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乙三十六年,凌虚学宫。

    这座天京最大的学修之地立于危崖峭山,接连四峰分成了阵符剑药四大学院。其间桥锁相链,入口长阶崖处生着棵满绽白花的参天古木梧桐,风起簌簌。

    彼时正逢在此举行四海剑首大会,学宫口的传送阵法往来仙人与学子冗杂吵闹,行人顺着一道透明天桥,往四院之中的浮空试天台而去。

    偏分有一灰衣长袍女子从中逆行,她手执玉笏,腰悬五菱镜,路过皆朝其敬行一礼,尊道“命君”。她却目不斜视,气势汹汹直步入口古树下来,“云少月——”

    一抬头,果然见云皎仰在高高桐花枝间,阖眼将睡不睡。

    “好你个昆山少主学宫首席,不去参加比试,反倒躲在这里睡觉?”灰衣女子朝她掷了手里的玉笏,一身文神风度尽失。

    “春困,春困。”

    偷清闲被逮了个现形的云皎抬手不偏不倚的接住了那笏板,顺带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她睁眼,有些遗憾似的看树下,“司命大人这次又是用了哪个术法找到我的?看来下次还得藏隐蔽些才好。”

    “照你这么说凌虚学宫四季长春,你是不是得一年得困个三百六十五天。”

    司命抱手驳她,“我这占天笏天像没占多少,一天天净是拿来算你往哪藏了。”

    云皎这才起身,伸了个懒腰,枝缝间透过的光线照落在她用来掩面的古银文面具之上,耳侧小痣如朱砂,“师娘让你来的?”

    “我能主动来寻你找罪受?”

    司命没好气的回,“兰宫主原话,让你滚回去参加试剑,否则就等着凌虚君亲自来请你。”

    “有劳师父师娘一片苦心。”

    云皎气定神闲,执着那笏板从枝间跃下,这桐华古树生在崖壁,其下就是万丈深渊。她却随心所欲,不偏不倚落在距离高崖半尺的台阶、司命身侧。

    因为近日剑首大会,学宫人都特地被交代着凌虚的校服,饶是云皎也逃不掉。长发用鲛绡束起,少女足够高挑的身量将那白锦配绯带的首席弟子服饰衬得打眼又端正。

    配上面上的昆山古银文面具,路上甚至会有生面孔的试剑者敬称她一句“神君”。

    然而外表好归好,却架不住此人平时的作为、内里还是歪的,“可我只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符院修士,连把命剑都没有,实在不能胜任这剑修大比。”

    她偏头看司命,笑眯眯贿赂:“不如命君回去帮我向师娘求个情,来日定当给您上供符院门前树上结的新桃。”

    “几个桃子就想收买人。”

    司命刚正不阿:“凌虚君若是听了这话,只怕是觉得他教的剑术都教到了狗肚子里,隔日就砍了你的桃树。”

    云皎大言不惭:“我师父他老人家远在千里之外,听不到一点。”

    “那恐怕言之过早了,少主抬眼瞧瞧,那边是谁。”

    司命从她手里拿回自己的占天笏往通天阵方向一指。

    云皎顺着她话看去,就见那崖台上传送阵流光显现,飘散雾气中逐渐走来一行人,为首者年过而立,不苟言笑,正是京天四大仙山主神之一的凌虚君,云皎正儿八经拜在其下的师父。

    师娘兰宫主性格温和,哪怕平日里云皎在学宫闯祸惹事也只是柔声劝解,但这位师父却正如其表,总是严肃又峻厉,最是见不得她这幅吊儿郎当的模样,便是云皎心再大,也不免有些怵他。

    “这老头不是说今年大比不回来吗。”

    她忽的笑不出来了,低声恼道,抬步就要走,却被命君一把拽住,“哎不行。”

    “兰宫主可还有吩咐了个任务,让你去迎人。”

    云皎侧目:“何方神仙得我去——”

