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熬好了，唐玉端着托盘上了楼，这是一间昏暗的卧室，木门吱哑响，空气里常年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一张木头床上破旧的帷幔低垂，时不时有咳嗽的声音，像是从肺的底部蔓延出来的，低沉，拉扯着五脏六腑，像要把肺咳破一样。唐继安就躺在这张床上，不知从哪一日起，他身体突然就衰弱了，先是没力气进赌场，后来竟是连站都站不住，大夫只会说需要静养，养了这些年也没养好。
唐玉把托盘放到床头柜上，摇了摇床上的人，“爹，起来喝药了。”
唐继安眼睛缓缓睁开，耷拉着眼皮，眼色蜡黄，喉咙里发出一些听不清的声音，唐玉帮她爹扶着坐起来，再把药递到他手上，自己在一旁找个椅子坐下了。
“呸，真苦。”一碗药下肚，唐继安精神头起了些，把碗往旁边一搁，靠着被褥顺了顺气。
“那小杂种是不是又欺负你了？”他问道。
唐玉怔了一下，“没有。”
“没有？他们当我是个废人什么都听不到呢？一个贱婊子一个狗杂种欺负老子闺女，老子哪天把他俩给剐了。”唐继安一口气支撑不住说完一句话，愣是歇了好几次。
“爹！”唐玉从小就不喜欢听她爹满口带脏的。
“你也是个太软弱的，一点都不像我，这才让他们占了上风，想当初他们刚来咱家时，大气都不敢出，那都服服帖帖的，结果两只白眼狼，看老子病了一个个的露出真面目，小人啊。”唐继安边咳边絮叨。
唐玉就听着他说，已经很久没有其他人听他说话了，他像是被遗忘了一样。
唐继安说累了，终于又陷入昏睡，唐玉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拿着托盘出去，她不敢抱怨什么，杏姨每个月还拨点钱让她买药，她已经很感激了，不然又能怎么办呢？就算杏姨要把她和她爹赶出去，她也没有任何还手之力，现在还有瓦遮头，有东西吃，爹还有药喝，那日子再难也是可以忍受的。
在另一间屋子里，杏姨正皱着眉头训张奇文：“你要是喜欢唐玉，讨她做媳妇就行了，要是不喜欢她，何必时不时来这么一出呢？”
“我是喜欢她吗？我是在给你出气。”张奇文靠在椅背上，脚搁在板凳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老东西以前是怎么对你的。”
杏姨脸上神情暗了一下。
她刚被唐继安买回家的时候不过十八岁，那不是来当夫人的，是当奴婢。一日，唐继安输钱了回家，心情十分差，喝了很多酒，张杏小心翼翼地去收拾，结果唐继安发酒疯让她把衣服脱了，拿一条鞭子就往她背上抽，雪白的背上一抹一抹鞭痕，她怕极了，又痛，囫囵穿上衣服哭着就往门外冲，跑了几步就看到张奇文捏着拳头恶狠狠地站在那儿，她一把抱住弟弟，实在忍不住痛哭失声，唐继安追了出来，要把张杏往屋里拽，张奇文挥起拳头就往唐继安身上招呼，一个小孩哪是大人的对手？张奇文被踹翻在地，唐继文还是觉得不解气，要去拿家伙什把人打死，张杏抱着他的腿恳求他，后面动静太大，唐玉睡眼惺忪地推开房门，看着院中的情形，“爹！”
唐继安陡然清醒了，也不再管张杏和张奇文，他挡住唐玉的视线，“你起床干什么？回去睡觉！”
唐玉虽然疑惑，但也乖乖地继续回床上躺下，唐继安又让老妈子去看着唐玉入睡。
张杏爬到弟弟身边，看到那小小的脸上满是肿青，心里又是疼又是怒，她这弟弟可怜，从小没了家不说，她这姐姐还让他受这样的苦，她真是连街上的叫花子都不如。
“抹点药过两天就好了。”一句轻飘飘的话在头上响起。
张杏没有回头。
唐继安自知理亏也没再继续发火，跑回屋睡大觉去了。
过了一会儿，张杏把弟弟安顿好，回到屋里，唐继安已经熟睡，睡得真舒服啊。张杏看着那脸，越看越嫌恶，一股杀意在心中酝酿，让她年轻的脸惊人的美丽。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杏姨回了一句，“你看看他现在是什么可怜样子？还有什么可恨的。”
“你这么好心肠我可没有，唐玉不好过我心里才舒服点，不然太便宜他们姓唐的了。”张奇文笑了一下。
张奇文讨厌唐玉，尤其是在她问他疼不疼的时候。自从那件事以后他就不在屋里晃了，整日在街上游荡，他不想看到唐继安，也不想看到他姐。街上打架是家常便饭，他鼻子破了缩在门槛边，唐玉从私塾下学回来看到了，犹豫了一瞬，还是走过来问他：“你疼不疼啊。”
张奇文在心里冷笑，理都不理她。
唐玉有些尴尬，下意识地拿话找补：“你不要每天都打架吧，你也去上学吧，我爹会同意的，他......”
