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白云绽,翩翩满园春。

    正值春暖花开时节,杏花怒放,晚棠含苞,青黄嫩翠,飞落几片夜来香,几点晨露水,晴朗日光一晒,晌午未到,便已了无露珠踪迹,只剩花香卧榻青草,缠绵诉说着时隔四季的相思情意。

    隔窗窥得它间亲密,纵晓人意妄加揣测,美人难免眼见心烦,让落笔勾勒的细线,成了无形编织在头顶的经纬,捕获他心所有贪嗔痴怨,困缚他身陷落无人问津的失地,上下不得。

    叩门催笔落,来人神色谨小慎微,低着头站在垂纱外,小心翼翼开口道:“夫人,世子院中的客人来了,说是做了杏花糕,想让夫人尝尝。”

    “世子呢?”

    “殿下自受封做了武宗太甫,隔三差五便要进宫教导长公主,这会儿应该还在宫中。”

    “若她在,这糕点应当轮不到我尝。”

    他说完便没了下文,吴关定在原地,左右为难道:“那是请还是不请?”

    棠宋羽撂下毫笔,起身出了画房净手道:“不请,难道要让他跑去告状,说我心酸刻薄,故意刁难不待见他?”

    吴关会意,小声嘀咕出去了,没过一会儿,他便领着灰璃进来了。

    男孩身着了一身粉袖衫,很衬他的肤色,绦带袖摆上还缝缀了指甲大小的银铃,走起路来,叮铃叮铃的响个不停。

    藏缝的缎面裙身偏短,以至于棠宋羽刚被铃铛声吸引,余光不经意斜过,垂落的袖摆旁边,便是一双毫无瑕疵的双腿。

    “棠哥哥,你快尝一尝我做的糕点。”

    灰璃将糕点端到了面前,棠宋羽小心捏起一块,放在嘴边迟迟没有咬下。

    注意到他的目光,灰璃低头笑了笑:“世子殿下说我的腿生得细直洁白,很是好看,我便裁短了裙摆,好让殿下日日欣赏。”

    即便是春天,此刻日暖还不到鼎盛,看着泛红的膝盖,棠宋羽颔首一笑:“确实好看,但近来春雨反复无常,你身子骨尚在生长,切莫让腿膝受寒。”

    薄唇轻勾又落,余光落在重重衣摆覆盖的双膝,棠宋羽咬了一口糕点,不等细尝,便皱眉端起了茶杯,细饮温茶,这才佐以咽下。

    “太甜了。”

    “怎么会,我尝过的,和世子殿下从宫里带回来的杏花糕,味道是一样的。”

    灰璃从盘子里拿了一块,塞嘴里边说边咬道:“我听说哥哥身虚体弱,常年服用汤药,饮食清淡,会不会是哥哥吃惯了清淡辛苦,太久没有吃到甜食,一时难以适应。”

    深邃圆润的灰色眸眼微抿着笑意,棠宋羽垂眸望着他脚下,那被他咬碎了的糕点渣子,全掉落在了地毯上,成了一颗颗的白点。

    “你应该很受小动物的喜欢。”

    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灰璃瞬间冷了眼色,又猜不到他为何这么说,只好扬唇笑道:“棠哥哥也这么说?好巧,世子殿下昨夜刚夸过我,说灰璃睡觉像一只小老虎,招人喜欢。”

    座上的男子非但没有他预想中的哀怨,反而掩唇一笑,问:“你见过老虎睡觉吗?”

    笑意敛去的眼底,只剩怀疑和轻蔑,灰璃垂眸答道:“没有……我只见过老虎,在沧灵的时候,武灵神身边总跟着一只白虎,样子可威风了。”

    他抬起头,睁着纯真无邪的眼眸问道:“棠哥哥这么问,难道是见过老虎睡觉?”

