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莺飞草长。宫墙边的柳树垂下碧绿的丝绦,清风一吹,漫天的杨花越过红墙青瓦,扑向在宫门前伏阙跪谏的士子们的面颊。

    “阿嚏!”许多士子都受不住这铺天盖地的柳絮,咳嗽声此起彼伏。

    “咳咳咳……愚弟喘病发作了,只好先走一步,对不住诸位。”跪在前排的一位年轻人夸张地咳了半晌,站起身朝四面团团拱手道歉,然后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中,先行退去了。

    有人领头,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又有数十人拿这样那样的借口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毕竟,省试的结果,马上就要出来了。

    省试之后的殿试,是不黜落人的,因此省试就是科考中最关键的一环。没几个人想因为闹事而落第,辜负十几年寒窗苦读。自觉考得好的,就算话赶话被架来一起跪谏,也都巴望着离开,再或者这次没考好,但将来有希望中进士的,也不想掺和进来——要是惹官家生气,禁止他们以后参加科举,那才真是一辈子都毁了。

    说到底,他们这些前程远大的年轻人,为什么要陪那些屡试不第的老家伙冒险?

    然而最气盛的也是这些年轻人,即便事不关己,被人一激,也来了将近百人,冷静下来走了一半,依旧剩下四五十个。除此之外,还有十几名官员和八十多个真正指望特奏名做官的老举人,乌泱泱地跪了一地。

    内苑中,赵谅正起身要去应付这些举人,外头忽然响起内侍高声的呼喝——

    “吴太后到!”

    他未及细想吴太后为何这个时候过来,吴英就已经风风火火地闯进殿来。地砖被木屐敲的“咚咚”作响,与平常缓步从容,走路寂静无声的后宫表率迥然不同。

    未及赵谅行礼,吴英先坐到桌案后的主位上,半身前倾,一只手搭在梨花木椅靠边,另一只则指着赵谅的鼻子,斥责道:“官家,外头都说你宠幸妖妇,失德触怒上天,连我一个深宫妇人都知道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赵谅懵然站了半晌,不知吴太后怎么又突然管起政事,而且一上来就不分青红皂白地骂他,这可不像是素日的性情啊。

    不过吴英也不需要他的反应,立刻就转向宗令嘉,怒目道:“外头说的妖妇,是你吧?”

    宗令嘉不慌不忙地跪下,垂头请罪:“是。但臣绝无损害官家圣德的心思……”

    “够了!”吴英抓起赵谅桌案上的惊堂木,大力敲了两下,打断道:“别在这里巧言令色地开脱,从今日起,你不必在官家跟前做事了,仍旧回我宫里来,无令不许外出。”

    “娘娘不可……”赵谅想都没想,张开双臂拦在宗令嘉身前,正要阻拦吴太后,却听身后的人淡然应道:“臣谨遵懿旨。”

    他连忙回过头去,想劝慰宗令嘉两句,让她不要轻易屈服,却乍然撞进一双平静的眼眸,如同福至心灵般,恍然明白了吴太后的意图。

    她是担心自己保不住宗令嘉,特意过来兜底的。

    自己若能妥善处置这件事,吴太后一个深宫太后,出尔反尔把宗令嘉还回来,也不会引起物议。反之,若是那些士子群情汹汹,压制不住,那么吴太后先行教训过自己,又惩罚了宗令嘉,那些人也不好得寸进尺再做进一步的要求。

    想明白关节,赵谅感激地向吴太后一拜,又回望了宗令嘉一眼,挺直脊背,踱着方步走出宫门。出现在举子们面前时,已是一派威仪沉稳的模样。

    扑面而来的柳絮飞进他的眼睛,他都强忍着睁大双眸,不敢叫人轻视了自己。

    “尔等跪在此处,所为何事?”

    赵谅站在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众人,左右分列着手握画戟、森严肃穆的兵卫。当空的日头照在他浅黄色的绣金直裾上,泛出粼粼的华彩,一些胆小的举人,已经垂下头,不敢直视眼前刺目的金光。

    他们本以为赵谅一个即位不久的青年帝王,会不敢应付这样的场景,到时候召几个代表进宫,或者叫大臣来劝,事情就有商量的余地了。

    不想不过片刻的工夫,官家就当机立断地来亲自应对。

    “臣等听说妖妃蒙蔽官家,更易祖宗之制,故而特来进谏,请官家为社稷生民计!”

    “正是如此,浙西连月不雨,请官家慎思!”

