇下灌进这间敞开的黑暗的房间;楼房、车辆、直升机被摧毁燃烧形成的浓黑烟柱滚滚直冲天际,像是一副美丽的夜晚风景名画被无端泼上了肮脏的油墨。

    这个额头上绑着绷带,穿着得体西服的俊秀男青年就这么转过身,宛如一位年轻有为的指挥家向演奏着镇魂曲的乐团与认真聆听这乐曲的观众鞠躬谢幕后退场,又宛如一个刽子手从躺在他脚底下的千疮百孔的友客鑫的尸体旁漠不关心地走开。

    “晚上好。”库洛洛神色温和,垂在裤缝边的手指上沾着血。

    “……”U却罕见地没有一丝一毫的笑容,就这么毫无情感地看了他两秒,才漠然开口:“我原本只想来告诉你,伊尔迷还有一个小时到那儿,记得算好时间……”她甚至都没给他面子接上他的话,也没有走上前,只是笔直地站在她进来的地方,靠墙的门边,与库洛洛隔着一整个房间的距离。

    “但在来的路上……我听到了两个坏消息。”U凉薄地挑眉,从红唇中呼出的语言仿佛都冒着寒气,“第一个是——你的团员刚刚把我的房子炸掉了。”

    库洛洛状似惊愕地微微睁大眼,好像为旅团残酷的暴行和女子不幸的遭遇深感震惊:“我很抱歉……他们应该不是故意的。”

    他愉快地微笑起来。

    “……”U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忽然也笑了起来,越笑越开心,甚至像精神病发作一样开始狂笑得停不下来。“你的笑容真具有感染力,库洛洛。”U最后一边擦掉笑出的眼泪,一边笑得如钻石般绚丽璀璨,用泛着水色的黑眸子望着盗贼头子说。

    “谬赞。”库洛洛风度翩翩地颔首,“需要赔偿吗?”

    “难以置信!”U眼神明亮,双颊酡红,用夸张得如同咏叹调的嗓音高声说,“有一天库洛洛居然会主动要求赔偿他破坏的东西,太难以置信了!”

    “……”库洛洛仔细看了看U的神色,想了想开口道,“你生气了吗?”

    “可能吧,”U这下正常了不少,像变脸一样表情又冷淡下来,“不过主要是因为第二件事——妮翁·诺斯拉跟你一起走的时候突然昏迷了:你拿走了她的念能力,对吗?”

    “对。”

    “……不止如此,你还已经让她给你占卜了一次,对吗?”

    “对。”

    U沉默了一会,垂眸想着什么,似乎做了一番思想建设才又开口:“占卜结果如何?”

    库洛洛安静地看了她片刻:“窝金死了,接下来还有一半人会死。”

    !!!U瞪大了眼睛半张着嘴一下子抬头愣愣地望着他——库洛洛没有错过这一刻的一种近乎天崩地裂的绝望痛苦,这千真万确的庞大又沉重的悲伤瞬间撕裂了谎言家的面具,露出漂亮精美的外壳下黑洞洞的虚无来。

    库洛洛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动了一下。

    而U久久没回过神,她茫然而机械地眨动眼睛,嘴唇翕动了好多次——他猜测她有很多事想问:什么?真的吗?怎么可能?他是怎么死的?又怎么会还要死一半人?

    然而这些或许都不是问题,而只是情感宣泄罢了——所以她最终缓缓闭上了双唇,慢慢垂下了眼睛,让这些无声的情绪涌动都归于真正的平静。

    他们很久都没有说话。

    -

    -

    “我听说,妮翁的预言诗,它的结果是可以改变的?”不知道多久之后,这空旷的黑暗房间里才又出现了话语声。

    女人的声音轻得如同呼出了一口气,却没有抬起眼睛——她的睫毛如蝶翼般颤抖,或许是眼眶里涌出了泪,然而终究没有流下来。

    她为什么为我们感到悲恸呢?这么多年来她的帮助和照拂事实上都没有使库洛洛开口向她问上一句“你为什么帮我们”——他曾以为只是出于无关紧要的原因,只是出于她奇妙的性格和独树一帜的思想,随心所欲地想帮就帮了……况且其实有无这种帮助都对旅团的存亡没有太大影响,他接受帮助,就如同接受一块免费赠予的蛋糕。

