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挑兔子,然而等两人追赶着焦灼日落下至山脚,天色已近昏黑,霎眼的星辰拖着白日难以窥见的慵懒,与百家灯火齐亮。

    驱车回到城中,晚市早已结束,走商贩们边散着,边扯嗓吆喝着,为了生计,也为了给一日入账画上圆满。

    想给此程画上圆满的,还有玄凝。

    一路逮询,兔糖、兔剪画,兔子瓷件,全都是些吃食物件,活兔子是一只没见着,好不容易问询到一个猎户,结果人家正给兔子扒皮,准备将其大卸八块,卖给酒肆当下酒菜。

    “兔腿肉切成丁,加点红椒皮,热油锅里加高汤炖炒,味道香得咧。”话语间,配合着猎人独有的利落手法,一只山野中活蹦乱跳的兔子,很快成了两摊地毯——一块红,一块毛茸茸。

    画面过于残忍,莫说棠宋羽不忍直视,连玄凝也……听得肚子咕噜噜直叫。

    棠宋羽:“……”

    在美人颦眉投来的警告目光中,玄凝讪讪咽了咽,雨点大的口津落在胃里,又一阵空荡荡悠响。

    “你们要吗?”猎户捡起割下来的毛皮“啪”一声甩到木盆沿上,瞥见她身后的那张不可多得的脸,粗犷的狎笑地道:“看在小俏郎的份上,可以便宜点卖给你们。”

    “我只要活的。不过……你要卖给哪家酒肆?哎?棠棠?你别走啊,我开玩笑呢——”

    又生气了。

    玄凝觑了一眼,美人面无表情的时候,可谓是行走的昆仑山雪,洋洋洒洒地书写着两个大字——“哄我”。

    男人比女人还要不经宠惯,一旦尝到了甜头,便屡屡故技重施,教人无计可施。碰上个不守夫道的,总要有人惯出个财色两空,沦为世人眼中的“好好人”,“可怜糊涂的女人”。

    玄凝倒不觉得自己会有那一天,只是她饿了,饿的没话说。只静静地,热切地走着望着,为她心中惦记的愧疚,牵绊着步伐快慢。

    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街上的灯笼玩起了孩童追逐的游戏,乐此不疲地晃着人影。玄凝无瑕欣赏脚下的嬉闹,不知不觉,一条街走到了尽头,她并未能看见属于她的圆满——能哄人,像他一般浑身雪白,活的兔子。

    白兔虽少见,却也非希罕物。玄凝有点垂眉丧气,下意识就去怪罪她的运气,没有就罢了,还要在此分别关头作祟。

    她斟酌着哄人话语,正张口时,不远处忽然追来了一个女孩,黄蟹元宝纹纱灯笼裤,上身也是同样明媚的枫霞短衣,背着竹编笼篓招手跑来,像是一盏灯笼骑着蒸熟了的螃蟹与夜色赛跑,围观的人都乐呵呵望着,无一阻拦。

    女孩停在了两人跟前,掐腰气喘吁吁道:“是……是你们想买兔子吗?”

    玄凝先点了头,等女孩差不多平复了气息,她才又问:“你有?”

    “有。”女孩笃定地将竹篓轻放在地,怕两人站着看不清,还特意提着灯笼照道:“母兔子,刚断奶。”

    玄凝蹲下去瞧,笼子里是一只白毛红眼的小兔子,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看上去有些萎靡不振,不知是饿的,还是得了瘟邪。玄凝谨慎道:“你这兔子哪来的?怎么看起来病恹恹的?”

    “这是我自己养的。你放心,它没有瘟症,只是赶来的时候跑得太急,把它颠着了,加上兔子本就怕生,若它此刻活蹦乱跳才不合理咧。”

    棠宋羽不似她这般随意,拎着衣摆缓缓蹲落时,袖摆无意碰到了她的肩膀,她顺势抓住了,将人一个踉跄拉近身旁:“你以前养的那只,和这只像吗?”

    棠宋羽点头:“像。”像她一样扒拉人。

    两人都规矩着双手,没敢去摸,还是女孩满无所谓地将兔子搂在怀里,大大方方地摸着,教玄凝她们也摸:“放心摸,不咬人。”

    玄凝大胆地摸了起来,横冲直撞的手法与方才的猎户有异曲同工之妙,看得棠宋羽噙着无奈且颇有意见的嘴角,将胆怯发抖的兔子从她手底下救了出来,抱在怀中,如春雨般细细柔柔地抚润着:“既然是自己养的,为什么要把它卖掉?”

