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虚乌有罪,将军火中殉。

    自古以来,就没有一位将军会希望自己是这样的结局,如今傅铮却走到了这一天。

    一切要从二十年前说起。

    当时,大盛朝的皇帝并非是如今这位年幼的高琢,得再往前倒两代,执掌圣印的,是高琢的亲爷爷——孝康帝高钰。

    高钰十六岁继位,改年号为元明,而二十年前的这一年,是元明三十一年,孝康皇帝四十七岁,正值盛年。

    但历史上无论哪朝哪代,大臣们虽然跪的是当今圣上,可皇帝哪怕身体无虞,大臣们也总会早早地上表,盼着皇帝赶紧定下太子,国本方可稳固,这被称为臣之本分。

    彼时,孝康帝高钰膝下子嗣倒不单薄,却只有两位皇子会在议储时被反复提起,一位是傅皇后的嫡子,年十八的高玟,另一位是贵妃的儿子高琼,年二十二,是高钰的长子。

    议储之事偶有人提,高钰兴致好时,便多与大臣们探讨两句;兴致不好,他就找个由头打发了。但元明三十一年,或许是因为整个大盛风调雨顺,大臣们找不着多少议题上奏,为了臣之本分,便挑个和祖宗基业有关的事来回地嚼,还是因为后宫里有人暗中发力,议储的事在朝堂上被反复提及,让高钰都开始起疑心了。

    毕竟怎么会有皇帝愿意听底下的大臣天天咒自己早晚要驾崩呢?

    但高钰并未动声色,只是在前朝与大臣周旋,到了后宫又时常去傅皇后和贵妃处听她们的话外之音。

    贵妃家族本就显赫,在宫中却被傅皇后压了一头,她膝下的又是长子,言语间自然都是为了长子说好话,这本也的确在情理之中,但皇帝的心思如海深,贵妃这些年在高钰面前的怨怼日积月累,又恰逢议储的当口,高钰表面没说什么,可心中却已暗暗有了评判。

    尤其当他到了傅皇后那里,傅皇后倒是一副慈母心肠,说总听高钰说大盛南境近来难得太平,柔声劝他可得早日安排他们嫡子高玟的婚事,让高玟和已商定好些年的秦家的大小姐在及冠前早日完婚。

    两厢一对比,孝康帝高钰心中的评判眼瞧着成了真,觉得前朝近期议储之争多半与沉不住气的贵妃有关。

    对于高钰而言,朝堂的局势最重要的是平衡,高钰无法接受有人试图动摇他的地位。

    傅皇后是懂皇帝的心思的,这场小风波,到底是谁动的手,其实无关紧要,但只要皇帝起了疑心,那后面的事儿就有戏了。

    高玟虽是皇后的嫡子,可毕竟才十八岁,浑身上下,最为出众的也就是那几分美貌。人倒是不笨,功课不错,但胎里不足,向来体弱,以高家选太子须得文武双全的标准,只怕至尊之位怎么也轮不上一个病弱皇子。

    但正如贵妃不甘心被皇后压了一头,傅皇后又怎会甘心自己的嫡子将来只当个王爷呢?

    帝王之心到底寒凉,没多久,前朝之事上,他找了个由头,不顾贵妃反对,将其长子高琼派去大盛艰苦的北境军中历练,朝中由此一片哗然。

    大盛朝的四方边境,东边靠海,海域一定距离内并无直接威胁;西边接壤的均为慑于大盛朝实力的贫瘠小国,小国间都常有战事,但很难闹到大盛头上,所以大盛朝真正的精锐边防军队,只有两支。

    这两支精锐都实力不凡,皇帝必须有魄力驾驭——傅皇后母家兄长掌握的北境军,为大盛筑起了铁桶般的北边防,使得游牧民族无法侵占大盛疆土;秦家镇南侯的镇南军,保住了大盛的南境,必要之时,两支军队还会在大战中合为一师,成为大盛的定海神针。

    但兵权自重亦有危机,大盛历朝,总有文官上谏天听需分化兵权,不过大盛所处的并非大一统地域,而是南北夹击的地势,所以高玟之前的历任皇帝基本不会为了兵权而大动干戈,以防伤及国之命脉。

    可并不代表他们不想。

    而听到皇帝将长子高琼遣去了北边,傅皇后却未作他想,只顾得上自作聪明地以为此次风波之后,皇帝的信任已完全偏向了傅家,甚至还将自家高玟夺嫡的对手送到了兄长的北境军中,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到时候北方战场刀剑无眼,要是高琼在军中出了点什么事……高玟的皇帝宝座,眼见已如囊中之物。

