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霞妆天绾月髻,飞鸟渡巧啄稀星。疏影弄泉呼玉碎,水雾织云绕怀身。

    山松伸展,屏风上的缭绕云雾被黑影占据,侍人正要上前伺候,玄凝先一步道:“先退下。”

    吩咐的声音不算太大,侍人相视相应,蹑着手脚出了温沐室。

    关门声传来,屏风后的玄凝这才放心走到衣镜前,转身光照,昏黄的后背上爬满了黑色的纹路,像是沧灵祭台上爬满的细蛇,其中一条墨色延展至肚脐,正随呼吸缓缓而游动。

    “又多了一条……”

    玄凝默数着纹路数量,比前日在客栈数的,还要多出一条,照此速度发展下去,怕是浑身都要被这来路不明的玄黑纹路吞噬殆尽。

    纹路不知何时出现的,发现时,已经是成片之势,平日里无痛无痒,玄凝忙碌起来,便没有放在心上,直到镜释行某天再次出现,语气严峻。

    “阿凝,我查过了,你背上的纹路是巫咒显化,必须尽快解除。昆仑弱水可剥离仙力,亦可剥离咒念,你先随我回去。”

    彼时的玄凝正泡在沧岐王宫建造的温泉池里,闻声只道:“你这悄无声息出现在人身后的坏习惯,看来是改不掉了。”

    “……抱歉。”

    “无妨。我习惯了。”

    水声蹚蹚,清水从肩膀滑落,流经脊背上的玄纹,再挂几滴水珠,与转身的红玉相照,自始至终,镜释行从未回避过目光。

    “什么巫咒,有何后果,你要劝我回去,不该先解释一下?”

    “神巫一族认为,娲祖创世造物,金母主掌生死,二者相辅相成,犹如天上日月,故以双蛇环日月,作为巫族图腾。”

    玄凝见他顿住,正追问所以然,镜释行却忽然红了眼眶,跪下来道:“可你身上的图案,是万蛇游离,日月瓦解,是神巫古咒中最凶的恶咒。”

    玄凝怔了一瞬,“游离日月……会如何?”

    “神散神聚,皆无生。”

    “听不懂。”

    “意思是……你无法创造新生。”

    翕动的唇还未来得及反应,镜释行低着头,如忏悔的罪人,用复述的口吻,说出让她心上颤栗的话来。

    “古书上说,受此咒之人,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必死的噩运。你所爱者,皆出卖背叛,离你而去,你会孑然一身死去,无人祭你,无人知你,你的魂魄,终将破碎……”

    “够了。”玄凝坐回了温泉中,热水包裹着身躯很快不再寒冷,而她的心,却俨然沉了山窟,颤巍不绝。

    镜释行没有骗她的理由,可她究竟是什么时候,被人施了如此狠毒的恶咒。

    是因为她在金临城下斩杀神巫,遭了民间传说中的报应?

    还是更早之前,娲祖庙后山上,在消失的洞口前,触摸了那些捉摸不懂的符文。

    都只是些毫无凭据的猜测,镜释行又是从哪调查来的。

    “仙山弱水,当真可将此咒从我身上剥离?你有几成把握?”

    “十成。”

    “会疼吗?”

    “会。”

    “与他对你相比,哪个更疼?”

    “……”

    玄凝盯着他,透过那双愣怔的眸子,她仿佛看见了真正的镜释行,此刻正僵着脸色,不敢轻举妄动。

    早该想到的,他此前口口声声说自己无法出昆仑,而今却能大摇大摆地出入身旁,凭他的能力,何必亲自下山,只需分化出一个傀儡即可。

    心中猜测得到了应有的证实,玄凝莞尔笑道:“随口一问,不必回答。我暂时无法随你回去,待处理完事情,我便去昆仑找你。”

    “……好。”

    月色动人心扉,湖面上传来的琴音悠扬,玄凝不紧不慢地走到湖心亭,抱手依靠在亭栏,望着波光莹莹的湖面出神。

    抚琴人算不上无动于衷,抬眸看了一眼,再低头时,那从指间拨弹出的幽怨断肠声,反倒渐渐晕淡。

    一曲结束,玄凝也回过神来,问道:“所弹是何曲?倒是有够凄凉的。”

    棠宋羽敛着嘴角,沉默了片刻,道:“随手弹的曲子,让殿下见笑了。”

    玄凝哂笑了一声,装模作样拍手道:“想不到夫人如今这般厉害,随手一弹便可成曲,为君我今日真是大饱耳福。”

    听着像是夸赞。

    棠宋羽睨了一眼,神情不太像。

    “殿下怎么来了?”

    “正要找你,路过听见了琴声,我猜想是你,便来了。”

    棠宋羽看着她从身边走过,似乎站在了身后,他不禁坐直了身子,问道:“殿下来找我……有事?”