    “没有见过。”

    棠宋羽若无其事地接过湿帕,沾擦着手指,“我只曾听人抱怨过,说老虎睡觉的鼾声如雷震,吵得她无法安眠,她恨不得扒了它的皮做裘袍。”

    他缓缓抬眸,幽黑的琉璃眼中,无比清晰地倒映着,男孩脸上一晃而逝的赧窘与狠色。

    “好巧,那个人也是世子殿下。”

    灰璃笑了笑,不曾过问,便坐在一桌之隔的梨木座椅上:“是吗,可这人有老少之分,老虎也有大小区别,若非见识过小老虎的睡态可爱,怎会觉得大老虎的鼾声烦心。”

    他学着男子的模样,扶袖故作端庄,捏起了一块糕点,徐徐递道:“你说对吗?棠哥哥。”

    “……”

    吴关在一旁听得直皱眉,这孩子嘴忒毒了点,回回画师反击,他总想法设法绕回年龄上,虽说画师年纪也不老,但他越是回避,便越显得在意,答与不答,都落了他人下风。

    输给一个尚且无法侍奉的孩童,未免憋屈。想到美人刚吃了腻人糕点,还要受这档气,吴关在心底长叹,他还是趁早吩咐后堂,中午少做几道菜式吧。

    这般想着,吴关后撤着步子,退出了门外,却在转身看见柱子后站着的人影,惊讶出声:“世子殿下?”

    玄凝刚想上去捂嘴,可惜为时已晚。

    她一个眼神数落过去,吴关自认倒霉地蔫下头,短短片刻,屋内同时传来了盘子砸落在地的哐当闷脆,紧跟着,便是孩童的贯耳嚎哭。

    玄凝变了脸色,急忙踏进了茶室门槛,人刚进去,灰璃便哭着扑到了身前告状:“姐姐,糕点没了……我给姐姐做的糕点全没了……”

    视线一扫,糕点碎的满地皆是,装盛糕点的高脚粉瓷也四分五裂,玄凝皱了皱眉,只手扶起了跪在脚边的灰璃:“碎瓷无眼,你衣不蔽膝还跪在地上,不怕被扎破了腿?”

    灰璃顺势搂着她的腰身,哭得更加凶猛了:“糕点是我尝试了好几次才做出来的,漂亮哥哥不喜欢就算了,我还能留给姐姐……呜呜……打我就算了……为什么要打翻我的糕点……”

    玄凝皱着眉心,抬眼问道:“你打他了?”

    棠宋羽仿佛将她二人视作空气,望着窗外梨花,不紧不慢擦着手。半晌,在玄凝以为他要装聋作哑,蹲身安慰时,棠宋羽冷冷一瞥,道:“打了又如何?”

    “不如何。”玄凝撇也不撇一眼,握着灰璃泛红的手指,轻轻揉道:“世子夫人心情不好连自己都打,你以后少来惹他。”

    眼不见心不烦,棠宋羽扭脸作石雕。

    灰璃见他生气,垂眸捏着袖摆抽泣道:“对不起……都怪我做的糕点太难吃,惹哥哥不高兴了……”

    玄凝捡起掉在地上的糕点,掰了一口放进了嘴里,连连夸赞道:“嗯……不难吃啊。很甜很好吃,跟宫中糕点师做的味道一样,这手艺,当是绝顶天分。可惜掉地上了。”

    灰璃被夸得不好意思,抹着眼泪羞涩道:“真的?那我去后堂再做一份,送去姐姐书房。”

    “嗯。”

    她并未看着自己,而是望着与侍人一起假装收拾的男子,灰璃看了看两人,牵住她的手道:“姐姐,快到午膳时间了,一起回去嘛。”

    “我已用过午膳,你先回去吧。”玄凝挣脱了他的手:“我跟你的漂亮哥哥有事情要商量。”

    “什么事?”

