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梅茵伸手接住那滴雨,雨水转瞬浸湿手掌心,传来沁凉的温度。

    身后女佣细心整理她墨绿发带编发上倒歪一边的蝴蝶结带,忍不住笑说:“炎热的夏天过去啦,一场秋雨过后就是秋天了,小姐要多穿衣裳,别冻着身了。”

    夏梅茵睫毛敛了敛,出神地瞭望远处,又自顾自扯着嘴角笑了下,女佣猜不出她因什么而笑,反正看起来不是喜悦的笑。

    她把窗户开大了些,花园中有百花凋谢的枯寂味,这一刻她才从恍惚中发现夏季已然流逝,山河没入深秋,如人的命运,在各自的轨道步履不停,推着她往前走。

    酸胀的涩意猝然在心中蔓延,夏梅茵在细碎的风中呢喃道:“夏天竟然过去了,我真该死,把这么好的夏天关在了窗外。”

    她探出头来,雨珠落在她的鼻尖,像一记又一记清凉的吻。然而耳边再也听不见盛大聒噪的蝉鸣声。

    好像已经隔得很遥远。

    好似它们只在夏天那样炎热酷暑的季节才能存活。夏天统治着蝉的死亡。

    而路迟青……

    她再也没见过记忆中那个少年。

    意气风发的,帅气恣意的少年。

    “好了小姐,不要淋雨了,会感冒的。”女佣爱惜地拿手遮住她头顶上侧,欲要把窗户关上。

    夏梅茵默默垂下眼,转过身,回到书桌,她望着一叠叠考试资料和试题册,眼里流露出浓浓的厌恶。

    她不想去国外念书,难道这点自由也无法拥有了吗?

    她回到白家,就一定要为白家服务和牺牲掉自己吗?

    夏梅茵顿时心生疲惫,她感觉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着自己不得不往前走,连喘息的间隙都没有,她耷拉着脑袋,陷入深深的无可奈何之中。

    她想,要不要求一求外公,让他说服白燕奥回心转意?

    外公向她保证过的,她可以自主选择留在国内。

    如此想着,夏梅茵又支起身来,荡着白色蕾丝裙摆往门外走去。

    长长复古的走廊四周静悄悄的,墙上有壁灯和油画,从走廊尽头的窗外看,能看到远方的港岛海湾,视野开阔。

    外公的书房在二楼最尽头阁间,平时很少有人从这里进出,倒像是秘密基地。

    还没走出走廊拐角,一道若有若无的脚步声从另一道幽静的长廊传来,夏梅茵下意识地躲进茶水间,然而那道脚步声也紧随她逼近过来,她做贼心虚地蹲在配料机下方,一个掩人耳目的角落里。

    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之后,心底暗骂了句自己,躲什么啊,这里不就是自己家吗!刚想起身,一道高大鬼祟的男人身影已经推门而进。

    夏梅茵看到一双黑色皮鞋和西裤裤腿映入眼帘,往上看,是夏寿安。

    她彻底松了口气,抬眸时,爬出来的动作又猛地滞僵住了。

    只见夏寿安不太放心地回头四下瞄了眼,确认没人在场,从裤袋摸出一粒白色药丸,扔进泡好的茶叶里。

    夏梅茵在昏昧的光线中瞪大双眸,她捂住口鼻,浑身如掉入冰窖,脊背冷寒,她没看错,那是外公经常用的古董茶杯,和他爱喝的金骏眉。

    夏寿安他想干什么?

    如果是外公要吃药,正大光明递给他就不好了,为什么要偷偷……下药?

    夏寿安离开茶水间,听这步音,似乎在往外公书房的方向而去。

    刹那间恐惧占据心头,夏梅茵急匆匆跑出茶水间,中途不小心碰倒障碍物,嗑得她脚踝泛疼,连痛都来不及喊声。

    等她来到书房门口那扇门已经从里合上。

    “外公!”夏梅茵拍门,声音焦急。

    没过几秒,欧式实木门打开了,夏寿安眼底掠过一丝震惊:“梅茵,你……”

    夏梅茵心急如焚,顾不得什么礼仪,毛毛躁躁地越过夏寿安,三步并作两步急促冲进书房里,见外公安然无恙坐在椅子上,那杯茶水还没来得及倒,瞬间松了口气。

    “梅茵你怎么来了?”白绍濂眉毛挑起,转而愉悦笑出了声,“你爹地泡了新茶,过来帮外公倒一杯,看看你茶艺渐长了没有。”

    话音掷地,夏梅茵闻之脸色大变,变得惨白如纸,她心生一智,赶紧道:“我听说红磡那边开了间新茶楼,外公陪我去好不好?”