    女孩叹了一声:“还不是我阿媫……她嫌兔子吃得多,开销大,不让我养。我最近课业忙得紧,也没时间照顾它们,只能卖掉几只了。”

    玄凝微微疑惑:“你家里养了几只兔子?”

    “大的十五只,小的就剩它了。”

    玄凝哂笑:“那还真不能怪你阿媫嫌弃,十五只兔子的饭量,的确够呛。那就连竹篓也算上,这些钱够吗?”

    眼见女君从钱袋中抓出了一把金圆钱,女孩忙摇头道:“太多了太多了,就是加上个竹篓也要不了那么多钱。”

    玄凝瞥了一眼,棠宋羽看似专心看着兔子,实则耳朵一直朝着两人方向,这要是只猫,保准动两下。

    “爱兔之心价昂。你收下吧。”

    一番推诿,女孩总算收下了金圆钱,临走还问了住处,打算把家里的公兔子送来,给母兔留作配种用。被棠宋羽委婉拒绝后,换成了一袋草料外加两包红芯萝卜种子。

    有兔在怀,美人这尊昆仑雪,便融化成了春水,泼洒遍地清朗光辉。玄凝仰头望着夜空,十五明月非盈,倒也算得入眼圆满。

    正感慨着运气关照,肚子又不合时宜地发出空响,不等玄凝抬眸,耳边又传来了一声细微的空隆,她楞了一楞,转眼抬头,棠宋羽扭着侧脸,耳尖浮上了一层盛开的红蔷薇,微微霎眼,几分羞赧,皆化作偷瞄被发现后的抿唇又松,和渐熟的雪。

    “你……”玄凝盯得认真,片刻微蹲下身,将耳畔送近他为人的证明。

    棠宋羽不解她的举动,又羞于让她听见杂音,下意识退后了一步:“这是在街上……”

    她执着地伸出双手,拦住他所有退路,将往来的路人好奇笑量的目光,权当树影月色。

    他的心跳得很快,且愈来愈快,像是即将飞上云霄的星星,历经沸腾血液后,在夜空迸发出闪亮的白光。万物寂静。

    玄凝沿着他的腰腹,心口,一路听到了吞咽的喉间,那里有令她流连的幽冷香气,不是沉木香,是他本身就有的香气。说不清为何喜欢,只是每每闻见,都教她心底被不可名状的眷恋充盈,想化身柔软的清风,缠没住他的身躯,将这股幽香私藏。

    香气侵占大脑,沁入心扉,又随她轻启的唇缝间缓缓呵出。玄凝想,如果呼吸能令时间暂停就好了。

    这样,她的手指就能逐寸…逐寸……雕琢他的眉眼。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他按在兔子身上,强行让她接着。

    “……我去买些糖丸子。”

    玄凝跟着他匆匆离去的绯红脸颊,看见了支在斜对面的摊子,她跟了上去,脚步声不轻不重,恰好是棠宋羽能听见的程度。

    见又有客人上前,摊主招呼了一声,棠宋羽正纠结着她喜欢的口味,听见她来,垂眸问道:“想吃哪个?”

    玄凝抱着兔子虚虚斜偎在他身侧,看着招牌上堪称可爱圆润的字迹道:“一个红豆馅,两个白茶莲子馅,萝卜山菇红肠……冬萝卜?”

    摊主忙答道:“对,过冬萝卜,自家地窖里存放的。”

    “嗯……来一个尝尝。这字是你写的?”

    “不是,我没念书,字是我家丫头写的。两位客人是一起的吗?”

    玄凝将身子重心往后一放,笑道:“昂,这是我家夫人。”

    棠宋羽正要推开她,闻声不着痕迹地将手放下,而她也撤回重心,身影端正,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也只是她临时起意的玩笑。

    “听口音,两位应该不是宋县人吧,哎小夫人长得如花似玉,最近可要谨慎提防点。”

    摊主捏丸子的手法娴熟,又颇具杂耍风格,玄凝看得津津有味,还不忘与她接话:“提防?是要提防什么?”

