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宪亦步亦趋地跟在岳飞身后,看不出半分指摘王贵傅选时的张狂。岳飞回过身来,瞧见他同手同脚走路的模样,暗沉如水的面色上不禁裂开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将士们的营舍还在分配,二人只好随意找到一间空屋,令亲兵守在外头,搬来两个低矮的胡床掸了掸灰尘,就随意坐下了。

    岳飞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他知道张宪是在为自己鸣不平。他身为宣抚使,不好对部将计较旧事,张宪便帮他把不能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若论私心,他自然是高兴张宪为他声张的。

    可偏偏如今王贵他们才是自己的正经下属,张宪反而成了殿前司的“友军”,他要是一点谴责的态度都没有,似也不合宜。

    他不说话,张宪的底气似又回来几分,不再垂着眼观察地上夯实的土灰,改为抬起右手支在腿上,撑着头看向他。

    沉吟半晌后,岳飞终于开口责备道:“循礼,别的不论,你总该注意些公私分明。便是与谁有矛盾,又关底下那些将士什么事?让人家为你的一己之私争斗,好歹是没出事,倘若不慎有死伤,你这都统制便是如此做的吗?”

    张宪自然要为自己分辩:“又不是我指使他们去打架的,是傅选挑拨,才会闹到这个地步。”

    岳飞轻哼一声:“你当众责难人家之前,就没想过有人会拱火?打起来后,怎么不去拦?”

    张宪无言以对,心里却仍旧不服气。问他怎么不拦,凭什么不问王贵怎么不拦?只是他对岳飞存着敬畏,没把这话问出来而已。

    见张宪面无表情地托着腮晃脑袋,岳飞哪能不知道他在腹诽什么。他默默哀叹了一下自己到处操心的命运,继续苦口婆心地规劝。

    “我知道军中斗殴不算罕见,即便真死几个人,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在我们鄂司,难道也是这样的规矩?还是你在临安的富贵乡里太久,沾染上草菅人命的毛病?”

    这话问的过于诛心,张宪也坐不住了,急的面红耳赤地站起来,指天誓地地保证道:“我就算在殿前司,又何日敢忘相公的教诲,更没有草菅人命的想法!今日确实是冲动了些,但我心里也是有数的,总不会叫人为此白白受伤。”

    岳飞也只是怕张宪在名利场中混迹的太久,失了本心,所以告诫他两句罢了,倒不至于当真怀疑他的品行操守。

    于是他复又拽着张宪坐下,好声好气地安抚了几句,才继续道:“循礼,你确实是冲动了些。当着那么些人无礼挑衅,旁人才不会深究个中有什么委屈,只会认为你咄咄逼人,甚至觉得你是得了官家的赏识,回来便对着昔日同僚耀武扬威。”

    岳飞指摘张宪对兵士不负责时,张宪再怎么激动,也能领会他的良苦用心,所以只是自辩而已。但要说他不该当众给王贵难堪,他却是连岳飞的话都听不进了。

    他冷笑一声道:“那是,相公倒是不耀武扬威,什么人都容得下。也怨不得秦桧一威逼,就个个倒戈来对付相公,毕竟就算相公侥幸翻身,他们也受不到什么惩罚不是?”

    岳飞无奈地解释:“用人之际,不能求全责备。况且都是为朝廷效力,他们只要肯听令,对我忠不忠心,都不打紧。”

    见张宪一脸不认同要反驳的样子,岳飞赶紧笑着拉住他:“再说,我又不是全不在意,真正勾结秦桧诬告你的王雕儿,我不是把人军法处斩了吗?”

    岳飞都软言来哄劝,张宪自然不好再得寸进尺闹脾气——他原也不指望岳飞能因为自己的话改变什么,只是怨言憋在心中,不吐不快而已。

    此时发作过一通,张宪的心气顺了,便只昂着头道:“两司斗殴的事,要处置我,我认,要我去和王太尉道歉,那就免谈。”

    岳飞都被他的态度气笑了,这真是仗着如今不归他管,越发有恃无恐起来。

    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往门外走去,仿佛事不关己地说道:“反正宣抚司弹劾你的奏札,晚些就会递上去,官家若要逼你道歉,我可管不着。”

    张宪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以官家的性子,肯定只会说他干得好,干得妙,绝不会责备什么。

    奈何等张宪傍晚见到赵谅时,赵谅的态度却让他大为震惊。

    “岳相公劾你的奏疏,朕已经看过一遍。”

    “是臣一时冲动,给官家添了麻烦。”当着赵谅的面,张宪谈吐间还是很稳重的。

    然而赵谅的下一句话,就让他维持不住沉着的仪态。

    “都是多年的袍泽,哪有什么深仇大恨。朕看,你与王贵和傅选互相道个歉,正好把往事一笔勾销,重修旧好。”

    张宪不可置信地看过去,就差上前摇晃着赵谅的肩膀,质问他是不是被人下降头了。

    然而对上一双尖锐的眼眸时,他又不敢造次了。

    归根到底,他与官家亲近归亲近,但终究没有岳飞那般推心置腹的情分。赵谅严肃起来,他也不敢妄为,只能思考起有什么委婉的话拒绝。

    “官家,臣自知所为不妥,但与二人间的关系,不是道歉就能弥合的,还望官家体谅。”

    然而张宪斗嘴哪里斗得过赵谅,赵谅稍一思索,很快就拒绝道:“凡事总要试试才知道。如今正是诸君同心同德为国家计的时候,莫非循礼定要因为私怨,拒不肯低头?”