    她话未罢,远处凌虚君忽然开口,“澹世子。”

    “有劳凌虚君。”

    清冽男声响在雾阵中,众人这方才看清那来访的另一行人,男女混行,服饰斑斓。珊瑚珍贝作发饰,眼尾鳞片点缀,鱼鳍长耳,手中横着长笛。

    抚笛踏水,沧海灵族。

    那为首少年一身白衣身长玉立。

    “正是这位,沧海水主世子澹应。”

    司命适时出声提醒,“莫要失了礼数,去吧。”

    云皎闻言方才踏下那阶台半步,那阵中正与凌虚君交谈的澹应却似乎有所察觉,忽的抬了头。

    此处正对那传送阵之上,一眼便能遥见。

    凌虚常年春和好景,崖边那老树近日却也不知犯了何病,簌簌梧桐间竟无端开出了花来,落英随着清风散了漫天。

    云皎戴着面具立在桐华之下,腰间悬着符院特有的铜铃标志,银遮面,一身首席弟子校服同那水主世子对视。

    那人虽是与常人无异的外形,却不知是何原因,发间象征龙族的长角并未随之褪去,一身白衣,清俊眉眼已然有了锋利之势,眼中色如沧海碧水寒潭。

    云皎不知为何,突然停了脚步问,“我可以不去吗。”

    “哎?”

    见她这般,那阵法中几人已然行到了崖口阶台下,司命一愣,“虽说有凌虚君在不去也行,可这水主世子也算灵族那些老掉牙的家伙中难得能与你同龄又不落辈的,结识一下也无妨……”

    “不去。”

    云皎忽然果断道,趁着还没被凌虚君发现,她顿了顿,“此人与我命星相冲,八字不合。”

    “突然想起到我上试天台的时辰了,先行一步。”

    “果真吗。”

    “没想到昆山少主还有如此神通。”

    司命一头雾水,只以为她是想躲着凌虚君,却还是侃了个轻松话,“那还要我这命君做什么,干脆让位,洗手与你家做伴修吧。”

    凌虚君已回学宫,还来了位沧海贵客。

    云皎自觉再躲不过今日试剑,愁苦的好似要入土,幽幽婉拒:“不,天京人人都知命君一月忙满三十日,年入仙禄似半狗。”

    “你这张嘴。”

    见她回头往那试天台上去,司命十分好气又好笑,看了眼远处的水主世子,有些好奇追问,“那你到底哪看出跟人家不合的?”

    云皎回头,发间绯带随风动,却是心不在焉,“直觉。”

    直觉——

    明明是当年拿来搪塞命君的一句顺口捏造,却终成谶言,不论是初见之后的凌虚同窗数年,还是登临昆山主神位后,亦或者如今。

    高崖渡口古树晃,一片梧桐落过眼前,似乎又飞速消散,转眼间则化成了暗色中未熄尽的流火与大雪。

    “云少月。”

    回忆如潮退散,临天古河之上,澹应再道。当年寄学与凌虚的水主世子时隔百年不见,深藏于沧澜眼底的凌厉与锋芒已然毕露。

    江风携霜拂过,云皎水青色裙裾散开。过去与现实似乎在此刻交汇成两幅相似之画,展在眼前重合,却是天命捉弄,将二人所处境遇对换。

    命星相冲,八字不合,几字正中如今。

    “……”

    云皎心中复杂万千,长睫上停了落雪。

    她难得遇事缄默,正逢这具新灵躯的五感似乎格外敏锐,胸膛里仿佛有异端之物搏动。

    是谈别来无恙,还是装聋作瞎?然而论及她与澹应的关系,似乎都名不正言不顺。这会儿又没了人给她出主意,手腕镯子里藏着的那猪鱼自这位灵族世子出现便沉默如死。

    半晌,她才叹了口气,开口:“澹……”

    “澹玉生!——”

    竟是行到山前必有路,有人抢先道。

    这一声几乎称得上气势汹汹,下一刻,无端冰原之上,远处通天银木下,白光一显天门开,瘦高的神官飞速从中而来。

    仔细一看,那神官手里还提溜着两人,怒气冲冲:“早说过通天阵外不能开剑,瞧瞧你惹的这动静,还有不能随便乱往天门里丢人!”

