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灵肃穆的念诵,回荡在常年昏暗阴凉的地下。

    数以百计的白烛按照巫术招魂的图案摆放布置,光芒笼罩之下,虽不见日光,房间依旧亮堂。

    每一根白烛身上,都雕刻着蛇目,它们的视线来自不同方向,却统一汇聚在房间正中,躺在石板上的昏黑身影。

    金纸叠成的花灯,沿着七星走向,铺在乌黑的轻纱上,巫祝手捧着蛇骨,围绕着石板挪移,猩红的血丝犹如无数细长小蛇,在泛蓝的灰蒙眼白上游走爬行。

    念祷的咒文周而复始,乌纱覆盖下的轮廓纹丝不动,血丝逐渐汇聚,殷红的稠液淹没了巫祝双眼,顺着眼睫下倒悬的日月图案缓缓流淌,滴落在巨蛇头骨上。

    头骨表面嶙峋不平,血液顺着裂缝渗入空洞眼眶,堆积在带有弧度的凹槽,仿佛一汪血月。

    干涸的蛇骨贪婪地吞噬着巫祝血液,绯红雾气从口鼻钻出,化作飞蛇游旋在石板上空。

    念诵仍在继续,红雾凝成的飞蛇吐露着细长舌信,钻进了黑纱,沿着温凉身躯蜿蜒向上,落在布满阴翳的面庞,嘶嘶作响的蛇信扫过额间,烛火争相开始晃动,久静不动的眉眼轮廓,也在红雾中隐隐挣扎。

    忽而一阵凌厉的冷焰席卷,吹散了红雾,掀翻了乌纱,七星金灯溅落在石地板上,迅速窜起了一圈白色火焰,将红雾连同巫祝一起,围困其中。

    “回来。”

    红雾中,充血的瞳眸紧盯着火焰,语气中多了一丝难易察觉的颤抖。

    “继续下去,你会被发现。”

    过眼白焰之中,一道朦胧影子骤然显现,来人疑虑的目光径直略过了巫祝,望向沉睡躯壳,启唇似一缕凉烟,缈缈轻叹在其间。

    “人事未尽,恕难安醒。神巫大人,得罪。”

    刺眼的白芒迸裂,弥留在空中的红雾,争先恐后钻回体内,巫祝踉跄着步伐跪倒在地,手心紧捧的蛇骨,也在强烈冲击下,出现了一道清晰裂缝。

    赤红的眼中,倒映着缥缈的洁白,她奋力伸出手,妄图将白光停留抓握。

    “别走……”

    “棠……棠……”

    幽深震颤,离去的身影倏尔一顿,却在转身时,与纷飞的雪焰消失在原地。

    房间白烛尽数熄灭,黑暗无声无息降临,此间仿若静止。

    外面的时间,仍在延续。

    脚步声来回作响,黑纱重新遮掩红眸,巫祝抱起蛇骨,身体像是耗光了所有力气,走得极其缓慢。

    见门打开,等候在外面的玄遥立马迎了上去,连靠在墙边的岑煦都探头探脑,试图看清屋内的情况。

    黑灯瞎火的,岑煦非但没有看清病人在何处,反而被扑面而来的腐腥味,呛到了鼻子。

    她捏着鼻子到一旁扇风缓解,玄遥则面不改色,常年面对各种死因的尸体,使她养成了高于常人的忍耐力。尤其是看见走来的巫祝脸上布满血渍,玄遥心中如作灌江烛火,再难闻的气味也得以忽略。

    “如何?他醒了吗?”

    蒙着的双眸微抬,昏暗中,一滴浑浊流经血染的面颊,停留在嘴角,随翕动的唇轻颤。

    “他不愿醒。”

    “不愿醒?”

    面面相觑中,巫祝将捧在掌心的蛇骨,递还给了玄遥。

    “此番没能帮到祝主,还弄坏了祝主的珍藏,实在抱歉。”

    玄遥接过来时,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她盯着渗入髓质的斑驳,忽而道:“凝凝。”

    黑纱下的心声猛然颤栗,很快,便又在一片惊涛骇浪中,掀翻沉海。

    “他在凝凝身边,对吗?”

