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中落雪,风叩悬窗。

    医馆里点了灯,云皎往桌案上铺了白帛,执笔落字。

    墨落在雪白的绢帛上,飞快的渲染开一片深色。

    旁边石缸里的青鱼还在消化白日里突如其来的泼天富贵,雪白的肚皮撑得鼓鼓囊囊,却突然口吐人言:“云少月,你跟那小子打了什么赌?”

    大概是闷在水里的原因,青鱼声音模模糊糊,像极了孩童。它白日里躲在水里装鱼,后面看见云皎走出门和那小子低语几句,并没听清,这会儿才想起来盘问。

    说人话的鱼和点灯写字的瞎子,这当真是副怪异极了的场面,偏分这屋里一人一鱼毫无察觉。

    “你这连名带姓叫人的模样,倒是跟你口中的那小子如出一辙。”烛火映照在云皎那双遮了雾的眼睛里,她垂着睫写字,全然视物无障。

    青鱼:“你别挪话题!”

    “自然是我这做师父的突然良心发现……”

    云皎也没想着绕开,“放心不下徒弟孤身赴宴,便想着陪他一程。”

    “真的吗,你可别给人家忽悠瘸了。”

    青鱼吐了个泡,它跟着云皎这般久,自是知道这人满口瞎说没两句实话,就连自己也颇受其害,不过因为白日里得了陆小舟的“孝敬”,这会儿竟然难得好心提醒:

    “天门关百年一开,这会儿还没到时候,那地衡府君却以此设宴,还编造出通天阙一说——定是看上了那小子身上藏着的东西,随行时切记注意。”

    “注意什么?”

    云皎起身从旁边的柜台里找出盏破烂的手提灯来,“我只是一介闲散游医,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跟临天城的地仙抢人。”

    青鱼闻言实在没忍住,甩尾侧身,翻了个白眼:“这话让从前天京那些老家伙听见了,指不定得笑掉大牙。”

    “他们牙还在不在不知道,不过肯定是没闲心管一个被贬之人。”

    云皎不睬它话里的揶揄,兀自拆了帛布补灯:“况且这新塑的灵玉之躯半分修为没有,我哪里敢。”

    “灵力好说,我借你就是。”

    青鱼十分慷慨:“对了,那小子身上藏着的东西来路可不简单,当初竟然能将你从万古道唤醒,得找个机会好好查查。”

    “要不给他绑起来拷问一通也行?”

    这遭天杀的鱼似乎是从前憋的狠了,如今一到没外人在就喜欢碎碎叨叨,大有百年没说过话,如今要一并找补回来的架势。

    “又不是身犯十恶罪者,拷什么问。”

    云皎嫌它说话太损,“打个赌吧,明日之内,我能让他主动坦言。”

    “——非人勿赌,除了那傻小子谁跟你下注。”

    青鱼嫌道,探出水面观察云皎的动作,从案边这个角度俯视下看去头尤其大:“离火驱祟符,画这个是因为白日里那小侍身上的邪气?”

    也不怪云皎白日里无故冷落那小侍,他来时身上便是一股邪气与生魂混合的味道,分明是沾了吃人的妖祟气,问及出处,却是自称地仙府中人,论谁都难相信。

    “那妖也真是胆大,在这天人交界处作祟,若是半路上遇上个什么神仙……”

    青鱼啧啧称奇,看向云皎时忽的打住了话头,“算了,还是别遇上了,不然你也跑不掉。”

    这碎嘴子几句话就快把家底给透个精光,云皎不搭它的话,就在这逐渐消停的鱼声下慢悠悠用那画了符文的帛布补好了手里的灯笼,粗糙墨迹乱走似的稀丑。

    青鱼见状又来了劲儿:“隐魂灯,你是要夜闯地仙府?”

    “咚咚——”有节奏的敲门声响在门外,打断了一人一鱼的交谈。少年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正是白日里和云皎狗狗祟祟达成约定的陆小舟:“饺子,就快到子时了。”

    原是来提醒人出门的。

    “你真要陪他去啊?你们到底打了什么赌?”

    青鱼好奇。

    “非人勿听。”

    云皎拿它先前的话堵了回去,卖了个关子起身。

    瞧这死病秧子的这幅嘴脸。

    看着她晃晃悠悠提着灯要去开门,青鱼心里虽是气愤唾骂,却还是提醒:“这就走啦,是不是忘了把我带上!”

    “婉拒了。”

    云皎从旁取了门口悬着的韦帽戴上,拒绝它的请求,“你太胖了,怀里抱只猪鱼实在有伤风化。”

    “你才是猪鱼!都装瞎子了还那么在乎形象!”

    青鱼愤愤,眼见云皎不应它,只能主动尾巴应力一个扑腾,水花溅起,这巴掌大的胖鱼竟是在空中化成一道淡色灵气,迅速飞绕到云皎手上,化成了只青碧色的鳞纹玉镯。

    “这样行了吧?”青鱼得意于自己的神通显现。

    “待会儿可不许出声。”

    云皎这下总算不予反驳,只是顺带拍拍那镯子提醒,像是隔空拍了拍青鱼的胖头。

    医馆门开,夜里霜雪重,寒风迎面扑来。

    陆小舟换了身整洁衣裳,头上还顶着下午那根蓬草在门外探头探脑,眼见云皎韦帽上垂下的纱帘遮住了面容:“饺子——裹这么严实做什么?”

