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与穆莳对视,看出他眼中千丝万缕的情谊。即便在赵婆家中时他已明确说过,她可以将所有血污罪过推到他身上,可是……

    前世他的死历历在目,他坟墓前自己亲手种下的小草,它们现在也不知长大没有。湘云圆睁的杏眼染上薄红:“王爷,不是……”

    “不是你杀的。”

    穆莳打断她,眼里的温和笑意被他收敛,他不再看史湘云,而是转向一旁的史景州,一字一字说的缓慢,像是想要确保史景州能够听清楚。

    “你且去报官,尽管说本王的行径。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无论朝廷怎么判,本王都认。”

    史景州素来清明懂礼,更是知道进退,他一双眼睛仿佛明镜似的,没有什么看不出来的。

    眼下湘云的神色与目光,已经吐露了太多事。

    史景州哽了哽喉咙,面色如常道:“事实究竟如何,等仵作验尸才能知道。王爷不必如此说。”

    言罢,史景州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湘云目送他背影离开,只觉自己将穆莳推向了深渊。也许他有自己的法子脱罪,但他的历史上却平白添了一页杀人之过……

    周氏俯棺哭喊,一把鼻涕一把泪,她也不再看湘云了,从前满腔仇恨都不敌史雍的死带来的悲痛足够有冲击力。

    史鼐同样心碎,到底是个老爷们,与周氏的恸哭相比,他显得沉稳许多。

    自然,他想得也更多。

    史鼐并没有去想究竟是谁杀了史雍,他认为东安郡王不会有这么鲁莽,更没有理由,至于湘云……她最多拿个绣花针,更不可能杀得了史雍,还是那般精准的箭术。

    眼睛再瞥向棺材中的史雍,他眉心和心口的箭伤都太标准,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史鼐面色凝重,心里的担忧已经大过了悲痛。

    穆莳在下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将他所有反应看在眼里。

    花厅闹了好大一阵,周氏哭不动了,被人扶着坐下奉茶,茶水润下喉咙,缓解一些后又跟着哭。史玉微瞧见母亲掉眼泪,也跟着伤感起来,站在她一边默默落泪。

    史鼐脑子里本就有一团线如何也拉扯不清楚,这下再被周氏母女的哭声吵得格外心烦,他禁不住怒喝一声:“够了!你哭哭哭,哭有什么用?雍儿能被你哭醒来吗?!”

    周氏哭得伤心,冷不丁被这么一句吼下,发懵了会儿才反应过来,瞪着他道:“儿子没了,你连哭也不准哭吗?”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史鼐怒骂了句,脸色被憋得通红,目光沉重不知在想什么。

    穿堂风吹过来,湘云感到身上有点凉,明明已经七月里,她下意识的拽了拽袖子,朝棺材里头看去。

    还没看清楚史雍现在的模样,忽听花厅外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响起,声音由远及近,杂乱无章,待到了门前,一名小厮慌慌张张冲进来。

    “侯候侯爷…有急报!”

    史鼐唰地直起身,瞪着那小厮问:“何事?!”

    “西海沿子跟咱们打起来了,这会儿已经开战了,皇上派了王爷去亲征……”

    此言一出,满室寂静。

    国内打仗,一个搞不好世家就得出银子。史鼐却不觉得这有什么,打仗也关系不到他头上来,他如今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侯爷罢了。

    但仍是惊起了满身冷汗,就连脊背处都是凉凉的。

    他想起了另一桩旧事,那便是大哥之前造下的孽。

    史鼐白着脸沉默了会儿,目光若有似无掠过一旁的湘云,话却是对着那小厮的:“知道了,你下去。再找几个大师来,准备为雍儿超度办丧。”

    小厮连连点头,转身跑开。

    史鼐望着湘云,冷不丁问道:“西海沿子开战之事,你可知道?”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湘云云里雾里,她不解地望着叔叔:“我为什么会知道?”她只是一闺中未出嫁之人。

    史鼐盯了她半晌,似乎是在确认她是否说谎。看了许久未曾察觉什么不对,他摆摆手:“你下去吧,我与你婶婶有话要说。”

    湘云如今已经六神无主,手足无措,史鼐的话更像是一道赦免令,她松了口气般,独自出了花厅。

    穆莳静默跟在她身后。

    周氏以为他想要趁机走掉,到时他若是寻求了皇上的庇护,便无人为她的儿子讨回公道。她冲穆莳的背影大喊道:“王爷从今日起,最好不要离开侯府!等景州报官回来,自由定夺!”

    穆莳的背影顿了顿,并没有回头,径直跟上湘云。

    一路穿花拂柳,湘云顶着热辣的太阳,来到府内的凉亭。

    穆莳紧跟其后,看出湘云慌乱的步伐,他走到她身边坐下,道:“你怕什么?”