    “哎呦……你是不知道……”摊主将手里搓好的饱满的圆团丢进了温油中,蹲身挑火,火光将她的脸照得红润发光,站起来时,活像一盏风吹日晒,褪了色的红灯笼。

    “最近城里不知从哪来了一帮走江湖的,说是要给他们的头领找新夫人,看见长得俊俏的小男郎二话不说就把人带走,现在城中的小男郎,都躲在家里不敢出来了。”

    难怪进城以来没见到一个男子。

    确定身旁的美人还在,玄凝安心地收回目光,问道:“县衙不管吗?”

    摊主拿起长长的木箸,挑拨着在油锅里翻滚的丸子,一脸心有余悸,压低了声道:“管了。结果当晚县令的夫人就被抓走了,第二天有人拿着她夫人的发簪传话,说是再多管闲事,下次送来的,就是她夫人带血的身子。”

    “这么嚣张。你可知是哪门哪派?随身武器是什么?”

    摊主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听说。不过能在侍卫眼皮底下将人带走,身手应该是极好的。”

    想要无声无息带走一个人,也不一定需要好身手。玄凝望着刚出锅炸的金黄焦脆的糖丸子,咽声道:“少沾点糖。”

    沾了糖霜的糖丸子好似下了雪的金珠,油亮亮的。玄凝接在手上,又顺嘴吹了吹,不经发问,便将白茶莲子馅的递给了棠宋羽:“夫人先吃。”

    棠宋羽拎着兔子——怕它被柴烟熏烤,在她们谈论城中近况的时候,从她怀里拿走放回了竹篓。一手接过竹签,道:“好。”

    尽管他很小心,浅尝之后,唇上还是沾了几点星光,几片斑驳霜雪。玄凝端着笑意,手里的红豆糖丸子吃起来也仿佛更甜了般。

    “好……好烫……”她看得过于专注,一个分神,不知不觉咬了一半丸子下去。柔软的豆沙流裹着发麻舌尖,玄凝狼狈地吐掉,张嘴哈着热气,试图让五月的夜晚替她分担一些灼烫。

    棠宋羽背上竹篓,回身就看见她仰面朝天,闭目张嘴的模样像是经不住热气,要吐出灵丹,变回原身修炼了。

    感受到一股微凉的风拂面,玄凝缓缓睁开眼,棠宋羽正站在面前,不知要做什么,看了半天,又退了半步。

    “你想做什么?”

    有人挑担而过,事关方才的心中冲动,棠宋羽闭口不谈,只道:“阿凝的嘴角,沾了糖霜。”

    “哦。”玄凝扬起下颏,“帮我擦掉。”

    “……”

    棠宋羽拿出了帕子,她却摇头叹气,像是被煞了风景,撇嘴嫌弃道:“不知我口味情有可原,竟也不识我趣味……我这一走,怕不是将来面对面站着,你也不认得我了。”

    “……”

    棠宋羽攥紧了手帕,跟在她身后,垂眸不语,半晌在她好心提醒下,咬了一口糖丸子,只觉得馅料里混进了莲子心,苦得满腔呕涩,艰难吞咽下去,又是一阵恶心涌上。

    “如今城中男子无论长相都不敢出门,棠棠容貌浑然天成,岂不更容易被坏觊觎盯上。这可如何是好?”

    酸楚在心口汹涌澎湃,五脏六腑的纤细红线都被同一句话语扼紧,狠狠地向外扯着,向她的背影,不顾死活地拉扯着。

    “那就带我走。”

    几番风暴轮回喧嚣,岌岌可危的高塔再承受不住滔天巨浪,破碎,倒塌,落水轰然。

    冰冷的海水没过肩膀,呛入肺腑,棠宋羽抬起颤抖的手,捂住了压抑不住的咳嗽。

    他咳得用力,像是要把脏器都咳出来,玄凝生怕他吐出一口血来,忙上前扶住他的身子,“怎么了?怎么咳起来了?”