    “我不知祝主口中的凝凝,是何人。”

    巫祝轻摇着下颏,头上冠带的银饰,如泉落青石,入耳三两叮铃。

    “我只知,他在北方。”

    “这样吗。”

    那道玄紫色身影,踩着石阶缓缓向上,走过一个又一个钉筑的壁灯,玄遥默默跟在后面,忧虑的眼底,逐渐被疑云乌色取代。

    斜阳已过黄昏,天上淡白的弯月,与坠入沉霭巫山的紫霞对望,巫祝在侍卫领路下离去,玄遥站在地牢门口的山松后,目光紧随着背影,从茫茫,到消失不见。

    “连通晓上天的神巫都没法让他醒来,看来这次是山穷水尽,彻底没辙了。”

    确定石板上的人仍陷深睡,岑煦跟上来感慨着,余光见玄遥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不禁关心问道:“怎么了?”

    玄遥转过身,低蹙的眉眼下,连嘴角都是严肃。

    “我记得你刚来的时候,险些迷路。”

    岑煦略显窘态地移开目光,“庄主的记性还真是好啊……”

    辰宿庄地下的布局复杂,阶梯众多,若非带路,常人往往会迷失在油脂燃烧的相同火光中。

    岑煦曾试图凭借记忆摸回去,结果就是被困在地下足足一个时辰,才被换岗的巡卫发现。而那位请来的巫祝,第一次来,竟能熟门熟路,完全不靠提醒与带路,走出地牢。

    “就好像这条路,她已走过无数遍。”

    “可她是巫祝。”岑煦听完玄遥的看法,微皱着眉心神情犹豫道:“这世间既有御剑飞行的仙人,一个过目不忘的巫祝,倒显得普通且合乎常理了。”

    玄遥不作声地摇了摇头,回眸望着陷于烛腹的入口,轻叹道:“天地无路,命数无常。既然人巫之术予他无用,剩下的,也就只有仙术了。”

    寒白封山,遥遥昆仑山脉,金蛇密布千万里。

    崖边狂风掀涌,玄白轻袍如裹雪松针晃荡,铺天盖地盛放的金光,使缭绕山峰的云月都黯淡。

    飘渺的银发渐染霜雪,白发拂过颤动的浅色眼睫,烙印金纹的双眸缓缓睁开,合印于额间,仙力收拢的一瞬,周遭风雪都被碾碎成尘芥。

    凝望着遥比飞星更加难以捕捉,瞬迂不见的光点,纤长白羽遮掩的眼底,深红暗涌。

    抚袖回眸,身后阵法中,貌美神清的淡白身影孑然独坐,颔首不矜不伐。

    “带它回来。”

    一声轻应,与交织缠绕的风雪,消散在红梅崖边。

    仙峰山尖,冷月偷得日光照雾影,怀安城下,乌紫阴云闭月塞。

    飒飒苍鹰飞过绵延山川,飞过广袤土地,抵达火光照耀的营地,盘旋鸣叫,声厉高昂。

    身影从营帐走出,一声发于唇边的哨音,盘旋上空的苍鹰立即挥舞着翅膀,落在了肩头。

    扇动的风息吹扰了发丝,玄凝拆开鹰腿上的信筒,一览字条上的内容,半晌眉山半陷,面生忧色。

    回到帐中,长公主还倔强地站在那里,挺直的背影直教人心生感叹——天塌了都压不弯。

    玄凝绕过了“顶天柱”盘腿坐在书案前,指尖捻拿起搁置砚台的毛笔,低头续写着家书。

    毫尖点撇,落笔端正,始终可寻,身后铜刻的油灯燃明,温光缓递,今时今刻,帐中无风无波。

    奈何安静不过月出云,那顶人柱受不了目无尊卑的忽视,精而冷戾的凝视中,不满质问随之出口。

    “玄凝,你就这么讨厌我?”