“滚！谁要你爹同意？”张奇文突然大吼一声，眼神像要杀人一样，唐玉被吓住了，急忙离开。
张奇文要恨死了，他一遍遍地在心里嘲讽，一个赌棍爹，一个妓女妈，自己还装模作样地每天去上学，真是个笑话。
他以心中对所有人的恨意来推动自己继续生活下去。
可几年后，他发现这一招行不通了。唐玉渐渐有了大姑娘的样子，越来越秀丽，张奇文控制不住地不停在心里描绘她的模样，他唾弃自己，厌恶自己，可还是忍不住偷看她笑的时候的样子，于是他更像一个炸弹一样，随时都会爆炸，他只好在揍别人的时候更用劲一点，这样就没有空闲的时间去想别的。
流水坊渐渐有了新一号人物，文哥。
“小文，我不是心肠好，是没必要。我们受了那么多苦，如今终于好了一点，你可不要自苦。”杏姨说。
“我哪里在自苦？我快活得很。”张奇文站起来抖了抖肩膀，“姐，我出门了，你不要再因为唐玉念叨我了。”
杏姨看着张奇文的背影，也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转手拿起螺黛画起了眉。
走廊曲曲折折的，要下楼的时候唐玉正好撞见张奇文，唐玉低了头，等他先走过去，张奇文却径直到她面前，盯着她，唐玉抬起头，她无法理解那是一种什么眼神。
张奇文盯了一会儿，自己都觉得自己好笑，恢复了惯常的神态，面无表情地走下楼去。
一天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当夜晚逐渐来临之际，就是赌坊最热闹的时候。
唐玉收拾着桌上的残羹冷炙，冷风一吹，碗沿油渍凝固。院里的灯笼亮起来了，墩子在底下扶着梯子，李凡小心地吹着火折，地上是灯笼浅浅的阴影，随着风轻轻摇晃。
赌坊如往常一样开张，龙哥候在堂内等待客人的光临；杏姨惯常是有自己的事的，她包好一盅肉骨汤，袅袅婷婷地出门去；张奇文从一张柔软的床上醒来，拿开身旁女人的胳膊，穿戴好衣物急急赶回来。
月亮挂树梢，骰子声说话声震耳欲聋，唐玉带着墩子李凡走远些，走得再远些，终于得了些清净，这个时候他们可以回到自己窝里，结束辛苦的一天，好好休息。
但他们爬上了一处屋顶，也不算屋顶，是还没完全塌下来的土墙，也算能看得更高更远一些，远处是喧闹的灯火，近处是让人安心的浅白月光。墩子耷拉着脑袋打瞌睡，被唐玉拍醒了，他哭丧着脸：“小玉姐，你怎么总爱到这儿来啊？又没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回去睡觉。”
“待会儿再回去。”
李凡抬头望天，也有几颗星子，但比不上李家村的满天星河，不知道小妹会不会又缠着大人讲牛郎织女的故事。
唐玉捡起一些土坷垃砸向远处的树干，扔了几下都不准，她也不急，每扔一个都全神贯注，准头渐渐提高，等扔到最后几个时，几乎百发百中，她兴奋地看向二人，墩子和李凡非常配合地鼓起了掌。
“回去吧。”
三人哧溜下了墙，唐玉脚步轻盈，好像有力量可以跑起来了。
唐玉把托盘放到床头柜上，摇了摇床上的人，“爹，起来喝药了。”
唐继安眼睛缓缓睁开，耷拉着眼皮，眼色蜡黄，喉咙里发出一些听不清的声音，唐玉帮她爹扶着坐起来，再把药递到他手上，自己在一旁找个椅子坐下了。
“呸，真苦。”一碗药下肚，唐继安精神头起了些，把碗往旁边一搁，靠着被褥顺了顺气。
“那小杂种是不是又欺负你了？”他问道。
唐玉怔了一下，“没有。”