    “大人的事,小孩少管。”

    云皎老神在在的行往院里,少年碎步跟上,“什么大人,你明明大不了我多少!”

    竟是难得师徒和睦。

    然而陆小舟不叛逆的时候却也不比屋里那话痨鱼好多少:“对了,白日里那小侍说宴在临天古河,可是这荒城里哪来的河?”

    “我们怎么过去?”

    云皎闻言朝他伸手,“将那请帖给我。”

    “你不是不要吗。我刚刚看过了,里面没写东西,就一页白的。”

    陆小舟道,像是为了印证这话一般,从袖子里取出那捂了半天的请帖展开,里面果然连半个墨点都不见。

    云皎伸手接过那纸册,宣白的纸页却是突然微微颤动,竟像是认得她一般,逐渐从上显露出一只绿色飞蛾画形,随即跃然回生,从其中飞出。

    陆小舟睁大了眼,“这是?”

    “引路灵形,最低级的仙法之术。”

    云皎没想着瞒他,将那请帖重扔递给他,就着少年手忙脚乱的间隙摘掉他头上的半截草,而后闲庭落步跟上那灵形。

    “走吧。”

    “哎?”

    陆小舟来不及震惊这便宜师父竟然真有一手深藏不露,却也只能忙不迭撵去。

    绿色的灵蛾一路低飞,身后延展出长明流光。

    说来也怪,临天城地处大漠,能居住的地方只有驿站这一块,其余不是荒山便是戈壁。但那飞蛾在雪夜中一路低飞,竟然真将跟着的俩人带到了条盈水环绕的河上,河口幽窄似水渠,两侧挂了照明的灯笼,往前水面逐渐宽敞,并不知通往何处。

    出口处泊着只船,白日里才见过面的那胆小神侍站在船头,远远朝两人招手,竟是早已等候多时:“陆小公子。”

    他神色从容,伸手礼请,“公子,请。”

    江风寒夜里,那白日里还战战兢兢答话的小侍如今竟换了个人似的言语从容,进退有度,河渡口悬着的明灯被江雾裹得竟有些发暗。照在那小侍雪白脸容及眉心朱砂上,竟隐隐有些泛青。

    云皎不着痕迹的收回打量,顺着路上了船。陆小舟凑近时那小侍面上笑容更甚,但跟在后面的少年显然眼大漏光,毫无察觉。

    待二人落座船头,小侍在后方解开绑在岸边的绳索,小船幽幽前行。

    江上风大,却吹不散河面上的浓雾。

    小船上能朦胧眺见不远处的驿站,临天城荒漠化城,其中常年来人其实并不多,觅得机缘来此处等天门开的修士多半都暂居其中,如今远远一看,那驿站竟是漆黑一片。

    “怎么还越来越黑了。”

    陆小舟疑惑,“饺子你带了灯为什么不点。”

    云皎回他:“因为瞎子不需要点灯。”

    陆小舟显然是知道她装瞎的事的,由此不予评价:“……”

    夜色深重,船上没有照明物,云皎手里提着的那灯也是漆黑一团,于是此舟便在漆黑中一路前行,只偶尔能听见船桨拨水的声音。

    不知道行过了多久,云皎突然起身:“到了。”

    那船停下来,站在船尾的小侍也提醒:“陆小公子,到了。”

    陆小舟却只看到昏暗的江面和浓雾:“到了?可是明明什么都没有。”

    “公子莫急。”

    小侍不知从哪儿取出来盏灯点亮,里面的火光竟然是幽绿色的,随着引信中的蜡油味飘起,“呼”暗中竟像是有什么一呼百应,纷纷燃起绿光飘在空中将四周照亮。

    寒风雪日里,这河面竟然和来时的狭窄模样分毫不同,一眼望不到头。水面上的浓雾被昏暗灯光驱散,一座巨大画舫逐渐显露出身影,几人一抬头,就见那画舫上站着无数白衣小侍,手捧绿灯举过额间——正是那漂浮火光的源头。

    如果仔细看,就能发现那些举灯人正同身后这位小侍做一样打扮,少年白衣,眉间点朱砂,就连长相都有七八分相近,见远处来人,垂着头异口同声:“恭迎贵客。”

    “啊?”陆小舟显然被这场面吓了一跳。

    “此处便是临天地仙府了,想必是与尘世习俗有所不同,陆公子莫要害怕,里面请?”

    小侍同他解释。

    画舫上的捧灯人却像是没有思维一般随他开口复述:“贵客,请。”

    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数十人异口同声,绿光把他们眉间朱砂照的愈发的血红。

    心大如陆小舟,此刻却也打了个冷颤,他见云皎起身,于是凑近她身侧问:“这…这真是仙府?”