    张宪当然不肯,可他既找不到话来反驳赵谅,又学不会韩世忠这类武将的撒泼打滚,只好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半晌不发一言。

    沉默有沉默的好处,很快张宪便在与赵谅的大眼瞪小眼中,听到一阵哈哈大笑。

    赵谅实在绷不住严肃的神情了。尤其是见到平日里气度翩翩的张宪,露出迷茫又清澈的眼神时,很难不发出笑声。

    张宪哪能不明白官家是在戏弄自己,为自己的中计气的直跺脚,又无语地看向赵谅。

    赵谅一见他现出熟悉的神色,便知道大事不妙,赶紧把锅甩到了岳飞头上,摊开手做出无辜的样子。

    “是岳相公指使我做的,你不能谴责我。”

    张宪睨了他一眼。

    他当然知道是岳飞想给自己一个教训,特意让官家吓唬他的。可他怎么瞧着,官家演戏也演的乐在其中,卯足了劲想看笑话。

    他是什么有意思的笑料吗?

    为了证明自己的无辜,赵谅起身拉住张宪往外走。

    张宪不解:“官家这是要去哪儿?”

    “去帮你找岳相公讨要个说法。”

    张宪已经与岳飞深谈过一番,自然不会再拉着官家一起叨扰他——赵谅再怎么不讲究,接待官家,终究是件麻烦事。

    “都这个时辰,宫门快要落锁,官家有事还是明日再去好了。”

    赵谅指着原本是宣抚司的行宫外不足一丈宽的大门,无语道:“你管这个叫宫门?”

    临安的行宫虽然气势不够恢宏,但经过赵构数年的修葺后,勉强也能称之为宫。而赵谅自离开临安后,无论是一路上借住的官衙,还是此时身处的宣抚司,都很难让他与“宫廷”这个词联系起来,以至于他几乎退回到穿越前的心态,颇有种自由自在的快乐。

    甚至忘了晚上不能随意出入。

    张宪凝视着这一道平平无奇的大门,也很难指鹿为马地说它可以被称之为宫门。

    感受到张宪的犹疑,赵谅又把人往外拽了拽:“今日事繁,大门晚些再落锁,先去岳相公那里吃饭。你放心,要是他忙着,咱们就回来,绝不打扰他的正事。”

    张宪这才点头答应。

    两人微服来到转运司外的时候,正听到院中隐隐的琴声。

    赵谅疑心是岳飞在弹琴,心中好奇,不想打断琴音,便凑到张宪耳边问道:“咱们要是就这么进去,不让人通传,岳相公不会生气吧?”

    “想来不会。”

    果如赵谅所料,当他在门童的指引下,沿着蜿蜒曲折的小径来到后衙的庭院时,正见着岳飞抚琴时披襟雍容的气度。

    岳飞想要起身招呼,却被赵谅抬手制止,于是继续低头弹了下去。

    赵谅来到南宋半年,对宋词的格律与曲调也有了些许了解,听出岳飞弹的正是《小重山》,忍不住晃着手打节拍,和声唱了起来。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岳飞不以文墨见长,也少有人在他面前奉承这个,此时听赵谅唱起,不禁有些羞耻。待到一曲弹罢,便逊谢道:“不想官家竟知道臣从前偶作的小词。”

    赵谅心道,我非但知道这个,我还是知道两首《满江红》呢。

    他上前拨弄着琴弦,看了看张宪,忽然问道:“岳相公怎么会觉得知音少?”宗泽、李纲、张宪,还有宣抚司的幕僚属官们,这些人不都曾是岳飞的知音?一个人襟怀磊落,志向高远,又怎么会缺同道的知己?

    “这是前年听说李伯纪相公辞世的时候写的。”岳飞轻叹着摇头,不愿细说,转而笑着看向赵谅,语气都轻快了起来:“官家说的是,知音者不少。”

    赵谅听懂了他的暗示,是将自己也划入“知音”的范畴,心里立刻炸开无数烟花,差点要蹦起来欢呼几声。

    可惜在岳飞和张宪一前一后的注视下,他还是强忍着没有失态,只是弯了弯眉毛,满含着笑意道:

    “那就先祝相公北伐,旗开得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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