    “我和他之间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好言好语地将人送出院子,玄凝转身冲进屋,众目睽睽之下,夺走了棠宋羽手里的茶杯,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

    “好险……差点要被糕点齁死了。”

    吴关拿着簸箕忿忿道:“我就说,那闻着就甜的东西,怎可能会好吃!”

    玄凝捂着嘴,一副要吐的模样:“你别说,它和宫中糕点的味道很接近了。”

    “宫里头的糕点,哪是我这种人能尝到的。”

    见他撇嘴嘟囔,玄凝松了手,嗤笑道:“行了,下次长公主再赏我糕点,我全带回来送你,吃不完不准干活。”

    “长公主送的,那便不是什么好东西,难怪不分给画师尝呢……”吴关默默腹诽道。

    对话声中,棠宋羽挪步到憩休室,拉开桌案下的抽屉,从里面陆续拿出了几个比巴掌还小的圆罐。

    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玄凝面上不在意,实则假借侍人卷走地毯之故,走到旁边偷瞥了好几眼。

    他察觉到了视线,玄凝心虚地回过头,吴关他们正要把卷起来的地毯抬走,她假模假样地指挥了几声,忽而鼻间嗅到了一股酸甜气息。

    转眼一瞧,那些圆罐被一一打开,里面装的,都是些生津解腻的梅子和果干。

    登时玄凝心中又喜又悔,复杂难受。

    她最近一直没甚胃口,也闻不得甜腻,方才忍着恶心吃了一块甜糕,若不是那杯茶,她差点要把早饭吐出来。

    原来他都看在眼里。

    她正悄悄感动着,棠宋羽捏起一块梅干,背着她期待的目光,送进了自己嘴里。

    “……”

    白感动一场。

    棠宋羽不知身后杏眸变怨目,端起雕花茶壶沏了半杯茶。

    茶是用温水浸泡的阴山白玉,取早春茶树上的嫩芽,杀青搓捻,烘回制后,又马不停蹄送到了庄上,他有幸分得了一二。

    玉杯薄而可观水位,棠宋羽端起来尝温,见刚好适宜,又取了一只新杯沏入茶香。

    一转头,她不知何时躺在了榻上,歪歪扭扭的模样看起来很是舒适自在。

    “送来的果干平日里多用来佐饮茶,单吃有些酸口。”

    棠宋羽一放下茶盘,玄凝便如一条回光返照的鱼猛然跃起:“我就知道是给我的。”

    茶叶是阴山白玉,玄凝嚼着杏干,酸甜可口的果脯加上苦涩回甘的茶水,那因甜食而涌上喉间的黏腻恶心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蠢蠢欲动的心思。

    玄凝以喝茶做掩,桌案下探手,想去触碰美人放在腿侧的手。

    她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棠宋羽不动声色移开了手,听她吃瘪的嘟囔,看不见的一侧唇角,轻轻弯了一瞬。

    “小气鬼……”玄凝端正了身子,放下茶杯问道:“本君何时能吃上夫人亲手做的糕点啊?”

    “怕是要让世子殿下失望了,卑职只懂作画,对烹馔一窍不通。”

    棠宋羽瞥了一眼,又道:“世子殿下若是想吃,绿水庄上倒是有一位侧夫人,精通庖馔烹酿,莫说杏花糕,就是用杏花糕雕重明,他也信手拈来。”

    小男子家的,果真是记仇。

    自那夜投琴离去,两人已经僵持了大半月,期间各种名贵古琴往他院里送,都被一一退回。他铁了心只认那把旧琴,玄凝只好找人下湖去捞,好不容易捞上来,又被他一把火烧成焦炭,送到了她书房。

    这一切自然瞒不过玄遥,她只道:“若你连这种事都处理不好,今后继任庄主,也要被人笑话连个男人都管不住。”

    美人油盐不进,恩惠不收,玄凝实在没辙,左不过磨嘴皮解释,那晚韩尚非并未与她同枕共眠,是他故意使坏,制造出她干了什么事的假象。

    她都以重明起誓了,棠宋羽依旧冷着脸阴阳怪气道:“殿下无需发誓,纵是做了什么,管不了的,便与我无关。”

    玄凝还没来得及口,门外的吴关忽然冒头问道:“夫人,你叫我?”