    “今日之事,我知是你故意安排,借他人之手报复我。”

    一撇停留稍长,阴翳下的涟漪稍纵即逝,在外人看来,玄家世子始终不动声色书写着,甚至连停顿都不曾。

    利用相同外貌的萨耶,完成棠宋羽因身份地位无法实现的报复,以达到心目中所求的公平。

    玄凝清楚,所谓公平并非绝对,仅仅为她一厢情愿。

    见她避而装聋,天覃停顿了片刻,神色有所缓和,步履款款挪步上前,“我可以不追究,但你必须答应我的要求。”

    如玉般光滑无瑕的手,轻推开了案台上静置的熏香石山,抚衣落座,长公主微倾着身子,暗影遮挡砚台,昏黄信纸落夜鸦,低语也铿锵。

    “教我习武。 ”

    夜风无孔不入,钻进烛火激得颤栗,无法完笔的家书,无法实现的报复与公平,如蚯虫钻游在心间,无风起浪。

    “我方才应该说得很清楚,既然殿下没听清,我便再说一遍。”

    玄凝停下笔,抬眸对望,话语与眼色共沉。

    “多谢长公主赏识,但臣不会教,也没功夫教。长公主若真的有心练剑,可以去军营请教任何一位武师,她们在教育新兵上造诣颇深,相信长公主在她们手下,不出一月便能学会一招半式。”

    “你根本是怀恨在心,不想教我。”

    “长公主位高身尊,想要谁的项上人头,不过一句吩咐,何必执意去吃练武的苦。”

    “若是有人想要我的呢?”

    那张脸愈发逼近,近到玄凝皱眉往后仰着目光。

    “玄凝,你是玄家独子,应当知道被人成天惦记性命的滋味。”

    捕捉到她眼中晃过一丝回忆举动,天覃苦涩一笑,“如今你已经独当一面,不再为他人威胁而苦恼。而我,却还是谁人都可拿捏的软柿子。”

    “长公主殿下今夜突然造访,到底想说什么?”

    纵使玄凝怠于细想,对上那明媚含光,欲说还休的眸眼,她也隐隐看出一二端倪。

    天覃望着那封未能写完的书信,半晌下定决心,紧盯着那双端详眸眼,低声道:“我会向他赔礼道歉,但你,从今往后,为我所用。”

    “……”

    一声低笑,玄凝手掩着唇边,眼中却冰冷无温。

    “说完了?请回。”

    “你!”天覃愤懑不平站起身,刚要发作,帐外忽然传来一串急促脚步声,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进来的人打断。

    “主帅!不好了……”

    来人见到长公主又匆忙跪下行礼,天覃淡淡应了一声,“何事慌张?”

    “是神旦,军医让属下速速禀告主帅,神旦面无血色,脉象异常,怕是活不过今夜。”

    “啪哒”一声清脆,手中毫笔被扔在了信纸上,离去的侧脸,眉墨执焦。

    摔溅的墨汁晕染了纤薄,天覃若有所思地望着被弄脏的信纸,外面等候许久的裴柏青进来时,只听见一声极其细微的嘲笑。

    “身为一军主帅,却如此关心紧张一个俘虏的性命,玄凝,你是什么心思,众口悠悠,可由不得你。”

    察觉到她的不悦,裴柏青抿灭了到嘴边的试探问话。漫漫晚春,柏香覃兮,珠落语尽,秀手摘芳翠。

    与陷入旖旎后的沉默帐中不同,数十步脚程外的营帐里,祈祷声如密林中的虫蚁,牢牢黏在身上,密不透风的帐中闷热,军医跪在地上,目光紧盯着施针的指尖脸上蒙着的细汗,犹如四月江南,白墙雨幕。

    金针刺入内关穴,百会穴,持续拈转的刺痛,都无法让人醒来,军医的失落脸色愈发难掩,被守在床畔的玄凝看见,又是冷声呵令。

    “他尚有一丝脉搏,继续施针。”

    “主帅……”

    “继续施针。”

    军医面色复杂地叹了声,“好,我会为他施针,但请主帅做好最坏打算。”