    她一着急,便将手里的东西全撒开了。荷叶纸包的丸子落在地上,扑棱棱地滚了两圈才停下,尾随一路的野狗趁机上前叼走,转眼消失在晦暗小巷。

    碍于他背上的竹篓,玄凝只能扣紧了腰身,让他的身子不再躬下去。这样一来,他的额头便抵在她的肩上,她能接收到每一声咳,来自他浑身的震颤。

    “阿——咳!咳!凝——咳!咳咳——”

    他极力地想要表达什么,边咳边说,玄凝一个字没听清,只好摸着他的脑袋安慰道:“我又不跑,你先缓缓,缓好了再说。”

    他害怕她跑了,才会着急地深呼了几口气,将拥挤在身体里的肆意飞舞的蝴蝶,堵在心口以下。

    “你的所有喜欢……我都会记住……”

    棠宋羽抓住她的翻领,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的生机,贪婪地不肯撒手。

    “你说的趣味我并非不识……若无人经过……若无人经过……”

    他抬起头,黑珍珠上蒙着的一层水壳,在她眼中一颗颗碎掉。

    “阿凝……我方才是想亲你……我……”

    为了证明话语真假,他用他被眼泪吻过的嘴角,轻吻她的,不等辗转唇上,玄凝别开了脸。

    幽潭僵冻。

    棠宋羽感觉自己就是那只被剖身扒皮的兔子,此时此刻,血淋淋地曝光在她面前,供她一览无遗的观赏,玩笑。

    “别多想。”

    一只手顺着他的耳鬓滑至后颈,喘急的呼吸近在耳边,玄凝压低了声道:“有人来了。”

    严肃冷冽的低沉女声,是他不常听见的,棠宋羽屏住了呼吸,生怕凌乱的呼吸,搅扰她的判断。

    单数影子的话,房顶上至少一人。听声音,倒是热闹。

    西北角巷,三人。

    霜白的河流沿着青砖缝隙静静延淌,玄凝默数完周围的脚步声,心里有了把握,语气也恢复如常:“棠棠的魅力果然不容小觑。进城露面不过半个时辰,就被别人相中了。”

    棠宋羽一开口,便泄了气:“又怪我……”

    “嗯,怪你。”

    玄凝戳着他心口,抬眸望道:“你总是出其不意坦露心声,惊得我心沸卉。”

    “我想,我应该罚你留在身边,永远……永远地……糟了……”

    她忽而向一旁倒去,棠宋羽惊慌无措地接过她的身子,顺着重势跪倒在地:“阿凝,阿凝?”

    “嗯……”玄凝艰难地睁开眼,周身都仿佛被云雾包围,她努力地想要抬起手,却发现自己连开口的力气都不知哪儿去了。

    棠宋羽正要抱起她,靴底与瓦片摩擦而过,有人乘着阴冷的风声,从屋顶一跃而下。

    “与其担心她,小男郎不如担心下自己。”

    声音是从耳后传来的,棠宋羽心弦一震,俯身搂紧了怀中的女君。

    “是你。”

    视线里,一双藏蓝的粗布鞋无声停在面前,木鞘点地,方才还慈眉善目的糖丸子摊主,此刻拿着剑,轻挑起他肩上发带,油光布满的红晕脸庞阴寒笑着。

    “怎么样,我做的糖丸子,小男郎可还喜欢?”

    拜某人所赐,掉落的糖丸子上,只咬破了一层油炸后的酥皮。被女人漫不经心地拾在手中,收起笑容的面孔,乌泱泱坠着杀意。

    “看来是不喜欢。”

    剑尖扬起又落,棠宋羽闭上了眼,挡在怀中昏迷的女君面前,执著而坚定,刀刃将至,寒意席卷的身子难以自控地颤栗,他隐约听到了一声:“别怕。”

    惶惶不安的内心,因她唇边一句微弱的呢喃而平静。棠宋羽不知她是装晕还是呓语,他只知此心既定生死相随,便无惧寒锋。

    他只怕她死。

    “铮——”

    利刃碰撞,滑音刺耳。

    有风过道,掀起眉间一圈涟漪。女人皱眉看向身后,只见方才还站在身后的同僚,如泥石塌陷般纷纷倒下。

    而在她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禁宵的锋芒已经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别动,暗器无眼。”

    玄凝提醒完,手上距离默默往外移开了点,女人冷哼了一声,也不知该是失望还是愤怒:“嫖姚将女,出手该当光明磊落,你身为血脉正统居然装晕使诈,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卑鄙如黄狗。”

    一连串的话语如珠玑哒哒蹦出,玄凝不恼反笑:“今时不同往日,玄家现在就缺我这样的卑鄙无耻之徒,你说对不对,姥母。”

    “姥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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