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六年,临天城中。

    这座十四州外最靠近白玉天京、传闻中的仙人居处的边陲之城戈漠卷黄沙,今夜难得落了场雪。

    “饺子,有人找。”

    城里驿站外的暂居处,旁边挂着“医”字的竹屋前,陆小舟立在檐下把门拍响。

    跟在他身后的地衡仙府小侍一身白衣仙童打扮,眉间红痣一点,探头探脑:“云神医可在?我家府君差我来带话。”

    两位身量相差无几的少年话罢,就这样在门外站了半晌,直到雪落了一肩都无人答应。

    “哎。”身为临天城土地仙官旁边的侍童从未这般吃过闭门羹,尴尬瞅了眼身侧人,试探问:“云神医可是今日有事出门,并不在医馆?”

    “不知道。”

    陆小舟冷着一张稚嫩的脸回。

    这位小侍来路上偶然撞到的少年头上还沾着不知道哪里蹭的干草,脖子上用红绳挂了只成色老旧的玉阙,衣服破破烂烂,俨然一副刚出去鬼混回来的叛逆小子模样。

    “……”

    小侍无语,心里有些焦急。

    其实这竹屋并不隔音,堆了雪的冬夜又把声音无限放大。薄薄的门窗外,两人能清晰听见里面茶盏碰撞,似乎还混着书页翻动的声音,分明是有人,落进去的拜访话却是石沉大海。

    不知道又等了多久,这位看似离家出走刚回来的少年终于耐不住性子,似乎是深知里面这位“神医大人”什么德行,他直转到旁边敲了敲窗,连名带姓的喊:“云皎,有人找你!”

    “——家有劣徒丢失,今日歇业寻人,问药还请翌日再访。”这下里头终于传出副清婉的女声,话音倒是平静悠闲,全然没有言语里要寻人的焦急。

    “不是来看病的,是来送请帖的!”

    劣徒本人陆小舟被削了面子,却并不着急,反而转过头,像是说给里面人又像是诋毁给神侍听:“声音得大些,我师父眼瞎,耳朵也跟着不太好使。”

    小侍睁着一双尖长的细眼看着这俩师徒隔着门互损:“这……”

    聋瞎师父叛逆徒弟。

    这俩真的是地仙府君特意让他来请的人?他抬袖拂雪,不由得在心里给自己捏了把汗。

    陆小舟以为他不信,补充似的:“你待会儿见过就知道了,她肯定出来了。”

    像是为了印证少年的话,屋里那脚步忽的渐近。“吱”的一声,竹屋房门应声而开,“这会儿倒又知道我是你师父了。”

    一股清苦的药味迎面袭来,高挑的白衣女子立在门口,怀里揣着书,语气无波无澜,“课业一连落了三日,什么时候补上?”

    闻言,刚刚还中气十足的陆小舟顿时苦大仇深的皱起了眉。

    好在他带回来的人急于使命,主动替他解围:“云神医!府君让我代问云神医安好!”

    小侍主动上前招呼看去,映入眼帘的便是执书人那只白的近乎透明的清瘦左手,经络浮在薄薄的皮肉下,一仰头,便撞入一双白翳布满的眼眸里。

    云皎将房门推至一侧,她垂着眼,里面像是有层常年萦绕不散的浓雾,“地衡都府的人?”

    这语气与开场——

    小侍倒吸了口气,打了磕绊:“是……”

    倒不是他胆小,身为神侍多年,能入这临天城的人浮生百态,他也算见多识广,却从没见过这般的,一时间有些惊诧。

    云皎的容貌无疑是好看的。

    她年龄不过二十左右,肩上披着件白色走绣锦面外袍,长发用竹花簪半挽,绸缎绕着侧辫落在肩侧发尾,眉眼如山水泼墨青笔一描。

    这样的好容色却被周身那难以无视的阴沉病气缠绕,又因为那双白障眼睛硬是消减三分。最为古怪的,此人身上竟有种介于生死之间,不像个活人的异样感。

    早就脱离了凡人五感的小侍莫名背后一凉。

    随即就见那不像活人的云神医垂眸,语气冰冰凉:“请帖?”