    可现在看来并没有这么简单——她一定和我们还有别的关联:是很深的,单方面的联系……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基本上是的,”库洛洛点头,“按照诗中的指示做就可以规避不好的事。”

    又是一阵沉默。

    “这说不通……真正的预言结果是无法回避的……” U忽然开口,不急不徐地,如同娓娓道来一个故事一样地讲述自己的看法,语调毫无波澜得像个置身事外的旁人,“换句话说,如果这结果可以改变,那它就不是一个预言——预言是宣布那些必定要到来的事物,你从得知这个预言的那天起就像被判了死刑的犯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事件以绝对的避无可避的姿态碾压而来……所以说,‘预言’是一种糟糕的东西,它实质上是给每个人判刑……”

    “……”库洛洛望着她,“你是说,这不是预言?”

    “所有给出建议告知规避祸患方法的,都不是真正的预言。”U掀开眼帘直直注视着他,黑色的眼睛如深渊一般毫无光彩,然而神情莫名让库洛洛看出了一丝痛心、哀伤和愤怒,“它更接近于诅咒——就像一个假和尚跟你说你印堂发黑近期必有血光之灾,必须去庙里花几万戒尼买香火拜佛才能破除不祥之兆——而如果这种所谓的预言应验了,你不会知道究竟是你被诅咒了,还是事情原本的确要这么发生……”

    她认为库洛洛实在不该占卜命运——这根本就是一个自找的,迟早都要变成现实的诅咒。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库洛洛望进U那有着深切关心和心痛的眼底,忽然微笑起来,“但我以为……念能力本就包罗万象深不可测,尤其对于特质系念能力:有的可以推究因果,有的可以回溯时空……算出真正的未来也不是不可能,未必是一种诅咒——毕竟妮翁是在我们袭击拍卖会之前就已经预言到了这些,我觉得这其实就是你口中的‘真正的预言’……”

    库洛洛垂眸,下意识地曲起手指托住下颌,沉吟片刻:“至于真正的预言是否无法回避……人的确无法反抗既定的命运,但预言本身也是命运的一部分,遵从占卜的指示,其实也就是遵从命运的暗示,所以说,回避被预言出的不好的事情本身就是无法回避的命运……”

    “我不明白,你竟然是一个宿命论者。”U蹙眉——她难以理解这个身穿逆十字大衣反叛神明的人会乖乖接受命运的摆布。

    “……”库洛洛抬眼望着U不解又不喜的神情,明白她并不赞同自己的思想,“人和动物有什么区别呢?如果一只蝴蝶无法决定她今天是能采到一朵富有营养的花朵的花露,还是会撞进蜘蛛的网里被吃掉……那一个人怎么会有她可以主宰命运的想法呢?”

    他接受命运,正如在流星街他接受一切被递到他面前的事物。

    “区别是有的。”U直视着库洛洛玻璃一样的灰眼睛说,“区别在于……人会有反抗命运的想法,而动物不会;人会自以为是无限宇宙之王,而动物不会;区别在于……意识……”

    这就是为什么她将只给予全人类死亡,毕竟动物无知又无辜。

    “人的意识只比动物多一点而已。”库洛洛说。

    “但那一点就足够产生莫大的痛苦,”U说,“就足够让人类成为最不幸的造物。”

    “不幸之处之一就是他们太傲慢,总以为自己能改变很多。”库洛洛露出一丝微笑。

    “的确。”U也微笑起来,“但伊卡洛斯是要有的——如果没有伊卡洛斯,那我就是伊卡洛斯。”

    她低头拉开镶着宝石的手袋的拉链,从中取出一枚银色的指环:“传送戒指——把你和另一个同伴的念注入进去,危急时刻推动上面的滑钮就可以将那个同伴直接传送到你身边——是一次性道具,但你们那里有复制能力的异能者的话,复制品应该也有相同效果……”

    “……”库洛洛看着U放在他手心里的指环,抬头看着U浅淡的笑容,灰色的沉静的眼睛里难得有些迟疑,“给我了吗?”

