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相公,连累你了。”

    待士子们散去,赵谅走下阶来,紧握住赵鼎的双手,歉然道。

    赵鼎也长吁一口气。天知道来的时候他有多担心,害怕官家像当年赵构杀陈东欧阳澈一样,把为首的士子杀掉了,那时候事情只会闹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幸好官家是个愿意讲道理的人,而他这个责也没有白担——感受到手心里少年人的温度,赵鼎就知道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牺牲一点士林声望,换取官家的亲近信任,怎么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他还要再为官家的愧疚添上一把火才是:“臣身为宰相,未能平息流言,劳官家出面解决问题,本就是臣的失职。之后朝野若还是舆情汹汹,请官家将臣治罪以安人心。”

    赵谅到底涉世未深,无论如何都猜不到赵鼎这只老狐狸此时在想什么,犹自沉浸在感动中。

    他赶紧摇头,指天誓地地向赵鼎保证道:“我不会让相公因为这件事去职的,你且放心,要是有人弹劾,我会应付的。方才还要多谢相公,不然还有麻烦……”

    若说他从前只是因为岳飞的推荐,才用赵鼎的话,如今已经真正把他当做自己人看了。

    赵谅心里也在反思,为什么自己只是稍稍一点改革,就要把赵鼎宗令嘉一个重臣一个亲信拉下水。思来想去,无非因为是他只是承祖宗之业,没有功劳,也就没有威望,没有威望,所以才要借助礼法规矩行事,可礼法规矩,约束着臣下,也同样约束着他。

    所以他的当务之急,不是大刀阔斧地革除积弊,而是尽快立功收拢人心。而眼下的功劳,莫过于收复中原。

    若依常理而论,想收复中原,就要先树立威望,好让三军听令,而树立威望,最好的办法又是收复中原,如此循环往复,简直成了死结。

    但有岳飞这么个金大腿可以抱,赵谅根本不用按常理来。他只用蹭一蹭岳飞的战功,就可以走上一条终南捷径。

    ——也许这才是岳飞请他去鄂州的目的。

    他从前总以为,自己穿越而来,是为了救岳飞,救那些被秦桧的迫害的忠臣良将的,如今却觉得,分明是这些人在成就一个平庸的自己。他并不怀有什么崇高的使命,不过是这个时代的幸运儿罢了。

    “我又何德何能!”

    赵谅夹了一筷子春荠蛋饼,看向分坐在左右,被他留下用膳的赵鼎和张宪,突发感慨道。

    张宪不明所以,赵鼎只当他还因为自己帮忙担责的事耿耿于怀,心中为官家的有情有义暗喜,面上却不动声色,装作一无所觉的样子,宽泛地奉承道:“官家德行周备,渊谋远略,何出此妄自菲薄之言?”

    “我是心有所感,不是妄自菲薄……”赵谅随意敷衍一句,不愿继续把自己肉麻的想法说出来。

    还是留待日久见人心。

    过两日朝廷便要启行去鄂州,赵鼎近日忙的团团转,就算有心与赵谅联络感情,也没空缠着一个话题深究。他用过饭便起身告退,临走前又多指点了赵谅一句。

    “今日臣虽揽下了责任,但外头宗押班的流言,却不是轻易消除的。名声一坏,就算此次无事,将来在朝堂上也寸步难行。”

    这些赵鼎自己最有体会。他当初为迎合赵构、扳倒政敌,于是主张议和,败坏了自己的名望,这才轻易被秦桧赶下台。但也算因祸得福,秦桧给他安上了“阻挠和议”的罪名,再加上倒行逆施,相形之下,显出他这个宰相的好处,又为他挽回了名声。

    人心声望,便是立足朝廷的基石。

    赵谅谢过他的提醒,待赵鼎走后,才转向一直陪着用饭的张宪道:“一丈青呢?”

    方才他是让这两人一起记录进谏士子名单的,怎么回来只剩张宪一个?

    张宪解释道:“她心里着急,去太后那里见宗押班了,还请官家恕罪。”

    赵谅笑道:“那正好,咱们也去娘娘那里,把嘉娘讨要回来。”

    张宪愣了愣,才推拒道:“臣不能去。”

    赵谅也反应过来,张宪身为外臣,是不好进后宫的。他摆摆手,让张宪先回去,自己一人到了吴太后宫中。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戏还是要继续演的。

    不能敷衍了事,免得太假,也不能太过心急,免得又为宗令嘉狐媚惑主的名声添上一笔。

    因此赵谅只是不卑不亢地请求道:“都是外头的人散播谣言,我已经与士子们分辩明白了,娘娘且将宗押班放回来吧。”

    吴太后眉心一挑:“难道官家觉得我是轻信谣言之辈?”