    小侍:“是也。”

    云皎眉眼都掩在韦帽纱帘后,她却也道:“自然。”

    少年低语:“怎么瞧着怪阴森的。”

    “兴许只是这位地仙品味清奇,况且不是还要拿通天阙,走吧?”云皎鼓励似的拍拍少年肩头,提着那盏没点燃似的灯下船。

    “再清奇也清奇不到这地步吧!”

    陆小舟细如蚊蝇嘀咕完这句,却也来不及细想,大声唤:“哎饺子你等等我!”

    身后的小侍闻言神色露出些疑惑。

    几人踱步上船,这画舫却也不愧是地仙居府,上方不知用了何法术竟然真如宅邸般宽敞。

    陆小舟登了阶台上去便能感觉到诸多点灯小侍的凝视,他们虽是低着头,目光却像是含着笑意,被额顶的绿火照的同色,看的人背后发毛。

    “这里怎么全是这些举灯的……”

    待到他好不容易钻出来松了口气,一抬头,面前空空如也,哪还有云皎的身影。

    “饺子?”

    少年茫然,而后一只冰冷的手就搭在了肩上,吓得他激灵回头,贴脸入目的正是刚才那撑船小侍,正弯起一双细长的眼睛:

    “陆小公子,在找什么?”

    陆小舟:“找我师父啊?”

    “师父——您是指云神医?”

    那小侍显然脸色一冷:“云神医不是未曾前来赴约吗?”

    这句话不知道戳中了陆小舟那根神经,搅的少年脸色一变,显然不信,“她刚刚明明和我一起来的。”

    “陆小公子。”

    小侍开口,面上的笑落了下来,那双细长的眼睛前所未有的睁的开来,像是那层千人同样画皮撕开的前兆,“方才船上,一直都只有你一人啊。”

    “不信您回头看。”

    那小侍一指方才来时乘坐的小船,那船身极其狭窄,方才与云皎并坐过的船头,分明只放着一把矮椅。

    陆小舟猛的脊背一凉。

    是了,他回想起方才自从上船到此处,这撑船小侍从头到尾的确只称呼了自己的名字,就连那些如同复述一般的点灯人们,也只是说“贵客”,而并非“二位贵客”。

    好歹算是地仙手下的侍者,若是云皎也在,怎会如此失礼?除非,他眼中看见的云皎,在这些人眼中根本就不存在!

    “——云少月,那小子表情都快碎掉了。”

    彼时画舫高檐之上,云皎提着那盏被黑帛蒙着的灯笼闲庭信步,原本藏着的青鱼实在闲不住,竟化成原型吐了个水泡飘在半空。

    “原来这隐魂灯真是为了夜闯地仙府。”

    在那灯上符箓的庇护下,外人即便是就在眼前,也看不见提灯之人,一人一鱼凭此大摇大摆。

    青鱼咂舌:“只是可怜那小子要担惊受怕……”

    云皎闻言抬手掀开韦帽上的纱帘,远看下方被那些点灯人围着的陆小舟,突然问:“你钓过鱼吗?”

    青鱼义正言辞的反驳她:“我不钓鱼,我就是鱼。”

    云皎并不太管鱼的感受:“我用隐魂灯藏匿身形跟了陆小舟一路,而那请宴小侍只在天河渡口接到一人却只字未问。”

    “可见这请宴目的只在陆小舟,请“云神医”只是顺带一提,我若现身,反而限制了他们。”

    青鱼跟着瞄了一眼这座邪气沉沉的画舫,知云皎者莫过于它,“所以它们眼见那小子孤身一人投落网,自然放下警惕,甚至免了装一场宴会的排场?”

    云皎难得夸他:“聪明啦胖头。”

    “首先我不叫胖头。”

    青鱼冷不丁:“其次你们玩战术的心都脏。”

    云皎不置反驳,她借着画舫高檐远望,远处是江雾遮不住的风光。

    此处碧水聚长湖,一眼望不到头,其间水中竟分生出一双与天齐高的银白色巨木,通天瀑布从中倾泻而下,却静默无声,正是那白玉天京上的流银天河。

    见此情形,她难得沉默下来:“通天阵。”

    那天瀑之后,便是临天城中人人望而不及的百年一开天门关,天界之巅的白玉天京,便是她距离百年前被贬,如今借玉还魂一路行到此处的最终目的。

    青鱼似乎并没受她情绪影响,反倒思路清奇:“霍,这妖藏在地仙府,匿在天门关眼皮子下作恶都没被发现,难道天京里的神官都死绝了?”

    这句话不论放在那个界都是十分大不敬的话,云皎却显然习以为常,“临天城为受天点召之人而生,有机缘的修士难得能汇聚,但方才来时那驿站灯火晦暗,城中人显然所剩无几,夜神都里的冤魂恐怕都要状告哭的判官头疼。”

    青鱼:“万一魂魄都被藏在这府里了呢,先说好啊,这事可不归我们管。”

    云皎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正逢下方与那小侍僵持半天的少年终于被“请”了进去,她掩上韦帽纱帘,足步一点从高檐上落地:“进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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