    这怎么看都是U压箱底的保命道具。

    “我希望你用它来撕碎那页预言诗。”U凝视着库洛洛的眼睛,黑色的眸子里好像有一簇黑色的火焰,那堆火很小也并不炽烈,但却向他传递出无比清晰的坚定和愤怒,“向我承诺旅团一个人都不会再死。”

    “……”库洛洛怔了一瞬,仔细看了看U的神情,半晌后认真而平静道,“我承诺。”

    U神色缓和一些。

    “嗡——”她刚想说什么通讯却响了,库洛洛看着她应答并简要安排事情——情报贩子的手机很特别,他想,听不到一点从听筒传出的声音。

    “有点急事。”U挂掉通讯后对库洛洛说,笑容温和却带着疲倦,“最近都有些忙,过两天有时间见个面讲讲窝金和预言诗的具体情况吧,不过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记得联系我。”

    为什么为我们做到这个地步?库洛洛想。

    “多谢。”他实际上却微笑着得寸进尺,“但请留步,这个戒指……可以注入你的念吗?”

    “……”U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如果你需要的话。”她伸手碰了碰库洛洛掌心的银戒指。虽然她觉得旅团成员内部互相支援就足够了,但她没时间过多纠缠,事实上也不觉得真的会用到自己的力量——她现在也还是对旅团的实力很有信心。

    她不会想到24小时之内她的想法就将发生改变。

    -

    -

    “嘎吱——砰。”

    蝴蝶飞走了。库洛洛望着那片消失在门后的翩跹裙摆想——她穿的是一袭裁剪精良的纯黑色晚礼服,可她明明不知道今夜是给窝金的葬礼与追悼会……

    这要他如何不相信冥冥之中的命运呢?

    库洛洛捏住那枚银色的指环,转过身对着窗外硝烟四起但依旧明亮繁华的友客鑫的夜色端详起来——做工和设计都相当精致,到了工艺品的地步:戒指整体是由十来个极小的齿轮组成的,可以想象推动滑钮时这些相互嵌合的齿轮如何运转——他为这是一次性的道具感到可惜,而且想必危急时刻也自己也不会欣赏到齿轮运作的漂亮场面了。那做得这么精巧有什么用呢?他想。

    U的气息浅浅地附着在戒指上,库洛洛很难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气息:飘渺、遥远、朦胧、虚幻——既不是十年前被他夺走层主之位的小女孩的冰冷、空洞、死意缠绕,也不是谎言家表面上给人的热情艳丽之感——好像是一只捉不住的蝴蝶,偶尔来看一眼呆在网上不动的蜘蛛就又翩翩飞走了,蜘蛛只能在原地等待那不知何时的下一次见面。

    库洛洛安静地注视了一会,忽然抬手将自己的念也注入到指环中,而一瞬间他便感觉到自己和U之间建立了某种特殊的联系——戒指上二人的念也互相融合,气息彼此交融——他能感知到就仿佛有一条极细的线将他们两人连在一起,他也终于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推动滑钮U就会立刻出现在自己面前。

    似乎受到什么奇异的感召一般,库洛洛将戒指套到右手食指上,缓缓推到自己指根处:大小正好。

    她要求自己用这戒指把既定的命运撕个粉碎,可他却觉得她是命运给自己的,为数不多的好的馈赠。

章节目录

[猎乙]谎言家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横向眼球运动大师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横向眼球运动大师并收藏[猎乙]谎言家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