    棠宋羽:“……”

    玄凝憋得艰难,摆手让人退下时,连肩膀都在抖。

    “咦?是我听错了吗……”吴关挠着耳朵,讪讪退回了门外,奇怪,他刚才明明听见画师叫他了。

    屋里忽然传来笑声,吴关只眼偷瞄,更觉莫名其妙。

    世子笑就算了,怎么连画师也在笑啊。

    美人不似身旁女君笑得明目张胆,握拳掩唇,一丝白缝也不漏,片刻又觉得不该笑,轻咳了一声,全当无事发生。

    玄凝还噙着笑,漫不经心问道:“夫人明知管不了,为什么还要打翻人家的糕点盘子?还动手打人。”

    棠宋羽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逝,只剩冰凉的山雪,飘落水墨眉眼,捎带着连唇湾也冻上了冰霜。

    “是他自己打翻的。”

    在吴关惊讶的喊出“世子殿下”时,棠宋羽正不知该如何推诿灰璃递来的甜糕,闻声想借故起身,那只手却突然挥向了糕点盘子。

    他挥的太过用力,手背磕在了桌案上的鎏金香炉,迅速红了一片,他也趁着痛意上来,张嘴就哭。

    简单解释完,玄凝若有所思地“嗯”长了音色,惹得棠宋羽沉着脸色道:“你既不信我,又何必问我。”

    “我信你。”

    玄凝放弃了盘腿撑首的惬意姿势,转身正襟危坐,盯着那双隐瞒一切的墨色,认真钻研道:“曾经的我相信你,远比相信自己,更加诚恳真切。”

    “但现在……”她随手捏起一颗杏干,递到了棠宋羽的面前,“看我意愿。”

    小小的杏干仿佛承载了往日所有因果,拈在指尖格外沉重,棠宋羽端详了一会儿,抬眸问道:“今日之事,殿下愿意信我吗?”

    玄凝勾着唇角,眼中并没有笑意:“画师的心呢?放在别人身上,可还愿意?”

    “若我说不愿,殿下的答案,是否也为否定?”

    他总爱用反问试探,玄凝端起茶杯,自嘲般笑了一声,道:“画师莫要自作多情,你的答案,对我的答案没有影响。若今日我们皆为否定,充其量,算你我心有灵犀。”

    玄凝将茶作美酒,一口饮尽春茶香,透过朦胧玉色,她看见身影提起了一旁的茶壶,等她杯身寸落,映眼是千丝万絮的容颜,滋味比古酒还要繁杂。

    “很难回答吗?”

    她将空杯推向他,棠宋羽想也不想,便倾身将金水落:“嗯。”

    “那……先听我的答案?”

    他连听她的答案都要犹豫,棠宋羽慢吞吞地放下茶壶,一手搭在了胳膊上,一副毫无底气的样子颔首道:“嗯。”

    玄凝双手交叠着,捧脸望着窗外冒出花骨朵的垂丝海棠,眸眼哀了哀:“我不愿意。”

    “嗯。”

    玄凝转眼望向他:“不问我为何?”

    棠宋羽抓紧了胳膊,垂眸涩然道:“问了,便能有所改变吗?”

    “不能。”

    “那我何必问。”

    他语速陡然变快,玄凝皱了皱眉,探身凑近,他虽立即扭开了脸,却还是让她瞧见了,那挂在脸上亮晶晶的泪珠。

    “你是哭了吗?”

    “没有。”

    “那你流小星星作甚?”

