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冲刷下,耳畔晃过蚊虫般的嗡咛,带着落雷声倾盖大地。

    从削弱的火墙中出来后,玄凝匆匆将肩上的人放在地上,连余光都不得施舍,焦灼的目光环视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未能发现神巫的身影。

    “殿下,你没事吧?”

    天蜻从旁走到跟前,低着头道:“小庄主,此战结束,我想……”

    玄凝正忙于寻人,竖掌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

    “回头再说。你即刻带上巡卫兵,把神巫找出来,我有事要问她。”

    “是……”

    离去时,天蜻望了一眼躺在雨中的男人,他的脸脏兮兮的,上面被木炭蹭过的黑迹,连雨水都无法冲洗干净。

    若这张脸,从未存在过就好了。

    远离喧闹的昏暗角落,山青执伞,绣有紫昙的披风下,深邃眸眼无声落下,半晌,在他人手里的油灯再次摇晃时,转身走的干脆。

    “风大,回帐。”

    山青大袖淋落了风雨,姿态不胜往日轻盈,连目光似泥水粘连。直到远处身影消失,裴柏青才收回视线,淡淡问道:“殿下既想拜她为师,何不趁此机会关怀一番,拉近关系。”

    防水的皮靴上,水珠顺着堆积的褶皱不断流落,天覃轻呵了一声,反问他:“究竟你是觉得我应该讨好她,还是,你想我讨好她?”

    铜铁为骨架的姜黄纸伞,在手中紧紧攥着,裴柏青低下头,“是卑宠僭越,望殿下宽恕。”

    雨幕天色,昏暗难辨时辰,一如她抬起的脸庞,晦暗混杂。

    “成日揣测我的心思,洞察喜怒哀乐,你不累吗?”

    “卑宠向来不敢揣测主上心思,更没有洞察她人面绪之能,何来累然之说。”

    天覃停在帐外,眼光投望浇火生烟处,“阿父说,无能无拥者,才需讨好别人。”

    “你说是吗?裴郎。”

    冷意摧春帐,温风葬平明。

    湿漉的肩头泛着团簇冰冷,裴柏青再次垂落眼帘,任冷风斜雨落满山青。

    “裴郎,不知。”

    一声冷笑,她转身进了帐,独留他一人站在雨中,直到油灯熄灭,才缓缓离去。

    雷雨来时急促,停时也不曾招呼。风吹草动,流水湍急,展叶的芦苇轻声抖落雨珠,修筑木桥的人路过它,轻扯下一根孕穗的杆头,叼在嘴边,相互推搡着走过涨水的岸边。

    主帅营帐中,玄凝站在离床边一丈的位置,皱眉望着递来的手帕,问:“你说的急事,就是要我给你擦脸?”

    “萨耶”点点头,旁边的军医看得愣愕,她就没见过如此嚣张狂妄的俘虏。

    因进城错过了死而复生的画面,在军中士兵添油加醋的讲述下,她也得知一二。

    什么神天显灵,降威光,救神旦,在行医者眼中,此人多半是回光返照,活不过半日。

    但这人自从醒来,好像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比如此时此刻,他的目光,跟一块狗皮膏药似的,紧紧黏在世子殿下身上,甚至在她明确拒绝后,仍执意将手中的湿帕递过去。

    “我不想他人碰我。”

    玄凝没好气瞪了一眼,“那你自己动手。”

    他平静地收回手,撑起的身子,连同视线一起,靠在了床围边。

    “好。”

    只见他将本就整洁的湿帕摊平,又在腿上重新叠起,方才还毫不费力抬起的手臂,在那人垂落的嘴角下,仿佛铐上了铜锁,枷了万斤重,抬起又放下,反复几次后,漆黑的眸眼,带着几分委屈幽幽抬起。

    “没力气。”

    在外人眼中清冷孤高的世子殿下,攥紧了拳头,几步上前,就在军医以为她要揍人,想要劝阻时,她却夺走他手中的湿帕,糊在了脸上来回擦拭,动作颇为粗暴。

    “呜……”

    乱来的湿帕堵住了呼吸,“萨耶”颦眉抓住她的手想要制止,却被一道更为粗暴的蛮力,按在了床围上。

    后脑勺与实木雕琢的回纹磕碰出结实闷响,紧跟着,是她生气时才有的冷冽语气。

    “你又想耍什么花招?萨耶。”

    一语惊梢,山鸟奔月。

    脖颈上的力气渐渐卸下,她的目光,随指尖移动。

    “我不管你是假死,还是复生,我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你莫要再用这张脸,卖惨扮可怜,看着令人恶心。”

    “……”

    那张脸上的神情,可谓比无辜错押的犯人还要一言难尽。

    玄凝全然看不见,手下擦拭的脸蛋固然恢复了干净,却也因其毫不怜香惜玉的手劲,额头、脸颊、鼻根,凡是皮薄的地方,皆泛红晕。

    军医早在她说话时退到了帐外,玄凝随手将弄脏的湿帕扔进祛湿的火盆,转身时道:“我要再去林中一趟,若女真王真的在乎你,今日必有动静。”

    “我的血……”

    萨耶解开领扣,露出一截白颈,她斜斜睨来,用一种同情的眼神望着。

    “不需要了。”

    “……为何?”