    “知道。”玄凝松开手,望着失去血色的面庞,紧绷的心弦再次被拉扯分毫。

    日落时分,萨耶突然晕倒在地,她只当是他被割放了太多血,身体难以吃消,并未放在心上。而今他无缘无故命悬一线,玄凝更担心,得知神旦死讯后的娜伊尔,会借故卷土重来。

    如此,她心中萌生的议和想法,不等施展,就要瓦解成尘。

    黎明时分,至暗的黑夜,被震耳欲聋的锋利红光划破,突来的雷雨,与呼啸纠缠的电光,劈降在干涸许久的大地。

    铺天盖地的雹雨中,凌冰花零落了一地红肥,被困在泥泞土壤中的蚯蚓,扭动着身躯向上钻去。

    本就沉闷的帐内空气,因雨水的到来更加浓重,夹杂着一丝潮湿的土腥,挤入连呼吸都困难的孔洞,到达无声悲鸣的大脑,坠落坍缩的肺腧。

    床是由木箱砌钉组装的,上面没有柔软的垫子,只有用枯黄茎秆编织成的马兰草席。玄凝坐在床边,望着被污泥弄脏的地毯,耳畔又响起军医谨慎的劝告。

    “神旦突然暴毙,很有可能是感染了疫疾,我即刻返回城中查找医书史籍,制定对策。保险起见,神旦的尸体和与之接触的物品需尽快焚烧,以免夜长梦多。”

    突起的指节缓缓划过草席上排布的规则纹理,削硕手指轻按着苍白手腕,纤细的枝条下,生命枯朽而寂灭。她感知不到任何活着的迹象。

    “真的死了。”

    雨落声紧凑清脆,算得上吵闹,置身大雨中,玄凝却全然闻不见。

    她只看见内心,随着一个个丢进帐内的火把,乌烟弥漫。

    火光透过层层帷布,在雨中不间断地跳动,有人撑着伞,走到了身后,倾斜的伞面遮挡了暗红天色,玄凝接过伞柄,走向了仍跪在地上念祷的神巫。

    “今夜多谢神巫大人辛劳,事已至此,大人不妨早些回去歇息,准备最后一日的超度仪式。”

    “人生有灵魂,灵死而魂灭,无魂亦无灭。”

    “什么?”

    神巫仰头望着上天,眼中腥红愈发深浓,“无魂,无灭。原来如此……”

    “你在说什么?”玄凝皱眉抓住她的手,“你说清楚……”

    “嘭——”

    看不见的身后,一道如蛇般光滑的白色闪电猝然降落,在触及帐篷的一瞬,光芒炸开,声势滔天,金临城下亮如白昼。

    撼天动地的巨大声响,身处营地的人均受到了不同程度上的波及。玄凝捂着嗡鸣的耳朵,迎着耀眼白芒回眸望去,未曾平复的心跳,陡然跃出唇边。

    大火,熊熊燃烧,仿佛再大的雨都无法熄灭。

    足有两人高的赤热火焰中,黑影由模糊难辨,渐渐走向朦胧,闪电劈毁的架木不堪承受雨点重量,陆续砸下,那道影子似人摇晃,最终跌落火海。

    “主帅大人!”

    “殿下!”天蜻焦急地想要拉住自家殿下,尽管她反应迅速,伸出的掌心,却只抓住了玄凝甩在身后的雨珠。

    声响带来的眩晕感还未消除,天蜻扑了空,在跌落时,勉强用手肘撑住了身子。

    又是这样。

    无论是沃城,林道截杀,还是更早的以前,她身为护卫,却屡次让命主深陷险境。

    卜闵仇说的对,护卫的职责,是保护命主不受任何危险威胁,而不是等到危险来临,再去避险。

    满目火光侵袭,某处的高塔正在倒塌。

    滂沱大雨中,奔走的高呼声声急促,玄凝掀开压在人身上的木架,将“死而复生”的人拖拽出来。

    那人睁着条眼缝,见到她后,熏黑的脸上微微浅笑,在被搂着腰身扛起时,侧首俯在耳边,哑着声线轻述道:

    “我回来了。”

章节目录

垂杏春淌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酉十六良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酉十六良并收藏垂杏春淌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