    “不是小星星。”

    他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濒临破碎的固执,带着血染的桃花眼角,含怨睨道:“是被抛弃的星星。”

    “胡说。”玄凝伸手接过他脸颊上的泪滴,“你别听他胡说,没有人抛弃你。”

    “你说你不愿意。”

    “难道你就愿意了?”玄凝尝了一口指尖泪,说不上好,只能说比起湖水来说,还算不错的滋味。

    棠宋羽点点头,小声道:“我愿意。”

    “生气也好,失望也罢,不管给予我何种情绪,我都愿意把我的心,继续放在殿下身上。”

    玄凝愣了愣,一脸费解地直身道:“那你为何烧我送你的琴,为何见面对我冷言冷语,爱答不理,为何我屡次送礼示好,你都要拒之门外?”

    她一连串的问题,绕得棠宋羽本就混沌的脑袋,更加茫然:“我何时烧你送的琴了?”

    “三月初五。”玄凝回答的比他眼睛眨的还快。“我早上让人将清理干净的古琴送去你院中,结果晚上回来,就看见书房放了一把烧焦的琴。”

    “惊蛰?”棠宋羽止了泪水,颦眉回忆道:“教导孩子礼仪的老师说,惊蛰雷动,白虎赫醒,孩子需祭拜虎神,以免被饥饿的白虎盯上。因此那日一早,我便去了私塾院,带着孩子剪纸画虎,前往城郊道观参与祭典。”

    玄凝若有其事地点头,民间确实有这个习俗,她小时候也画过,被人指着黄纸夸了一句:“不愧是玄门之后,瞧瞧这画的,白虎都被大卸八块了。”

    现在想想,那人不像是夸她,毕竟她一夸完,玄遥笑了。

    “后来呢?”

    “孩子贪玩,见百姓在田地农作,吵着要下去帮忙。我怕误了农时,便以春耕为题,让他们围坐田野,轮流对诗,直到日落升炊烟,方才尽兴回家。”

    日落升炊烟,霞晖抚笑眼。

    好生美丽的画面。

    玄凝不察自己黯了眸眼,翘着唇沟嘀咕道:“不带我……”

    棠宋羽刚想说她事务繁多,平日里也个影子都见不到,切实望见她眸眼失落,他心中一酸,愧疚道:“我想过的,但我怕被殿下冷言拒绝,便没有问。”

    “我的确会拒绝你,那天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她眼中的失落,顷刻间化作了浓浓血色,棠宋羽察觉到话里的杀意,没有追问下去,她却一转杀意眼,指责他:“那你也该问我,好歹我也出钱了,算是私塾的一份子。”

    “好……下月清明,孩子们要去桃溪谷踏青游玩,殿下要来吗?”

    “清明不行。天子要举办祭典,祭奠为国捐躯的英烈,早上祭完祖,便要陪阿媫一同前往娲祖庙,不吃不喝跪上一天。”

    “既是祭奠英烈,那我还是择日……”

    “那倒也不必,将士们拼命换来的,不正是这份安定吗。”

    玄凝摸着手上的指环,抬眸笑道:“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桃溪谷入口旁有处石碑,若你无事,可以摘下你碰到的第三缕柳枝,和孩子们一起编成花环,放在石碑上。”

    棠宋羽不解问:“为何是第三缕?”

    玄凝只笑道:“你去了便知。”

    她眼角上扬着,虽未着胭,却好似一朵桃杏花瓣,透过海棠的斑驳光芒,倾落在她身后,照得新生发,毛茸又懒耷。

    棠宋羽看得愣神,玄凝则端着下巴,将话重新引回了方才岔开的地方:“话说回来,所以惊蛰那天,你也是傍晚过后才回来?”