“没有？他们当我是个废人什么都听不到呢？一个贱婊子一个狗杂种欺负老子闺女，老子哪天把他俩给剐了。”唐继安一口气支撑不住说完一句话，愣是歇了好几次。
“爹！”唐玉从小就不喜欢听她爹满口带脏的。
“你也是个太软弱的，一点都不像我，这才让他们占了上风，想当初他们刚来咱家时，大气都不敢出，那都服服帖帖的，结果两只白眼狼，看老子病了一个个的露出真面目，小人啊。”唐继安边咳边絮叨。
唐玉就听着他说，已经很久没有其他人听他说话了，他像是被遗忘了一样。
唐继安说累了，终于又陷入昏睡，唐玉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拿着托盘出去，她不敢抱怨什么，杏姨每个月还拨点钱让她买药，她已经很感激了，不然又能怎么办呢？就算杏姨要把她和她爹赶出去，她也没有任何还手之力，现在还有瓦遮头，有东西吃，爹还有药喝，那日子再难也是可以忍受的。
在另一间屋子里，杏姨正皱着眉头训张奇文：“你要是喜欢唐玉，讨她做媳妇就行了，要是不喜欢她，何必时不时来这么一出呢？”
“我是喜欢她吗？我是在给你出气。”张奇文靠在椅背上，脚搁在板凳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老东西以前是怎么对你的。”
杏姨脸上神情暗了一下。
她刚被唐继安买回家的时候不过十八岁，那不是来当夫人的，是当奴婢。一日，唐继安输钱了回家，心情十分差，喝了很多酒，张杏小心翼翼地去收拾，结果唐继安发酒疯让她把衣服脱了，拿一条鞭子就往她背上抽，雪白的背上一抹一抹鞭痕，她怕极了，又痛，囫囵穿上衣服哭着就往门外冲，跑了几步就看到张奇文捏着拳头恶狠狠地站在那儿，她一把抱住弟弟，实在忍不住痛哭失声，唐继安追了出来，要把张杏往屋里拽，张奇文挥起拳头就往唐继安身上招呼，一个小孩哪是大人的对手？张奇文被踹翻在地，唐继文还是觉得不解气，要去拿家伙什把人打死，张杏抱着他的腿恳求他，后面动静太大，唐玉睡眼惺忪地推开房门，看着院中的情形，“爹！”
唐继安陡然清醒了，也不再管张杏和张奇文，他挡住唐玉的视线，“你起床干什么？回去睡觉！”
唐玉虽然疑惑，但也乖乖地继续回床上躺下，唐继安又让老妈子去看着唐玉入睡。
张杏爬到弟弟身边，看到那小小的脸上满是肿青，心里又是疼又是怒，她这弟弟可怜，从小没了家不说，她这姐姐还让他受这样的苦，她真是连街上的叫花子都不如。
“抹点药过两天就好了。”一句轻飘飘的话在头上响起。
张杏没有回头。
唐继安自知理亏也没再继续发火，跑回屋睡大觉去了。
过了一会儿，张杏把弟弟安顿好，回到屋里，唐继安已经熟睡，睡得真舒服啊。张杏看着那脸，越看越嫌恶，一股杀意在心中酝酿，让她年轻的脸惊人的美丽。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杏姨回了一句，“你看看他现在是什么可怜样子？还有什么可恨的。”
“你这么好心肠我可没有，唐玉不好过我心里才舒服点，不然太便宜他们姓唐的了。”张奇文笑了一下。
张奇文讨厌唐玉，尤其是在她问他疼不疼的时候。自从那件事以后他就不在屋里晃了，整日在街上游荡，他不想看到唐继安，也不想看到他姐。街上打架是家常便饭，他鼻子破了缩在门槛边，唐玉从私塾下学回来看到了，犹豫了一瞬，还是走过来问他：“你疼不疼啊。”
张奇文在心里冷笑，理都不理她。
唐玉有些尴尬，下意识地拿话找补：“你不要每天都打架吧，你也去上学吧，我爹会同意的，他......”