    玄凝从后面环住他的腰肢,凑近反问:“棠夫人觉得呢?”

    淡淡的发膏香气,以及缥绕在衣袍上的沉香,熟悉的味道相继传到鼻间,棠宋羽只觉得被她啄过的耳尖,如被火焰附着般发烫,他就要起身,却被玄凝按着肩膀,重新坐回了凳面上。

    “不回去吗……”

    “以琴声邀我私会,若不乘月色尽兴,岂不辜负了棠夫人一番准备?”

    他的确是有所准备,但……

    棠宋羽微红着面颊,用余光把埋首在颈边轻吻的人斟酌:“我在此弹琴并非是……”

    还不等他解释完,玄凝掰过他的脸,在唇边吻道:“好好好,是本君心思不纯,听岔了意思。——是你自己解开,还是我帮你?”

    棠宋羽被吻得情迷意乱,听也没听见,就感觉到腰间束缚一松,一只温热的手顺着衣襟直接钻了进去。

    她这般着急,是要赶着去哄别人吗。

    美人刚要发作,身后的女君却恰巧开口:“灭阳汤,你无需再喝了。”

    即便是漱了口,那股残留在唇齿间的苦味,还是被她舌尖捕捉到,吻皱了眉心。

    棠宋羽全然被她的话语惊到,连防守都忘了。

    “为何?”

    “你别多想。”玄凝答得干脆,“灭阳汤本就含毒,长期服用对身子发育不宜,你还小,少喝点。”

    棠宋羽:“……”

    “你瞪我作甚?我说的年纪。”

    玄凝再次拨开他的手,净洗的指尖三两拨弄,美人便难以矜持的倾斜了身姿,作娇饶落英怀,任她抚上剥下。

    “我想的……是殿下年岁尚小,也该少饮些酒。”

    “啧。你这样,显得我很不正经。”

    她佯装出一副生气模样,以掩饰被美人暗中指摘想歪了的尴尬。

    “殿下,我也有句不正经的话,你要听吗?”

    她直接递耳,棠宋羽倚靠在她肩上,附耳说完,又一声轻笑,气息懒洋洋地散在耳边,玄凝也愈发红了耳尖:“从哪学来的话,真是有够不正经的……”

    “书上看的。”

    “你又看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

    “嗯……别掐……”

    他喉间不断溢出的闷哼,连身子都向上弓起,搂紧了她的脖颈,玄凝松了手,转而摩挲着他急促吐气的双唇,“疼了?”

    “嗯……”棠宋羽舔着唇,欲言又止。

    玄凝亲了亲他泛红的眼尾:“揉揉就不疼了。”

    被战火烙印在手掌心的崎岖纹路,划过蜷缩盆地,再到突起的山峦,指茧揉春浓,月白缠青丝,心上几卷写意堆满颦蹙眉,映眼写实画卷羞得面芳绯,滚笔落墨,榻声屏息,此间方寸凉亭,当胜无边无界。

    沉浮之际,棠宋羽覆上那温热的手掌,回眸求道:“阿凝……”

    “想我吗?”

    “想……”

    他这时候倒是坦诚了几分,可能是被她摁着身子,一时不得解脱。

    听他难矜的滞缓呼吸,玄凝吻了吻他红艳艳的耳尖,故意发问:“夫人是想阿凝,还是想阿凝宠你这具身子?”

    “想……阿凝……”

    回眸顾盼,神天似乎揉碎了白月,填洒在他眼眸,棠宋羽翕动着双唇,抓紧了她的衣袖,喃喃求道:“也想阿凝……宠我……”

    美人泪眼婆娑,玄凝一心软,不得不松开了紧按的手,听他把白焰与悦鸣同绽,听他神思乘风,潦倒月色,仰唇低唤着一声声她。

    玄凝心中满足,给予了一个漫长缱绻的吻做安抚,待看见他眼角挂着的莹莹泪珠,她情难自禁,拥身抱紧了他。

    “棠棠……”

    “不论今后发生何事,你都要记得,我会永远在你身后,在你一回头,便能看见的地方。”

    听她这么说,棠宋羽抓紧了她的手腕。

    “永远在我身后?”

    埋在温暖清香的颈窝,玄凝却敏锐捕捉到,那一声带有讽刺意味的细微冷哼。

    “白日里我在山阶步步回眸,步步不见殿下身影。想必定是有要紧的人或事情,缠住了殿下。”

    这人,怎么每次得了宠,都要威风凛凛地,说些阴阳怪气的话来。像逮住老鼠的家猫一样,生怕她不知道,特意叼来面前耀武扬威。

    玄凝哼哧笑出了声音:“你还说,若不是你夜里不睡觉,凶巴巴地盯着别人看,我能被缠上?”