    夏寿安在身后沉声说:“梅茵别胡闹,外公腿脚不便,你别难为外公了,要是想去爸爸陪你。”

    夏梅茵没听,迫不及待地看向白绍濂:“我想外公陪我去。”

    白绍濂沉吟片刻,思索地看着她,眼神忽然落在那杯茶水,那双阅尽世事的锐利老眸寒光一闪,随即暗飘飘转移了去,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夏寿安,有些假面地敞开一个笑容,纵容道:“好好好,外公就是坐轮椅也陪你去。”

    夏寿安神色凝重,看了眼夏梅茵,只得无奈叹气:“听爸的,我去叫司机。”

    逸东轩是一家专门为高端消费人士而开的高质酒楼,门楣装潢有岭南韵味,古色古香的牌匾彰显气派庄严,听说还是全港远近闻名的笔杆秀才提笔,往里去有园林楼亭,是会盟摆宴洽商的首选之所,普通平民很少知晓这家酒楼。

    周围环境清幽避世,可以看见维港湾深邃的蓝天和凝滞的云团,两旁是苍翠的橡树,延伸出来的宽阔柏油路在太阳光下反射出银碎的细光。

    白绍濂吩咐手下包了逸东轩下午场,请来一支粤剧表演艺术团助兴。

    红帘幕帐的戏台,一场戏语一场人生,世间爱恨,人间情仇,尽在那唱腔中咿呀含啭地述,在真假嗓中迂回平仄地噱。

    白绍濂呷一口上等好茶,沉醉在戏腔中,时不时轻阖起眸摇头晃脑,颇为有趣,他指着台上其中一人对夏梅茵道:“中间那个小花旦叫阮流莺,出生于粤剧世家,天生做这行的人,你听,唱的真好。”

    夏梅茵似懂非懂地轻轻点头,她对荒腔走板的东西一窍不通。

    白绍濂仰起头来临视,娓娓道:“这台戏出自《明末遗恨》,由阳翰笙大师改编成《葛嫩娘传》,葛嫩娘是金陵人,早年为将门之后,其父因抗清殉国,家破人亡,葛嫩娘沦落秦淮“奸辨贤,抱香自重"。后孙临为她赎身,娶为侧室。清初孙临参加抗清活动,唐王时任监军副使,一日过太湖,孙临因事登岸,将葛嫩娘留在舟中,忽有清兵至,舟上明军力战死。清兵见葛嫩娘貌甚美,欲逞兽.欲,葛嫩娘咬舌自尽,鲜血喷向清军,跳湖殉难死。”

    “是个悲惨的故事。”夏梅茵说。

    “确实是悲,外公听了没有百遍也有千遍了。”白绍濂泪眼潸潸。

    “看得出来外公很喜欢这戏。”

    “还记得你小时候特别喜欢一篇报纸上的文章,叫什么孙悟空大闹尖沙咀,字还未识几个,吵着嚷着叫外公念给你听。”

    夏梅茵垂眸回忆几秒,“有点印象,刘大师写的。”

    “对,你从小就不爱阅读四大名著,也不爱琴棋书画,作威作福的性子,活泼闹腾,这些小故事倒是看得津津有味。”外公笑吟吟看着她,“说吧,找外公是什么事?”

    夏梅茵故作讶然:“外公看出来了。”

    白绍濂指尖轻敲杯沿,悠悠道:“以你的性子不会主动找外公的。”

    夏梅茵倏而笑了笑,恳声说:“外公,我想考港大。”

    “剑桥哈佛不比港大好?”

    “我不想去国外。”

    “你想读什么,经济学?”

    “不是,我想读国际关系和政治外交方面的,外公能不能替我劝一劝……爸妈?”