    “嗯,我回来的时候,侍人已经用过晚膳了,我也并未听说殿下送琴过来。”

    侍人晚膳时间在酉时半,也就是说棠宋羽是在戌时回来,而她也是在戌时末回到了庄上,短短一个时辰,若非封闭炉灶,大火烧灼,应当烧不成那种焦炭程度。

    何况山庄禁明火,他入夜在院子里烧,定然会被隐寸发现制止。

    “你若不信……”

    玄凝心中已经有了猜测,抬手制止了他的话:“我信。你再说说,你是如何未收到我送的礼。”

    棠宋羽疑惑了一瞬,没收到的东西,要他如何说。

    她好心给了阐释:“从头到尾,你对我送你东西毫不知情?没有人向你说起此事?”

    “我白日不常在庄中,吴关也随我一同出行,的确没有人告知我。”

    玄凝哼了一声,“真是好大的胆子。”

    倘若他当真一无所知,那便是有人暗通侍人,从中作梗。

    “此事你莫要管了。”玄凝捂着头,眼睛轻眨,一颦一语间,颇有些玄遥的神态,“最后一个问题,为何不搭理我。”

    棠宋羽抿唇,小心问道:“不知殿下所指……是哪一次?”

    “嚯。”玄凝被气笑了:“你还知道问我是哪一次?每一次!”

    他无辜垂眸,伸着手指数道:“山阶一次,门口一次,请安一次,街上一次,就四次。”

    玄凝气得下榻坐到他身侧,掰着他的手指循着记忆中的数道:“山阶竹林旁一次,山阶兰花草旁两次,门口连续三个早上碰见,记三次,请安时你问了我是否饮茶,不计次数,街角一次,店里一次,共计八次。”

    棠宋羽盯着她斤斤计较的神情,被掰直的食指无声蜷缩,圈住了她的手指:“照殿下的算法,在店里的时候,我也有问过殿下,不算一次的。”

    不提还好,一提玄凝松开他的手,捏住了他本就不多的脸颊肉:“你还敢提,你问我为什么要跟着你,是不是闲得慌。”

    他握住她的手制止道:“我问的分明是‘殿下今日难得清闲,为何要跟着我’。”

    “有何区别?”

    棠宋羽道:“区别在于,前者极不耐烦,而后者……受宠若惊。”

    玄凝眯了眯眼,松手在他脸上揉了揉,“你这不是会好好说话吗?”

    “言多必失。”棠宋羽偎在她的掌心,眉眼哀愁比春风还要浓,“我怕某天说错了话,惹殿下不悦,又抛下我离开。”

    “若你是指那晚在湖心亭,我可以告诉你原因。”玄凝凑近叹气道:“那天晚上,灰璃蹲在桥后面,全听见了。”

    棠宋羽一时没反应过来,还追问她:“听见什么?”

    玄凝刮了一下他的鼻梁,“你说呢?你是如何求我轻点,求我宠你的,他可能比你记得还要清楚。”

    薄颊飘了芳菲,棠宋羽一时羞恼,落了眼帘:“他怎么能……”

    “我当时和你一样生气,但想到你那副样子,我便不好领他当面训斥,只好把他带远了。”

    灰璃死咬自己是刚到,不承认自己在偷听,玄凝一心只想让他赶紧离开,便提议背他回去。

    “你也知道我的速度,咻咻两下,他就被我送到了半山阶。”

    她连带着比划,棠宋羽却道:“我不知。”

    他学她的样子,抱起手来,“自打殿下回来,卑夫只有幸被殿下当作私会对象,拉着跑了一路,哪见识过殿下的宽广脊背,温暖胸怀,如飞仙步。”

    “……”

    他阴阳怪气的本事,也不知是师从何人,一年未见,愈发精进了。

    玄凝缓缓上前,指尖摩挲着他的唇角,轻笑问道:“还有呢?”