    “月初我的人进到林中,三粒血药都无法抵挡,昨日我只服下半粒血药,便能从雾林全身而退,可见白雾中的毒性越来越弱。”

    “你独自去了林中?”

    “是。结合几日来的平静,我怀疑你们的女真王,很有可能已经拔营,率部先行撤回古津城了。”

    “可曾遇到危险?”

    玄凝狐疑地抿了抿眉眼,端手打量道:“对敌人嘘寒问暖,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可莫要告诉我,你也要与你的长兄一样,打算以身报恩。”

    “嗯。”

    他轻嗯了一声,望着僵住的脸色,勾唇笑道:“若我要以身报恩,将军,会纳我为宠,带我回天景城吗?”

    “……”

    若说之前萨耶给她的感觉,是与棠宋羽五分相似,如今他倚在床围边,远离空寂的眸眼浅笑着,玄凝只觉得心脏都停了跳动。

    “你想随我回去?”

    “嗯。”

    “我已有夫人。”

    “再多一个,不好吗?”

    “我夫人心眼比针细,容不得你。”

    “……”

    他脸上笑容比帐外的风声散的还快,玄凝以为他是失落,想也没想就走。

    “我了解的娜伊尔,绝不会退兵。”

    “万事小心。”

    身后的关心,郑重其事。

    站在门边的步履半转,玄凝犹豫着再次回过头,想要确定的疑虑眼眸,无声定格在潮湿闷热的空中。

    他投来的目光,着实脉脉。

    若非要用适当言语去形容描述,是三月天里裁剪不断,缠咬清风的春柳;是七月瀚月当空,与山谷作眠的虫鸣。

    言简意赅,一旦碰上,便是相伴紧随。

    对于莫名“含情”的美人,作为有夫之君,玄凝从一开始的坦荡,渐渐到视而不见,而今避之不及,身影似兵败落荒而逃。

    她匆匆消失,见无人进来,萨耶坐直了身,额间红纹灼热,他的脸色,俞渐苍白。

    “被发现又如何……不过是一场噩梦。”

    心底深处的争执在一声平淡叙述后,逐渐埋藏。凝望着盆底的焚灰,身影躺落下去,嗅着枕边熟悉的气味,困倦上来,闭眼都不舍。

    “我不及你聪明,若不多留心眼,今时今日,躺在枕边的,是他,非我。”

    月湾的晶莹,静悄悄滑落。

    帐外的腥风,散作了流言,渗入衣甲,在心口徘徊不定。

    对于清早之事,众说纷纭,唯独不变的,是玄家军主帅与被俘的沧灵神旦,关系亲密,否则那名俘虏,也不会在被救出后,直接抱进了主帅大帐。

    处于流言中心的世子殿下,晌午过后,出了营帐便不见踪影,云泥带人沿着河岸找寻了半天,除了遗留在湿漉草地上的浅显踏痕,一无所获。

    而在营地中,跟在工兵队后的碦利什,佝身躲在隐蔽角落,观察着斜对面的大帐。

    萨耶被俘的消息,他早在云泥口中探得。而那位世子殿下,估计也是在云泥那里听到了些事情,知晓他的恨意,关押的营帐,除了她,任何人进去都要手持重明木牌。

    平日里,看守的人总是严苛,无论他绞尽脑汁,想出各种缘由与借口,都不让他进去。

    而今天,莫说看守薄弱,帐门外,甚至连个监卫都没有。

    神天赐予明路,又赐予良机,他又怎会白白放过眼下的大好机会。

    趁着营地巡逻的护军还在远处交接,碦利什连滚带爬地溜进了帐中,刚进去,鼻间就被一股木质幽香钻入,气味算不上浓烈,但他的嗅觉较常人灵敏,空气中再淡的残香,也似刚添。

    与木香交织的还有数种醒神香气,粗略一辨,大致有三种,碦利什站起身,目光扫过桌案上的香炉,腹诽着世子殿下年纪不大,点的香倒是老成。

    主帅的营帐比他住的地方足足大了三倍,除了入门后见到的案堂,左手边和绣有重明鸟的军旗旁,各有两扇毡门。

    正当碦利什决定让运气决定先进哪个门,重明鸟所在的方向,忽然传来“嘭咚”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掉在了空心的木板上。

    今日的运气,好得有些不可思议。

    越是靠近,偏帐中的窸窣声就越刺耳,碦利什小心掀开毡门,循着动静声望去,入眼的画面,遥比他的运气,更加匪夷所思。

    “你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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