    湘云低头,紧张的望着穆莳。

    那张脸依旧惨白,眼神温柔,面容俊朗。身后是飞花绿树,身前是被风吹起舞动的亭帘。

    她绞着手指,惊奇道:“西海沿子发兵的时间,为何提前了?照这么下去,不出半年,探春便要远嫁,届时……”

    便是紧紧关联着几大家族的命运。在探春出嫁后不久,朝廷几乎更迭。

    先是史家,后是贾府……

    而湘云现在还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找到,史家就怎么又要被抄了?

    这件事带来的惶恐甚至压过了史雍的死,湘云脑子里混沌不易,满是想着此事怎会如此?

    穆莳望着远处的池塘,里头几条锦鲤欢快的游动。

    天边金阳普照,万紫千红。七月里的阳光不那么毒辣  ,气温刚好,风华蝶舞,入目之处皆是一派春和景明之样。

    只是……

    穆莳沉声道:“你有发现什么关联吗?”

    湘云不明所以:“什么关联?能有什么关联?我们只是去了一趟牛水村,在山里头住了一晚,突然间就改变了如此多?这时间,与前世的都全然不同了。”

    穆莳一步步引导她:“在这之前,还有什么不同?”

    察觉出了穆莳话里有话,像是有什么信息想要告诉自己,湘云认真思索起来。

    在这件事之前,还有什么与前世不同……

    她破坏了陈廷树和杜姨娘,没能让他们走上贩人的道路;荷花节那日很不平静,是前世从未有过的;还有原来府里的管家莫名死在朝廷手中……

    这一切的一切,都推动了她发现信筒。而信筒被她打开之后,爆炸出来的烟雾……

    湘云忽然想到什么,望着穆莳道:“信号?”

    穆莳脸色凝重的点头。

    “那信筒里并非什么都没有,而是信号!?”湘云惊叹于这一认知发现,她回想起来,当时史雍直接把信筒劈开,她只看见一大团白烟飞散。

    可那白烟之中,是被她忽略的烟花信号。

    可湘云还是不明白,她紧张地坐到穆莳跟前,对上他那双温和的眼睛:“那个信号……是让西海沿子发兵的?”

    穆莳点点头。

    湘云愣住。

    那、那那这么说……父亲岂不是乱臣贼子了?

    他与西海沿子的关系?

    皇上表面要查赈灾款,实际是想查这件事?只要拿到信筒,就是拿到了父亲大逆不道的罪证。

    未等湘云想清楚,外头传来一阵玉鱼鳞编甲之声,混合着兵器摩擦,官员的吆喝。

    有人大喊一声道:“报官上门了!”

    湘云猛地直起身,打翻了跟前的茶盏。杯摔茶溅,落在了她的衣袖上也顾不上擦,她看着穆莳道:“他、他们来抓你了……”

    湘云双目绯红。

    如果父亲真是大逆不道,穆莳定然已经明白了,否则不会提醒她信筒的事。可他一直没有说明……甚至默默在她身边周旋。

    是她不相信父亲会做这种事吗?

    穆莳看见湘云闪烁着泪花的眼睛,不忍的伸出手去,在她的眼角擦了擦。

    他不碰还好,这一擦,湘云原本的眼泪再忍不住了,扑簌簌滚过腮边。

    穆莳无奈地笑笑,用袖子为她一点点擦去泪水,道:“你怕什么?本王死不了。皇上会护我。”

    湘云憋得脸红脖子粗,好容易才将泪意压回去,她道:“我会去看你的,会想办法救你。”

    穆莳道:“无需你救,本王自有法子。你回头去找陈慎,他会将香菱的身契给你,到时香菱便自由了。你想如何安排都好。”

    湘云很紧张。

    她觉得穆莳说的这话像是遗言。

    像是前世他没有办法给她说的遗言。

    她才压住的泪意又忍不住了,想着时间往后推去,穆莳距离前世的死期已经不远了。

    她拉住穆莳的袖子,问道:“你这次会死吗?”

    “不会。”穆莳轻笑:“等我出来给你下聘。”

    湘云擦着眼泪不说话。

    鱼鳞编甲之声靠近,湘云循声望过去,只看见两排士兵跟树木似的站得笔直,将她府上的这条花园小道堵住。

    他们自中间分开一条路来。

    史景州与一红袍官人走出,径往穆莳过来。

    到了近前,官人对穆莳先行了个礼,才说:“侯府长子遇害,此事非同小可。下官实非得又已,有几个问题想问问王爷。”

    穆莳浑不在意的哼笑两声,道:“那便借一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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