    刚夸他精进,眨眼功夫,他又愣住了,两颗黑漆漆的眼珠子像是磁石一般,牢牢吸附在她脸上。

    一想到自己要说些什么话,玄凝耳根子有些烧得慌,但她刚张口,棠宋羽便低头吻了她。

    “还有魁梧结实的臂弯,刚软自适的腹田,紧硕有力的腿。”

    说她魁梧倒也……过度美化了。

    金临城中的女子无论身高,个个魁梧,棠宋羽若是见过,定然不会觉得她可以被称作魁梧。

    不过眼下,玄凝心中很是受用,捧着他的脸吻道:“继续。”

    棠宋羽想都不想,直接脱口而出。

    松柏般挺拔的身姿,树根般坚稳的手掌脉络,那些平日里经常被人提及的,与鲜少被人注意到的地方,在他眼中,都被冠以褒义,成为未见的遗憾。

    掌心相贴,五指紧扣,棠宋羽恋恋不舍地望着又一触即分的唇,俯身喃喃道:“还有……红日永悬的山谷,驰骋沙场的低鸣……”

    玄凝抵住了他的唇,微微歪首,眼中尽是戏谑:“画师,你可真是……”

    “不正经?”

    青涩褪去的眸眼,此刻盛满了她的色彩,而她如点绛般,轻抚过他的双唇,带有指环的指尖,或无意地描摹着唇缝,“怎么办……画师跟着我……学坏了。”

    她一开口,便点燃了飘絮,棠宋羽咬住了她的指尖,那里还残留着杏酸,他试探着舔尝,女君半眯着眼睛,轻靠在桌案上,抬腿架在了他的肩膀。

    “那这次,便由坏孩子向我弯腰屈身,可好?”

    尖锐扎进肌肤,他对这个新称呼很是不满意,如大猫般撕咬道:“我并非孩童,殿下不许唤。”

    川山荡起波澜,美人还不察,一心只想宽解她玉带,玄凝覆上他的手,缓缓起身道:“夫人,我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棠宋羽回了正身,像小白虎似得坐在那里,等着她开口。

    “我……”玄凝想到小腹上的蛇纹,想到镜释行的话,想到梦中的剧痛,她眼底刚要坦露的率性,稍纵即逝。

    “我不想生孩子。”

    棠宋羽愣道:“我昨日喝过灭阳汤。”

    “……”

    玄凝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半晌扭脸道:“反正我不想占你,你随便摸几下就行。”

    “……”

    棠宋羽闷闷追问道:“几下是几下?”

    玄凝迟疑地比了个剪刀,棠宋羽皱眉道:“两下?”

    她瞪了一眼:“你当是在抓痒呢?”

    “二十下。”

    “……我可没夫人这般来去皆快。”

    她故意咬重了尾音,美人也不知是羞还是愧,起身下榻,跪在了她脚边。

    “是小的拙笨,没能侍奉殿下尽兴。”

    玄凝挑眉:“笨点好,笨点,才用笨办法侍奉。”

    “那……”棠宋羽仰起了目光,往日如神像般的清冷眉目,融化了一室好春光,“我能用笨办法,受殿下之宠吗?”

    玄凝有所顾虑,犹豫不定时,他已悄然挪近,抓着她的袴角,眼巴巴的期许目光看得她心中的小鱼,直吐泡泡。

    “好。”

    宽大的複袍衣摆落下时,弄乱了几缕墨线,那一向珍视爱护的美人却不予理会,玉指拈扯蝴蝶,勾落时,她乍然绷紧了丹田之地,上手捂紧小腹,好像那里,藏了什么东西。

    棠宋羽吻了吻两侧滚烫,这里没有他人目光,他便能将心上自责,不加掩饰地化作珠泪,沾点她的青红壤。

    若他早些入梦,那因她心愧疚和千万怨恨结成的梦魇,是否不会成为她的囹圄,成为难以挥去的阴霾。

    若他也能堂而皇之地,无需假借他人身份,出入身旁,她今日,是否会坚定不移地相信他,而非意愿。

    终究是他无能。

    美人跪伏在她谿之间,撩尽荷上清泽,玄凝正阖眸撑着身子,难抑低吟着,身后窗外,倏忽响起一丝细微的碰撞声。

    “……”