    他一走近,两手里提着的少年们眼睛瞪得溜圆,跟被揪住耳朵的兔子似的,正是方才被拖出去的陆小舟和另一圆脸少年。

    陆小舟一见两人,开口便道:“师父!”

    圆脸显然也看见了云皎,跟着喊,“大饺子师父!”但他目光落在旁边身长玉立的澹应身上,顿时一张圆脸震惊:“沧沧沧沧庭君!——”

    二人七嘴八舌如鸟雀乱鸣,冰河之上原本僵持的气氛顿时被打破了个透彻,那神官兴许也嫌他俩太吵,一把给人丢地上,两少年得了自由,连忙各分其行。

    “云皎!”

    陆小舟几步凑上前到云皎身边,额上贴的符条都还没摘,“你没事吧饺子,刚才那地衡府君呢……”

    似乎是因为眼前立着的澹应身上冷气太甚,实在难以忽视,少年抬头,不解问,“这位又是?”

    好大徒,问得好。

    正愁这一地狼藉无处藏的云皎福至心灵,忽而赶在澹应开口之前平抬过手顿首,当着一众人的面,竟是向他行了个大礼,“散修云皎,谢过神君出手相救,神君救命之恩,小修莫不敢忘——”

    陆小舟从相识到现在似乎还从未见过她如此虔诚,一头雾水,却也跟着行礼谢,“多谢神君救我师父!”

    “我说那邪祟为何不见了。”

    旁边圆脸看了半天,居然也跟着来凑热闹,显然十分仰慕,“原来是沧庭帝君出手相助!”

    夜中雪落在澹应肩上,他看着云皎师徒二人动作,半晌才缓缓开口,“免礼吧。”

    “谢神君。”

    云皎这才放下手。

    “别都搁哪儿谢过去谢过来的,搭把手。”

    方才那直呼沧庭本名的瘦高神官一手拖着一摊断了气的烂肉,又终于从那惨败成渣的画舫下翻到了那对裂了缝隙的青狐石眼。

    他定眼一见那东西的模样,十分头疼,“我说玉生啊,这好好的缚仙锁硬是被你用成了锁魂链,带着这俩东西,怎么回夜神都述职交差?”

    云皎借着明夜光亮打量那已死的地衡君,身上的绡符已然被流火燃了个干净,半张都没留下,那青石狐眼也碎了大半,其中灵识已散,没个千百年无法养好。

    她心中松了口气,心觉与此再无干系,却不想却听澹应道:

    “物证已毁,尤有人证在。”

    他踏步过冰面,神色冷淡,彼时长河之上,这场灾厄见者不过三人,话中所指自然不言而喻。

    瘦高神官扫过云皎以及陆小舟,有些不确定,“你是说把她们带回夜神都为此案作证。”

    他转头看二人,问,“既然如此,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谢过二位神君好意。”

    言提于此,但云皎想起方才场面,开口推脱,“但此番天门虽开,却尚未到所定之时,如若因此提前入界,怕是会坏了规矩。”

    那神官闻言深觉有趣,“旁人若是听了这话必然欣喜,没想到你这小修倒是个守规矩的。”

    他转头问澹应,“证人不愿配合,这可如何是好啊玉生。”

    “我既答应你参与此案,便也由我了结。”

    澹应自然深知其中原由。

    云皎眼皮重重一跳,顿感不妙。

    “云皎姑娘。”

    果然便见他侧目,那双碧海沧澜匿于底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静问:“不是救命之恩莫不敢忘?”

章节目录

问天门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夜雨听澜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夜雨听澜并收藏问天门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