    小侍忙从袖里取出一卷轴抬手承上,“临天城中天门将开,今夜子时,天河之上府君设宴,特地嘱咐小的来请神医与令徒。”

    他忍不住觑窥,却见下一刻云皎眉眼一抬,问:“天门将开?”

    小侍莫名有些心虚一哆嗦。

    那双隔着云雾的眼睛对着他落来同样打量视线,却十分坦然,分明不像副瞎子的模样:“我与小舟师徒二人声名平平,素来与贵府也无所交集,倒是府君有心,特意差人来提醒。”

    “神医哪里的话,来这临天城,便是地衡府的贵客!”

    小侍忙道,没想到这人不仅眼不瞎,还好似有通心灵之术,立刻低下头不敢再看人:“况且此宴乃是践行,城中受点召的修客都有受邀,神医千万莫要推辞!”

    这话倒是不假。

    这座需要“承天律令,受仙点召”才能到来的半仙城中,云集了人间少有的青俊才能,天赋异禀者。地衡府君昨日提出设宴之时,便遣人同这些才俊都送了请帖。

    但唯独云皎与陆小舟二人,一个在临天城中做起了闲散游医的瞎子,一个全然没修炼过的黄口小儿,却是高堂上的地仙府君特意嘱咐、点名带姓,还差了最为亲近的小侍上门来请。

    他本就对此不解,彼时低头举着请帖半天也没人接,却也只能颤颤巍巍抖着声音:“云神医?”

    “此番请宴,宴上的添头可是通行天门的玉阙呐!”

    添头,便是寻常时间宴会上用以压轴展示以及赠人的彩头。

    旁边沉默了半天的陆小舟闻言终于转来目光:“通行玉阙?”

    见终于有人搭话,小侍像是受到了鼓舞,继续使出地衡府君来时交给他的话术:“是也,二位见多识广,定然听说过这通天阙。天门关开,但如若没了这通天阙,便是修为通天也去不了这天门之外的仙界!”

    来这临天城中之人,虽是受仙人点召指路而来,但天门关百年一开,且无通天阙不得行过,错过了这次,可就再等下一个百年。

    天阙之难得,世间无数修士都因此在这临天城终老一生,如今身为临天城镇守之仙的地衡府君将这通天阙主动当做添头赠与,实在是不可多求的机缘!

    小侍磨破了嘴皮,只见那门前立着的云皎左耳进右耳出,甚至翻起了手里的书,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当真是个怪人。

    反观旁边的陆小舟:“饺子!”

    “说完了?”

    得了提醒,云皎也过了好半晌才终于接过请柬,十分勉强:“如此便谢过府君好意。”

    “子时三刻,神医还请勿忘!”

    小侍以为她答应下来,瞬间像是了却了一桩心头大事,根本不想再和这怪人多交流,连道别都不留一句,忙不迭转头碎步溜了。

    等他走远了,倚在门栏上的陆小舟这才别过眼看云皎:“你吓他做什么?”

    云皎又看起了手里的话本子,不知道是看到了哪个精彩节点还是听见了陆小舟的话,忽的神色一松,连带着那双蒙了雾的桃花眼都生动了起来,如初雪消融,哪还有那方才一身写满的“此人不善”的模样:“我有吗?”

    陆小舟肯定:“你有。”

    他同这便宜师父相处了大半年,基本把这人什么性格脾气摸了个透,方才也是强忍着才没出声拆台,果然等那小侍一走远,云皎就把手里的请帖抛给他。

    “那就有吧,东西记得丢了。”

    她兀自拿着书转身进屋。

    “为什么?”

    少年跟着她身后,不解:“不是说那宴会里可以拿通行天门的玉阙,刚才还费了那么大劲装的跟个大仙似的?”

    “谁说我是因为这个故作姿态的。”

    云皎掀开屏风,不算宽敞的竹屋里只摆着一榻一案,旁边的灯笼台上放着只小巧石缸,里面一尾青色小鱼游动。

    大冬天的,这屋里半分炭火没烧,石缸边沿水面都结了层薄冰,那鱼却依旧游的自在,活蹦乱跳的甩尾溅水。

    她端起案上摆着的一叠鱼食,捏一点投进水,抬头看陆小舟时一笑,“况且说不定你师父我,当真是个世外仙君呢?”

