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完颜家的开国宗亲们相继过世后,兀术便成为金国举足轻重的人物。尤其是前两年,完颜宗磬与挞懒这些主和派被处死后,兀术的地位更是如日中天。

    金主完颜亶为人猜忌,却对兀术犹为信任。非但给予他高官厚禄,将整个中原的军政大权都交付,更是因他一句进言,就能杀死完颜尹希这样的大臣——兀术的权势,不可谓不显赫。

    “所以兀术不会因为一时胜败担心金主追责,必能着眼全盘去考虑,急功近利的可能,也小了许多。”

    炎炎夏日,暑气侵扰。赵谅搬了个冰盆到书房,与几位亲信大臣,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谈起金国的局势。

    “这才是正常的皇帝会做的选择嘛。”

    赵谅将手中的折扇“唰”的一合,悠悠抚过桌沿,倒颇有几分运筹帷幄的闲雅。

    赵鼎:…………官家你该不会打算学完颜亶吧?

    就听赵谅继续说道:“猜忌谁也不能自毁长城啊。”

    赵鼎:这不如直接点先帝的名好了。

    李清照刚吃下一口缀着樱桃的酥山,忍不住捂着嘴“扑哧”地笑起来。

    张宪却不觉得什么可笑的,仍旧对着沙盘蹙眉,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临近晌午,赵鼎和李清照起身告退,书房内没了人声,他才回过神来看向赵谅。

    “官家怎么今日没去练武了?”张宪乍然出言。

    刚回鄂州的那几日,赵谅习武的热情一时高涨。即便身边没有宗令嘉督促,也不避暑热日日勤练不辍,问他缘由,就说是将来不想在战场上拖后腿。张宪还当他转了性,这才多久,怎么又恢复原型了?

    赵谅被问的一愣。你刚才沉默半晌,总不会是在思考我为什么不练武吧?

    ——不对,明明是你担心岳飞,心里郁结,倒来找我的茬了。

    赵谅破罐子破摔地往长榻上一躺,懒散地举起右臂,侧身指着窗外道:“就算是挂在梁上的咸鱼,也有被风吹动的时候,可咸鱼终究还是咸鱼。”

    他在劳军时被激起的热血,早消弭在日复一日的苦功中了。挣扎了几日,还是选择退一步海阔天空,能好好躺平的日子,为什么要想不开给自己上难度?

    “我想明白了,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赵谅翻身打了个呵欠。

    张宪一阵无语,很想敲着赵谅的脑门问他在想什么。只是他到底记挂着岳飞的安危,分不出思绪反驳,满腹心事地告退了。

    此时的兀术,究竟是在汴京以静待动,还是兵发汝州围剿岳飞?亦或是舍近求远阻截王贵?

    张宪皱眉思索着。

    而在汴京内,兀术远比张宪更头疼。

    他曾在郾城大败于岳飞,又在颍昌败于王贵,为此元气大伤,非但死伤无数,还折了上千匹战马给岳家军。如今强弱的天平进一步倾斜,他再次发兵,难道会得到第二个结果吗?

    人总不能在同一个坑里栽倒两次。

    “阿鲁补,”他沉吟良久,对座下的大将完颜阿鲁补招了招手,“你带轻骑到舞阳、叶县一带,袭扰宋军从鄂州到汝州的粮道,切记避开岳飞和王贵的大军。”

    阿鲁补不解:“那他们还可以从襄阳和商州运粮。”

    兀术却不愿多解释,摇头沉声道:“你按我说的去做就好。”

    阿鲁补抱拳应声:“是!”

    岳飞得知粮道被断的消息时,已经与王贵成功会师,闻讯后,只是轻轻一笑,颇有些无奈道:“看来我这个筹码还是轻了,兀术不肯上钩。”

    王贵却有些忧虑:“可是粮道被阻,终究是隐患。商州毕竟路途遥远,若是兀术再把襄阳的粮道截了,我们的处境就会变得被动。如今正宜尽早北上,速战速决,然后分兵西向,支援吴节使和牛太尉,既可缓解粮草的压力,又能形成掎角之势。”

    岳飞叹了口气:“伯富,兀术的目的,正在于催我们向西北进军,然后——”

    他在地图上指划了一笔,王贵立刻大惊失色。

    “岳相公,那该怎么办才好?”

    “按兀术想的,北上河洛,速战速决!”