    为首的谏官和举子中的代表,两人一唱一和,一副全心全意为苍生考虑,不避祸福的模样。

    赵谅觉得自己要是问一句“你们不怕朕处置吗”,这些人保管有一堆正气凛然的话等着。

    所以他偏不问。他偏要先礼后兵,心平气和地与这些人讲道理。

    道理不能叫这些人割舍掉利益,但至少能让他站上道德的高地。

    “自绍兴五年以来,江南连年大旱。七年春,旱七十余日,九年,旱六十余日,去年七月,又有旱灾,这还是时间长的,其余的小灾不计其数,怎么到朕这里,就成了朕失德?”人死为大,你们总不好说,先帝也失德吧?虽然赵谅觉得,赵构还真是不修德,可这些话,臣子们大抵是不敢说的。

    “话虽如此,但自古天灾,皆应在人事。臣闻两汉之际,若有灾祸,则三公去职,及唐代以降,每逢旱涝,必定广开言路以兴利除弊。今朝廷无动于衷,恐令百姓失望。”

    赵谅在心里默默地回了一句:是令百姓失望,还是令你们失望?百姓要是连这都失望,那一年到头失望不完。

    不过这话虽然快意,却容易被人捉到话柄,赵谅也只敢腹诽,面上依旧做出虚心纳谏的模样。

    “那你们说说,该兴什么利,除什么弊?”

    “敬天法祖,即为利也!”

    说来说去,还是“祖宗之法”四个字。可是这祖宗之法,也不过是选择性地遵循罢了。真要计较起来,很多制度还是真宗仁宗皇帝手上才确立的,他们怎么不说效法太宗皇帝?

    赵谅浅浅一笑:“若你们是为特奏名一事而来,那倒是误会朕了。朕取消特奏名,正为恢复太宗朝旧制。”

    底下的举人都一时无语,让你法祖,可没让你法这个祖。

    祖宗之法讲不通,提特奏名又显得他们为自己谋私利一般,于是众人索性将矛头对准宗令嘉:“非但敬天法祖为利,亲贤远佞,亦为利也。臣等听说有后妃狐媚惑主,竟然出宫行走抛头露面……”

    “什么后妃!”赵谅冷静了半天,终于没忍住发起脾气来:“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官,到你们嘴里,竟成了妖妃。你们妄传谣言,可对得起为国家鞠躬尽瘁呕心沥血的宗老相公?”

    其实与宗令嘉相处的时日久了,赵谅几乎要忘记她的家世。可此时此刻,却无比感谢她有一个好出身,能让自己打一份感情牌。

    “宗老相公泉下有知,若知道你们这样编排他的孙女,该是何等寒心?”

    不得不说,宗泽虽然不受朝廷待见,但在民间的声望还是很高的。赵谅把他抬出来,这些士人也不好太咄咄逼人,只好换个方式,装作为宗家的名声操心的模样,“苦口婆心”地劝道:“宗老相公的功业德行,臣等如何不知?正是如此,后人才更要谨言慎行,免得外头的流言蜚语,败坏老相公的清望。”

    赵谅心里冷笑,流言蜚语不还是你们传出去的?

    他正待说些什么反击,远远地走来一个紫薯精一样的人影。定睛一看,才发现是穿着紫袍的赵鼎。

    众人都以为赵鼎过来,是要说些什么调停君臣间的关系。谁知他竟沉默地走到队伍前头,出乎意料地俯身一拜。

    “臣在相位失职,特来向官家请罪。”

    “什么?”赵谅苦苦维持的处变不惊的面容终于现出一丝裂痕,惊得差点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这个赵相公,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相公有何罪?”

    “臣建言官家取消特奏名,引起士林舆论,此罪一也。今士子伏阙跪谏,臣不能应朝野之望,此罪二也。浙西大旱,是臣失德之过,此罪三也。臣恳请官家将臣罢职治罪,则上可应天时,下可安人心。”

    什么,取消特奏名,是赵鼎建议的?排头的几个谏官和士子无不惊愕。

    他们原本料定了此事必是官家自己的想法,所以才把一切都推到宗令嘉身上。官家找不到人担责,就只能处置宗令嘉来平息众怒,下次也不敢再做这样大刀阔斧的改革,这才应了他们的心思。

    可现在赵鼎站出来,他们和赵鼎这位树大根深的宰相打擂台,就不容易了。

    偏偏跟在后头跪谏的举子,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一听是赵鼎的建议才动了他们的利益,立刻鼓噪起来,指责赵鼎罪大恶极,请求官家将他罢相。

    赵谅自然坚定地摇头:“宰相变动是朝廷大事,朕不能轻率决定,会付之朝议的。倒是你们,”他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该解释的事朕都解释了,若是还不退下,休怪朕无情,自今而后,永不叙用!”

    他们不知道的是,赵谅已经让张宪和马三娘带着下属,趁着说话的工夫,暗中将所有的人的名字都记录在册。即便他们乖乖退下,将来中进士的希望也已经十分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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