    “哼……”

    “不打算解释一下?”

    棠宋羽扭脸道:“殿下既不打算解释孩子的由来,也不解释今早之事,我为何要解释?”

    “纵是我无缘无故盯着他又如何,他身上又没少一块肉,还能让殿下心疼去陪他游玩景城,我的解释根本不重要,也没必要。”

    “棠宋羽。”

    她冷了语气,怔得棠宋羽心上一悚,抿唇不再言语。

    身后似是叹了一口气,道:“等我。”紧接着,那紧紧依偎的后背没了支撑,脚步声远去,棠宋羽眼中的墨色也更加黯淡。

    他哪里说错了。

    若她真想听他的解释,便不会在山阶岔路,被追来的男孩拉走。

    也不会,留他一人,衣衫不整的在此处。

    系紧了腰封,棠宋羽起身整理着下摆,一转身,他便看见水桥尽头,身影正背起孩童,往寝居方向走去。

    印象里,她鲜少穿白裳,今夜不知为何,她着了一身绸白,只在发中绑了一根红发带,被男孩握在手里轻嗅,又凑近耳畔笑说着什么。

    “武灵神大人的头发好香,有股花蜜的味道。”

    玄凝腾出手,将长发拢回了肩侧,皱眉训道:“我说你小小年纪,从哪沾染的坏毛病,居然偷听大人讲话。”

    白衣身影抱着琴,独自走上了曲桥,灰璃收回视线,搂着脖颈笑道:“武灵神大人,你和那位漂亮哥哥是怎么认识的啊?”

    “走夜路认识的。”

    “他对武灵神有恩?”

    “为何这么问?”

    灰璃趴在肩上委屈道:“因为武灵神大人一直弯着腰与他说话。我想不明白,武灵神大人为何要对一个男子屈身。”

    脚步停顿在找来的侍人面前,玄凝蹲身将人放下,“把他送回去,莫要再让他偷溜出来了。”

    灰璃并不情愿,紧紧搂着脖颈,扒都扒不下来:“我不要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我要和武灵神待在一起。”

    “你既想不明白我为何会对男子屈身,那你而今压在我背上,算不算对武灵神大不敬?”

    灰璃这才不情不愿地地下来,抓着她的衣袖小声道歉道:“武灵神大人,灰璃知错了,你不要走好不好?”

    玄凝摇了摇头。

    “你当初说你母兄去世,你不想再待在沧灵当养马夫,想来琼国谋条别的生路,你今日随我在城中逛了一圈,见识的行业没有上百,也有几十种,可曾有你感兴趣的?”

    “嗯,有的。”

    “是什么?”

    灰璃抬头定定道:“我想做武灵神大人的孩子。”

    玄凝微微挑眉,左右不过相差七八岁,他还真敢提。

    “收养孩子是大事,我需要与夫人商量,再行定夺。”

    “武灵神收养孩子,还要经别人同意吗?”

    他长得一张人畜无害的脸,装傻充愣的暗话倒是说的精通。

    夜风晃过棠芽枝,湖畔灯火昏黄处,依稀传来一两弦铮,似不耐烦的催促,惹得玄凝抿笑,转身便走。

    “我这人没什么主见,就爱听别人的。”

    等她小跑着回到桥边,“别人”正抱琴凭栏边,眸映湖中月,哪怕她站在了面前,他也不肯挪开视线,看她一眼。

    “古琴身重,我帮夫人拿着。”

    棠宋羽略过她的手,径直将琴扔进了湖里。

    “你做什么?”

    玄凝惊然不解,慌忙褪着袍履,想要下去打捞,棠宋羽却盯着沉浮在湖面上,不断挣扎的琴身,淡淡道:“琴木浸水,便是把废琴,即便救上来,除了烧火,再无用处。”

    他望了过来,无喜无悲的眼神,犹如深刻在脑海中的故人。

    “我于殿下,犹如此琴。”

    他的言行实在难以费解,玄凝皱眉问:“你在此等我,难道就是为了说这番伤人话?”

    棠宋羽转过身,只留下轻扇的睫羽:“殿下让我等,我便等着。可我越等,心便越痛,到最后,心欢不抵怨火,春水难渡旧愁,我见殿下,唯有失望。”

    这算什么,她才离开一会儿,连半刻钟头都不到,他便失望,若她不回来,他是要把自己扔湖里吗?

    玄凝越想越郁闷,站在桥上,抬眸是湖畔渐行渐远的背影,低眸是不见古琴踪影的平静湖面,脑海里,是化作梦魇缠身的沧灵军,在耳畔嘶吼着痛苦与悲怆。

    她退了一步,穿上鞋履,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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