    可高钰的心思确实不简单,他的下一道旨意,就将秦家牵扯了进来——

    大盛南境局势,镇南军秦家的功不可没,而古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特召镇南侯及其家眷返京议亲,一应镇南军军务,由大盛京城派去南城的监军与镇南军原副帅协理。

    正是那桩由傅皇后重提的,秦家大小姐秦长缨与傅皇后嫡子高玟的婚事。

    ……

    北境军内主帅帐外

    随着帐中掷地有声的怒吼,一位身高八尺的俊朗青年就被一个白瓷杯砸退了出来。

    帅帐外正守着一个来回踱步的秀气男子,身上没有多少行伍之人的气质,两条眉毛拧得很紧,可见在为什么事情而惆怅。男子折腾了很久帅帐门口的草地,硬是给他踩塌了一片,瞥见青年出了帅帐就往自己这里走,便径直迎了上去。

    “我说傅轻舟啊……”方星渝眼见着傅铮出来了,立马准备折腾人,两只爪子一把就拽住了来人的袖子。这一年的傅铮还正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刚刚及冠,身上还有些稚气未退,实在比不得后来身经百战,此时他看到自己袖子上那两只爪子,脸上还是会有十分精彩的表情。

    “方十九!撒开你的狗爪子。”守在帐外的方星渝,又叫方十九,是傅轻舟的至交好友,与傅轻舟年纪相仿,比起傅轻舟的俊朗,他的相貌气质倒是显得更张扬漂亮些,“还有,你在军营能不能穿得稍微——”

    傅铮没好气地比了比方十九身上一尘不染的外装,方家少爷的衣服用的是最好的料子,水墨纹,绣的松竹梅更是衬得主人此刻像是正欲赴一场曲苑流觞,而非站在军中吃沙子。

    “我不。”方十九变本加厉,用手指死死绞住了傅轻舟的袖子,“傅铮!情报是我给的,万一不小心把你爹点着了,你骑上马就跑,一旦上了马,你就撒开蹄子在这北边漫山遍野地跑,我人生地不熟,又不是你们北境军自己人,我怎么办啊!我不得被你爹打成三段啊!而且……我本来也只是陪你来你爹的帅帐,又不是要陪你上战场……”

    “把北境的草烧了都点不着你,放心吧,别在这儿一个劲嚎了,哪次去傅府没有你的屋住啊,怎么又开始说不是自己人了……还有,什么叫我撒开蹄子跑啊?”傅铮眼瞅着头更疼了,又试图把方十九的手指扒拉下来,“方星渝!方十九!我警告你,赶紧撒开,成何体统!”

    “行行行……反正我没事儿就行……哎呀,这不是显你能吗?说明你骑马厉害啊!”方十九这才悻悻放了手,像是只要自己不挨着,都不是什么大事儿,但他倒也不是这么没溜的人,总觉得他有这个义务当这朵解语花,“这么简单?不能吧?”

    “我真庆幸你没有只带着你的皮囊来北境,竟然顺便也捎上了你的脑子……虽然可能不是全乎的。”傅铮睨了方十九一眼,“我爹大发雷霆,前头在帐里,直喊当今皇后,他的小妹……也就是我那姑母,是光顾着儿子忘了家。”

    “这是为何?我们问风阁的情报确实跑得比皇子出发的脚程快,可这件事左不过也就是皇帝把一个儿子送来了北边,又要打南边去接另一个儿子的媳妇一家,犯得着伯父发这么大火?”

    “这么些年,我时常觉得你这个问风阁起码得分我一半。”傅铮拉着方十九要回自己的帐篷,一路上应了好几声北境亲兵唤他少帅,“你的脑子还真没带全啊。”

    “胡说八道!”方十九抬腿又去踹他,“这是给你机会好吧,正好和我手中情报好生比较一番,我也看看问风阁的人工作有无怠慢。”

    方十九懒得跟他继续嘀咕下去,但实际上问风阁的确要分傅铮一半。

    很难评述到底是谁胡说八道。

    “圣上对边境兵权威胁京城之事,已经烦心了好些年。”为了不被有心之人听到,这下换傅铮要跟方十九凑近说小话了,“但之前南北境都不安宁,圣上一根蜡烛两头烧,没法鸟尽弓藏。”

    进入正题了,方十九也就不闹腾了,贴着傅铮听他说,可这两个大高个在军中大道上挤成一团地走,场面很是古怪。

    傅铮跟方十九的情谊本就是亲兄弟一般的关系,方十九看着人不靠谱,实则是傅铮的谋士,军中当然也是无人妄议,但他们此刻的情形依然惹得路过的亲兵们纷纷侧目,眼瞧着他们憋不住都要笑出声了。

    这下傅铮终于不自在了起来,把一路都在跟他拉拉扯扯的方十九提溜地远了点:“你注意点!”