    “可、可是……”王贵有些急切。

    岳飞成竹在胸地笑了笑:“这是阳谋,就算他不来侵扰粮道,只要咱们北伐,就免不了有此顾虑。”

    他拍着王贵的肩头:“不必忧心,打好眼前的仗。”

    洛阳在金名为河南府,守将正是屡次败于岳飞之手的“老朋友”李成。

    而洛阳以南的嵩州,地势崎岖,伫立着大大小小山寨,山寨中的义军曾不止一次地帮助过岳飞北伐。此次出师前,岳飞就派李兴前去联络,如今也纷纷举起义旗,向洛阳周围的新安、龙门涌去。

    闻知岳家军兵临城下时,李成几乎想要弃城而逃。不过得知来的不是岳飞本人,而是李道这支偏师和李兴带来的乌合之众时,又稍稍安了些心。

    ——至于岳飞和王贵的大军去了哪儿,就不是李成想关心的事。

    反正他早已想好,没遇到岳飞就打,遇上岳飞就跑,跑不过就降,横竖他不姓完颜也不姓赵,金国宋国,都不值得他拼命。

    洛阳久经战乱,城池本已毁坏,但去年李成接手后,又修葺过一番。如今他据城而守,摆明是不想应战。

    “要组织攻城吗?”李兴向主将李道问道。

    岳飞的命令是让他们牵制住李成,洛阳城也不是非拿下不可。纵然李兴希望能报当初被赶出洛阳的一箭之仇,也得看李道的意思。

    “不用。”李道摆摆手,见李兴立刻垮下脸,又笑道:“你别着急,有更好的办法。”

    是日午间,李兴带来的义军便与李道的正规宋军之间起了冲突。李道依旧驻扎在龙门,李兴却独自率军往洛阳东边的洛水畔扎营,向城中的李成发起挑战。

    “事情恐怕有诈。”洛阳城内,有幕僚对李成劝道。

    “但李兴就是这个性情,我比你清楚。”作为李兴的老对手,李成自然知道他是怎样急躁的脾气,义军本来就不好约束,贸然进军也是意料之中。

    况且他别有忧虑——他防的住李道,防不住岳飞,岳飞不退兵,洛阳早晚是守不住的,到时候他逃回汴京,总要有战功和兀术交差。

    幕僚依旧在苦言相劝:“正是因为将军太了解李兴,他们才以此来诈将军。若贸然出城接战,等候将军的,怕不只是李兴的那群乌合之众。”

    李道沉思片刻:“但探马来报,龙门依旧有宋军驻留。”

    “恐怕那是李道剩下的疑兵。”

    “那就今夜出兵,去龙门,劫李道的营!”

    既然兵分两路,就总有一路是软柿子。怕是这回,李兴又要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夜色如墨,空气中还翻滚着阵阵热浪。

    李成带上大军,人衔枚 ,马摘铃,从洛阳城西悄悄离去,避开城东的李兴军,南下往龙门去。

    走到洛水边时,李成不知如何,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然而士卒们已经挤挤挨挨地踏上浮桥。

    忽然间,对岸的黑黢黢的旷野上,闪起零星的火光,仿佛是墓地上的粼粼的鬼火。然而定睛细看,才能看出火焰不是清冷的幽蓝色,而是灼热的暗黄色。

    那是比鬼更可怕的——敌军。

    “不好,快列阵!”

    李成大喊了一句。而对岸若隐若现的火光,也在此刻连成一片,霎那间,洛水两岸,都被照映的亮如白昼。

    在对岸的箭雨下,桥上的金兵慌乱地往回跑去,互相踩踏着,被挤的跌落水中。还在岸上的人马也顾不得李成的将令,慌不择路地往回撤去。

    然而李成却不是只会跑路的庸才。

    他斩杀了几名后撤的士卒,持着巨盾,横刀立马堵在浮桥口,大声道:“只要占据桥头,宋兵也是过不来的!”

    众人一见果如他所说,宋人也没有船只,于是歇了逃命的心思,溃散的队伍再次聚拢起来。

    双方又在桥上接战过几回合,将洛水染的赤红。却是各有胜负,谁都无法过得桥去。

    眼见下弦月渐渐现出层云,李成也歇了劫营的心思,留下一队断后,自己趁着夜色,往洛阳退去。

    夏日的天亮的早,当他来到洛阳城下时,稍有人烟的村落里,已经响起了鸡鸣。抬头望去,城门上的旌旗,在熹微的晨光里若隐若现。

    那是一面“李”字旗,和一面——

    李成的目光,在落到军旗上的“宋”字时,就涣散起来。

    是因为天色太暗,他看错了吗?

    然而数架弩机已经对准他。

    城头上,传来李兴熟悉又可恨的声音:“李成将军,别来无恙否?”

    “小人得志,我倒看这洛阳你守得住几时!”

    李成恨得咬牙切齿,如同要扑上去与人拼命的样子。奈何身体却很诚实,调转马头就疾驰而去,生怕李兴派人来追击他。

    洛阳西边的太行山是义军的地盘,李成自然不敢踏足,南面又有李道来阻截,无奈之下,他只好往东北方黄河南岸的孟津逃去。

    好在身边还有三千骑兵傍身,卷土重来总有机会。遥遥地望见黄河滚滚浊浪时,李成也长吁了一口气。

    远处翻起滚滚烟尘,传来马蹄踏过平野的轰鸣声。

    是兀术派人来支援自己吗?

    李成擦了擦睫毛上的汗珠,抬头望去,正是梦魇中见过无数次的——

    如血一般的红色流苏上,铁画银钩似夺命无常的“岳”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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