    白绍濂极少蹙眉,而此刻眉头蹙成一团,深觉是个刺手问题,白燕奥说一不说二,且做出的决定一定是深思熟虑过的,不会有更变的道理,就算给他面子,也难以言劝。

    “外公……”

    抵不住外孙女投来求助的目光,他有些动之以情,思考了好长一阵,绷着胡须,抬睫看她:“也好,我们白家就没出过从政的人,外公支持你,我噶外孙去边度便去边度,想做乜就做乜,优秀的人有大把机会睇尽全世界,不急于一时。”

    夏梅茵心下舒坦,每一根神经都在他话音落下时松懈下来,变得轻飘飘的,嘴角不自觉扬起弧度,她感受到一种解脱。

    “谢谢外公。”她露出真心实意的笑,眼里溢出童年时星星点点的光彩。

    白绍濂看了她许久,怅道:“你就该多笑笑,多跟外公犟嘴撒气,那才是你的真性子。”

    夏梅茵又抿回了笑。

    刚好一戏唱毕,偌大的会宾场陷入长久的静默之中,白绍濂缓缓起身:“茶喝了,戏看了,回去吧。”

    夏梅茵立马上前扶他。

    几天后,时值寒冬腊月,港岛气温没有一丝丝防备骤然下降,仅在一夜之间,人们已经褪去短袖,换上大衣。

    干冷的空气吹在皮肤上,像刀割。

    白燕奥不同意夏梅茵留在国内念书,因此和白绍濂没少大吵,而外公向着外孙女,白燕奥由始至终脸黑着,绷着,好比窗外天寒地冻。

    白燕奥上她房间,大门遮掩,进来就是一句雷厉风行的话:“你不许上港大,必须听我的,上剑桥读经济商科。”

    夏梅茵坐在梳妆台,蓦地转身一脸痛苦地看着她:“你非要逼着我做我不想做的事吗?”

    白燕奥不由分说道:“这是你的选择,是你的使命,你以后一定是像我一样,在生意场上叱咤风云的。”

    “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夏梅茵忍着哭腔濒临崩溃道,“我快成年了,我也有抉择人生的权利,我只想要自由,这都不行吗?!”

    “自由?”白燕奥用怜悯不谙世事的小朋友天马行空一样的眼神看她,冰冷的胸膛哼出一声冷笑,一眼望穿人心:“你觉得什么是自由,上港大你就自由了?”

    “自由就是不做一颗任你摆布的棋,不做家族利益交换的筹码,不用顺从地扮演你所是的角色,上港大是我提出的唯一要求了,不过分吧,这你都不能满足我吗?”

    白燕奥紧紧皱眉,声色俱厉道:“妈妈告诉你,自由是最错误最具欺骗性的词,甚至这个词本身不应存在,你看看大都市里的摩天大厦,看看社会最底层的人所在的环境,他们的自由就是在风吹麦浪的旷野奔跑,在没有交警眼皮子底下闯红灯,随便挑选街边食铺进去吃自己想吃的,做自己想做的职业工作,发自内心爱想爱的男人就够了!但你不一样,你跟他们不一样,等你像我一样厉害的时候,你不会再思考自由,自由是高谈阔论。”

    夏梅茵露出茫然之色:“可是人活着不就是这样的吗,我没觉得自己和他们有所不同。”

    白燕奥沉默半晌,“梅茵,那不可能是你的生活。”

    夏梅茵轻轻摇头:“可我也不想要你这样的生活,太窒息了。”

    “你的境界还不够高,情有可原,毕竟这八年你空白的东西太多了,所接受的教育也太狭隘。”白燕奥露出一抹失望之色,“这件事不必再提了,剑桥哈佛你必须上一个,等你学有所归,再回想今天自己说的话简直愚蠢至极。”

    夏梅茵眼神执拗:“我不会听你话的,我必……”

    “我白燕奥不想要一个愚蠢的女儿。”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卡住了,努努唇,抓紧绿裙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最后一丝信任与残爱彻底在这一刻粉碎殆尽,她们在空中久久凝望彼此,良久,夏梅茵绝望的闭上双眼。

    眼尾又红又肿,豆大的泪珠在脸颊两边猝不及防滚落,带动起泛白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着。

    如果人一辈子必须有一件后悔的事,生在白家是她最后悔的。

    白燕奥决绝离开,没给她挽留的余地。夏梅茵抹一把眼泪,一个和她拥有血缘关系的母亲,世人用伟大称赞的母亲,她只有铺天盖地的浓浓的绝望与仇恨。

    她从未想过她的人生会是这样子的。

    不应该啊。

    这不是她所祈盼的成长,不是的,怎么到了她身上,所拥有的一切都成为追求爱与自由的枷锁了呢?

    她不明白。

    这不是她梦寐以求的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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