    “啊?你卖啥关子啊你!”方十九像是见着鬼一样往外弹去。

    傅铮无奈,只能由着他。

    于是傅铮叹了口气,先沉默了下来,直等他们走到了少帅帐中,屏退了其他人,才继续道:“可是,最近南境的战事停了。”

    “唇亡齿寒。”傅铮紧接着撂下这四个字,“高家跟秦家的这门婚事,是娃娃亲,那会儿怕也是当今皇太后随口一说,压根没下过什么旨意,都多少年没人提了。其实要等高玟和秦长缨各自有了心上人,这门亲事原也作不上什么数。没想到,傅侯爷自己的妹妹,竟哪壶不开提哪壶,把这笔旧账翻了出来。”

    “问风阁总有情报说,傅家似乎不想高家跟秦家联姻?”方十九试探着问,“真有此事?”

    “傅皇后想。”傅铮答,算是承认了问风阁情报的准确,“所以我爹才会说她光顾着自己的儿子。秦长缨跟高玟联姻,傅皇后以为整个镇南军定会变成高玟夺嫡的筹码,实则不然,这甚至是正中圣上下怀。十九,问风阁的情报里不见得会提到,你想想,镇南侯即将举家进京。当今圣上的嫡子与将门长女的强强联姻谁敢怠慢,镇南侯又怎么回得去呢?哪怕只留个半载,谁敢想镇南军中会发生什么。”

    “镇南军如今那副帅在军中的威信,可比不得镇南侯啊,圣上派去的监军,不仅有圣上给的兵符,还带了三百亲卫。”方十九慨叹,“那高琼呢?”

    “高琼……皇后想得简单,高琼往北边一扔天高皇帝远,指不定她还会暗中派人悄悄把高琼给……但是,这可是圣上的长子。如果在傅家的地方出了什么问题……”

    “一石二鸟啊……”方十九道,“伯父怎么说?”

    “我们不能再呆在北境军中了。”傅铮道,“我与我爹商议,须得尽快进京待一段时间,路上等旨意,进京后我会请旨,因与当今太后及皇后娘娘多年未见,望在京中长留。”

    一个儿子换一个儿子。

    万事万物,各方局势均衡,或许才能有后路。

    “你倒愿意……”方十九反手从矮桌上拿了个茶杯,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伯父也同意了?他就不怕你这一去……你们父子俩……万一……”

    傅铮知道方十九的未尽之言。

    “北边军中鞭长莫及,京里的很多消息怕是跟不上。京中,傅皇后处需要有人掣肘。”傅铮苦笑了声,“很多事情我们都心知肚明,但他不得不同意。”

    “倒是你,十九。”傅铮看他一眼,“左右我在京中,你大约也不会有什么军中事务要做,你是自由的。”

    “咳咳,傅轻舟。”方十九喝了口茶,听了他的话,呛了一下,“我可是你的谋士,你这鸿鹄偏要再去当笼中雀,没道理我不陪你。”

    傅铮眯起了那双狭长的眸子,眼神黯了黯,紧接着低下头,隐去了嘴角的那抹苦笑。

    但方十九看到了,于是决定说点什么活跃一下气氛:“而且我很久没进京了,哎,你是不知道,比起吃沙子,我是有多么想念那些莺莺燕燕,温香软玉……”

    傅铮之前心头的苦闷基本就此烟消云散,只想好好跟这小子理论一番。

    方十九没给他这个机会,马上转移话题:“这次秦家为着大小姐的婚事,大约举家都要进京,你准备怎么做?”

    “我爹跟秦伯是世交,他希望我先去和秦伯谈谈。”

    “但你心里跟明镜似的,怕是已经觉得没什么必要了吧……”方十九道,傅铮托着下巴看他,眼神里带了些默契的笑意,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自己的腮帮,倒没接他的话,方十九接着说,“南边太平了,问风阁雪片般的消息我早有所耳闻,说这镇南侯,恐怕早已盼着卸甲,虽说他必然不能抗旨,但本来他就在等这道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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