“滚！谁要你爹同意？”张奇文突然大吼一声，眼神像要杀人一样，唐玉被吓住了，急忙离开。
张奇文要恨死了，他一遍遍地在心里嘲讽，一个赌棍爹，一个妓女妈，自己还装模作样地每天去上学，真是个笑话。
他以心中对所有人的恨意来推动自己继续生活下去。
可几年后，他发现这一招行不通了。唐玉渐渐有了大姑娘的样子，越来越秀丽，张奇文控制不住地不停在心里描绘她的模样，他唾弃自己，厌恶自己，可还是忍不住偷看她笑的时候的样子，于是他更像一个炸弹一样，随时都会爆炸，他只好在揍别人的时候更用劲一点，这样就没有空闲的时间去想别的。
流水坊渐渐有了新一号人物，文哥。
“小文，我不是心肠好，是没必要。我们受了那么多苦，如今终于好了一点，你可不要自苦。”杏姨说。
“我哪里在自苦？我快活得很。”张奇文站起来抖了抖肩膀，“姐，我出门了，你不要再因为唐玉念叨我了。”
杏姨看着张奇文的背影，也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转手拿起螺黛画起了眉。
走廊曲曲折折的，要下楼的时候唐玉正好撞见张奇文，唐玉低了头，等他先走过去，张奇文却径直到她面前，盯着她，唐玉抬起头，她无法理解那是一种什么眼神。
张奇文盯了一会儿，自己都觉得自己好笑，恢复了惯常的神态，面无表情地走下楼去。
一天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当夜晚逐渐来临之际，就是赌坊最热闹的时候。
唐玉收拾着桌上的残羹冷炙，冷风一吹，碗沿油渍凝固。院里的灯笼亮起来了，墩子在底下扶着梯子，李凡小心地吹着火折，地上是灯笼浅浅的阴影，随着风轻轻摇晃。
赌坊如往常一样开张，龙哥候在堂内等待客人的光临；杏姨惯常是有自己的事的，她包好一盅肉骨汤，袅袅婷婷地出门去；张奇文从一张柔软的床上醒来，拿开身旁女人的胳膊，穿戴好衣物急急赶回来。
月亮挂树梢，骰子声说话声震耳欲聋，唐玉带着墩子李凡走远些，走得再远些，终于得了些清净，这个时候他们可以回到自己窝里，结束辛苦的一天，好好休息。
但他们爬上了一处屋顶，也不算屋顶，是还没完全塌下来的土墙，也算能看得更高更远一些，远处是喧闹的灯火，近处是让人安心的浅白月光。墩子耷拉着脑袋打瞌睡，被唐玉拍醒了，他哭丧着脸：“小玉姐，你怎么总爱到这儿来啊？又没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回去睡觉。”
“待会儿再回去。”
李凡抬头望天，也有几颗星子，但比不上李家村的满天星河，不知道小妹会不会又缠着大人讲牛郎织女的故事。
唐玉捡起一些土坷垃砸向远处的树干，扔了几下都不准，她也不急，每扔一个都全神贯注，准头渐渐提高，等扔到最后几个时，几乎百发百中，她兴奋地看向二人，墩子和李凡非常配合地鼓起了掌。
“回去吧。”
三人哧溜下了墙，唐玉脚步轻盈，好像有力量可以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