    不得不承认,她这幅皮囊的确是生的极其好,笑起来恍若春风化雨,甚至带这些道不明的意气,还当真有几分仙气飘飘的意味。

    “才不信你。”

    然而陆小舟当初就是被这幅模样忽悠到的,显然对此表示免疫,心里还惦记着刚才的小侍说的话,“天门将开,这宴会还可以拿到通行令,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去。”

    云皎挑眉看他:“为什么要去?”

    “还不如把这三日离家出走的课业补上,我明日一早查阅。”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

    十四五岁的陆小舟正处在叛逆期,跟云皎这慢性子着实合不来,不然也不会离家出走睡柴棚,“当初不是说好在临天城中暂居,等天门关开后就能走了吗。”

    “哎。”

    云皎侧目,其中隐有笑意,“那我还说了什么?”

    “你这人怎么这么忘事!”

    陆小舟控诉。

    他当初只因为在临天城外得了这病秧子指路,就被彻底赖上了,那时候的稚气少年显然还没来得及看透此人本质,云皎就坑蒙拐骗的将他收在了门下以师父自居。

    若是说他对这位“云先生”初见如同今日这小侍一般有惊有惧,那之后便是形象日益崩塌。

    云皎此人,正如她外表一般,实乃三步一歇十步一咳的病秧子本尊。

    而且忘性之大,甚至连路都记不住,一点都不像临天城其它修士的模样,除了懂些药理和鬼画符,倒更像个误入的普通医道。

    他跟着云皎半年,每日不是读书识字写丑符,就是研究药理,无聊的头上都要长草了。

    “当初刚见面的时候为了骗我做你徒弟,说要带我去天京,还说允我百年,天人之上。”

    少年不知想到了什么,低低开口,“现在左也不去,右也不敢,你就是个骗子。”

    “对对对,是是是。”

    云皎坦然应下罪名,适时递来一方软帕,拍了拍便宜徒弟的肩头以示安慰,“别哭了,擦擦泪。”

    “算你有点良心。”

    陆小舟接过,忽而后知后觉的摸了摸自己干涩的眼角:“不对——云皎!”

    “哎。”

    云皎应下这话,也挑他的刺:“好时是饺子师父,不好呢就是直呼其名。”

    她将书丢到桌案上,忽然唤,“陆小舟。”

    这个角度能看见发间竹花簪木上的珠锥摇晃,侧脸难得是难得的庄重。

    少年又被唬的一愣。

    “当初我便问过你为何要去天门仙界,如今可有答复了?”云皎语气缓缓,轻描淡写。

    本是这便宜师父好不容易的正经时刻,陆小舟却像是突然尾巴被人踩了脚的猫,绷紧了脊背,面色肉眼可见的不自然起来了,和当初一样的姿态,“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云皎静默看他,并不追问,半晌又恢复到了那副闲散悠然模样:“算了,你还是回偏房补课业,或者再离家出走三天吧。”

    陆小舟被这人的心里压迫以及神速推脱连招打的措手不及,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是。”

    少年愤愤:“你这人怎么抽风似的一阵一阵的,再说谁稀罕天天写那些鬼画符的字,出走就出走!”

    云皎深表赞同:“下次回来可别让给开门。”

    少年赌气:“不给开就不给开,我死外边。”

    随即转过身连带着看面前水里悠然进食的鱼都不顺眼,一抬手抓起那桌案上的盘子。

    云皎正往里屋走,却好似背后长了眼,“别乱喂那鱼,再胖些缸都装不下了。”

    陆小舟不听她的,一股脑把盘子里的鱼食全倒进去,捏着手里的请帖就往屋外走,“你不去那宴会,我自己去还不行。”

    “等等——”

    待他行到门口,身后人再开口道。

    “又怎么了!”

    陆小舟停住脚步。

    “你当真想去那宴会?”

    老旧医馆木门大敞,门口一眼便能看见里面的光景,云皎又静坐回桌案前,纤瘦的手拖着下颌,大概是因为肤色太过苍白的原因,这个角度能清晰瞧见她左耳中侧的一颗显眼红色小痣。

    那双眼睛隔着雾落来目光,又是那副陆小舟见惯了的忽悠人形态,“那我们打个赌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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