    眼帘悠悠半抬,身下毫无反应,估计是又没听到。

    玄凝只手去够茶案上的白玉杯,她左不过是挪动了一丝丝,美人却逼得紧,害她不得不钳制住他,解释道:“我只是有些口干,想拿茶喝。”

    他亲啄了一下,仿佛在发放通行令,玄凝失笑的松开了他,拿起茶杯,这才看见茶水上飘浮着一颗杏干。

    想都不必想,定是他方才趁着倒茶,偷偷放进去的。

    举杯邀春棠慢品,肆纵情音吟糅落地,拨得心尖絮火续焦,奉拙撩暖露潺吐。

    润光的温玉空杯,倒映着窗外窥视的灰色眸眼,绕满青丝的指掌,摩挲着温存的脑袋,玄凝若有所思地放下茶杯,轻唤了一声:“棠棠……”

    “嗯。”

    “我想收养一个孩子。”

    他钻出衣摆,露出一张红艳艳的脸蛋,和唇光潋滟的喘息。

    “谁?”

    玄凝苦恼地点了点脑袋,“依你之见……灰璃如何?”

    棠宋羽沉默道:“可以。他很机灵,也肯上进,若悉心教导,当可成就。”

    “我以为你讨厌他。”

    “殿下多虑,我对他,谈不上讨厌。”

    他心底的情绪,更多是羡慕。

    羡慕灰璃可以坐在她怀中,陪伴她一路凯旋,羡慕灰璃可以不顾他人眼光,为她献尽真心。

    而他,一句真心话,再三琢磨,察言观色。

    哪怕他负气扔了琴,怕她义无反顾地跃下,他也要躲在树后,探头观察。

    看她隔岸观浮沉,背月光离去,棠宋羽安心又惶惶。

    她的情意,不复从前。

    他的明月,渐行渐远。

    “殿下不必顾虑我。”棠宋羽仍跪着,照映天外的眸光熠熠,“无论殿下收养何人,我都会待他如亲。”

    玄凝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当初将私塾交给你,真是个正确的决定。不过,我怕是要让夫人失望了。”

    她俯首而落,将藏在软味下的杏干,递送他微微倾近的唇。

    “收好,不许再还我。”

    棠宋羽含着杏干,虽不归吐,却也不敢轻易嚼碎,扶着她的肩膀问:“这是……”

    “笨,这是我的意愿。”

    玄凝不舍得弹他脑门,只点了一下,那双眸眼却迅速的,再次湿润,她不禁笑道:“夫人眼,六月天,一言不合,阴雨绵绵。”

    听她调侃,美人双眼一闭,咽下时,一滴泪悄然逃了出来,划过红痣,成了她指尖揉晕的湿漉。

    “外姓的孩子,我已收了一个,便不会再收第二个。”

    棠宋羽睁开眼问:“已经收了?何时?在哪?”

    他就没有如此好奇过一件事,玄凝清嗓忍笑,抚着他的脸庞道:“成亲前,清池庄,你见过的。”

    “清池庄……”

    他当真低眉思索起来,玄凝的嘴角越看越翘,到最后实在忍不住,捧起他的脸亲道:“你忘了吗,他当时在池子里,泼水泼得可开心了,叫都叫不停。”

    “……”

    “我没办法,只好把他按到水里亲,他倒好,不但不反抗,还上手解我衣甲。你说,这孩子是不是很坏?”

    棠宋羽红脸道:“我……我当时只是想侍奉殿下更衣,没有别的心思……”

    “那你在我泡汤时偷溜进来,也是想侍奉我更衣咯?”

    他忙道:“没有,我是想知道殿下在和谁说话。”

    “所以你承认了?”

    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什么的棠宋羽,眼睛停滞了眨动,惊得呆若木鸡。

    玄凝笑弯了眼睛,扬唇吐字,一字一顿。

    “小、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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