    赵谅苦笑着摆手:“不是不是,我绝无此意,娘娘自然明察秋毫,只是当时情急罢了。”说好了是演戏,怎么吴太后还为难起他来。

    吴太后睨了他一眼。现在倒是嘴甜,是谁当初一副如临大敌不识好歹的样子,竟还怀疑她的良苦用心。

    马三娘见吴太后生气,在旁劝解道:“想来当时情急,官家有些误会,还望太后不要计较。”

    “行了,既然误会已消,官家把嘉娘带走就是。但那些风言风语,也该注意些。”

    当她看不出来,赵谅这小子对宗令嘉是什么心思?再这么无所顾忌,将来“妖妃”的名声,怕是真要坐实了,还当皇帝想立谁为后就立谁呢。

    赵谅咧开嘴粲然一笑,对吴太后作揖道:“多谢娘娘!”

    “至于嘉娘的名声,我倒有两个计较。”

    宗令嘉原本规规矩矩地立在吴太后身侧,此时也露出好奇的神色,问道:“官家有什么办法?”

    赵谅扳着指头道:“其一,宗老相公身负朝野之望,然而身后哀荣,实在太薄。如今朕有恢复之心,自当嘉表忠义,以励士气。为宗老相公加官立庙,也在情理之中。”

    旁人听到涉及自家的恩典,必然要惶恐逊谢,唯恐掺和两分,被人疑心不够谦让。宗令嘉却不退不避,直截了当地问道:“官家若直接下诏,这个当口未免过于刻意,非但不能为臣洗脱恶名,反倒连累了先臣的名声。”

    宗令嘉说到最后,语气有些黯然。

    赵谅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臂,又忍不住笑话道:“嘉娘真是关心则乱。当初我想救岳相公的时候,你不是还劝慰我,‘顺应人心,有什么难的’,今日为宗老相公追封,又何尝不是顺应人心?”

    宗令嘉不由得跟着笑了:“官家说的极是,是臣狭隘了。那倒是说说,怎么顺应人心?”

    赵谅欢快地冲她挤了挤眼睛:“我想岳相公,会很乐意为宗老相公上书请封的。”

    宗令嘉扯了扯赵谅的衣襟,笑道:“官家可真会支使人。”

    清风掀开碧色的罗帷,将刚刚被扯平的衣襟又吹皱了。赵谅伸出第二根手指,胸有成竹地说道:“单是追封宗老相公不够,还有其二……”

    吴太后却看不下去,将茶杯轻轻敲在玉色的瓷盘上,下起逐客令来:“官家人也要到了,要谈正事就回去谈,别在老身这里碍眼。”

    马三娘是来看宗令嘉的,此时也要跟着一起走,却被吴太后拦住:“我宫里收藏了几把好剑,你留下一起看看。”

    剩下赵谅和宗令嘉两人一路走回勤政殿,歇憩片刻后,宗令嘉才问起:“官家说的其二是什么?”

    宣扬宗泽的功绩,可以为宗令嘉博一个忠良之后的美名,抵消掉近来的风言风语,却无法真正杜绝街头巷尾津津乐道地闲谈。

    “既然大家都这么喜欢风月故事,士子们能编,咱们为何不能编?”

    宗令嘉看着赵谅狡黠的微笑,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就听赵谅继续说道:“譬如说,赵构、秦桧和挞懒的爱恨情仇,这不比什么昏君妖妃刺激多了?”

    时人虽然重视舆论,可怎么比得过千年后备受烂梗摧残的穿越者?赵谅自觉干啥啥不行,但造谣混淆视听怕是没人比得过他。

    “什,么,的,爱,恨,情,仇?”宗令嘉每个字都听得懂,可组合在一起,不免叫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身在梦中——不对,做梦都不会有这么离谱的故事。

    “你想,当年秦桧能从金营逃出来,是因为挞懒要他回大宋做奸细。可沦陷在北的官员数不胜数,许多都摇尾乞怜凑上去效忠,怎么就偏偏选中了他?而且前两年挞懒被金廷杀死,有条罪名就是勾连秦桧,这怎不是阴阳两隔,虐恋情深?”

    “至于赵构和秦桧,本来只是互相利用而已,奈何日久生情而不自知。所以绍兴和议的时候,满朝乞斩秦桧,赵构却无动于衷,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留秦桧做宰相。”

    “所谓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也不知如今三人都下了地狱,是不是煮到了一口油锅里。”

    “呕!”

    宗令嘉听赵谅绘声绘色地讲了半晌,恶心的想吐,忍不住捂着喉咙干呕起来。

    可听这故事有鼻子有眼的,逻辑分明,她还是忍不住问起来:“官家,这是真的吗?”

    赵谅摸着下巴做深沉状:“当然不是,是我刚编的故事。”

    但传到外面,不是真的也成了真的。想必赵构也很愿意,死后和秦桧的名字缠缠绵绵在一起。

    宗令嘉像平日拉着赵谅习武时一样,露出“不要胡闹”的眼神,平静地盯着对方。

    ——她已经不担心自己的名誉了,她担心赵谅的精神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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