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公子，府君就在里面了。”
陆小舟一路行至画舫最中央门前，里面隐隐有乐声传出。带路的小侍挥手遣来两名点灯人分别将那檀木华门推开。
“请——”
迈过高槛，与外面雪夜截然不同的暖意扑面而来，抬头眼前玉翠珠帘晃动。
少年来不及思索方才发生的事，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他心里拿定了注意，沉了口气，一过珠帘帐，里面竟真是一场奢华至极的宴会。
琵琶丝竹奏管弦，中场两面酒席开，显然酒过三巡。
“来，喝!——”
有数名曾在驿站见过的修客正醉醺醺的开怀畅饮，身侧举着灯的人帮忙斟酒，唯独左侧最前席端坐着一圆脸少年。
陆小舟扫过堂时正巧与那少年目光交汇，那人正因为拒酒不耐的眼神中竟然明显闪过了一丝慌乱，他微微张口，刚要说些什么，就被那劝酒点灯人一把按住了肩。
那圆脸少年顿时缄默。
陆小舟也默默收回目光。
此时一名点灯人从前方走来:“府君通传，陆公子不需要入席，直接领他进去便是。”
领路小侍点头，随即道:“陆公子，走吧？”
陆小舟早在方才进门时就品出了十分的不对味来，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却又想到了什么似的，于是跟着前面人往上方去。
直到进了前厅内屋，带路的小侍对着席中高堂之上恭敬道:“府君，小的把人带回来了。”
随着这一声出，这舫中幕后的丝竹乐声戛然而止，那些宴席之下斟酒的点灯人也再次将青灯举过头顶，恭敬朝向高堂，就连入席的客人，也做出如此动作。
突如其来的安静下，陆小舟不免屏住了呼吸。
“陆公子，请上来。”
这声从上方传出，女子妩媚。
陆小舟一愣抬眼，见那正中高台上还有一席，被一方垂下来的暗色幕布掩住。
彼时那些点灯人举着绿灯，幕后似乎也亮起了绿光，映照出一高大影子，随着声音响出，那帘子忽的动了，从中探出只涂着蔻丹的细白丰腴美人手，轻轻朝堂下人挑了挑指尖。
这是，地衡府君？
陆小舟茫然起来，不敢贸然动作。
小侍偏头看少年，催促似的:“陆公子？”
似乎也知道这般姿态不太有说服力，那帘子合上，半晌又从另一侧探出一直年迈老者的手，声音慈祥沉稳:“好孩子，上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陆小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整得一头雾水。
大概是那地衡君等的太过着急。
那帘子这就便从中开出一缝来，少年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那幕后者莹白的脸，但最为惹眼的，确是其上那双好似镶嵌上的，一双狭长上挑，青光幽幽的眼，“陆小舟，过来——”
这次是个青年男子的声音。
陆小舟猝不及防和那眼睛对上，瞬间便觉身形一僵，霎时间天昏地暗意识昏阙，待他再回过神，已然四肢却控制不住似的，忍不住抬步……
“咯咯咯——”
身后堂下，那带路小侍以及点灯人见状忽然喉咙里发出动物般的稀碎的声响，像是得了胜利在欢呼什么一般。
一步，两步，陆小舟头皮凉的几乎要炸开。
今日夜前，医馆门口云皎的话却突然响在脑海中。
“我们打个赌如何。”
她缓缓从医馆里走出，容色在雪夜中愈发苍白，这死病秧子有即便是大冬日也不着厚衣的习惯，宽大的锦袍衬的那本就瘦削的身形越发单薄。
陆小舟看着她的表情，猜到这人没安好心，一句“不”都到了嘴边，却被抢先打断。
“与其说是赌局，或许用约法三章开形容会更为贴切。提及之前，作为师父先给你个剧个透。”
雪夜之中，云皎行到他面前，抬手接了片落雪看其在手心消融，“你去了地衡府，见了地衡君，也不会拿到所谓的通天阙，甚至可能因此身陷险境。”
彼时画舫，陆小舟已然不受控制的行到了幕帘下，被那些垂下来暗色绸布如潮水般包裹住，方才在幽幽青光下看清了那“地衡府君”的庐山真面目——甚至不是个人，而是一团堆积如山的肉，难怪外面的影子会那样高大。
上面生满了不同的手，粗糙的，强健的，丰腴的，年幼的，唯独上方脸部浮肿的苍白皮囊上镶嵌着一双古怪如石的青眼，正是他将才分别见过的“地衡君”。
“来——”
那烂肉依旧朝他伸手唤，是个迟暮老人的声音。
无数枯爪如同百足虫摆尾一般应动。他能感受到那无数双手攀上了他的肩膀和脸颊，压抑不住的恶心感在心底翻涌，外衣下面有什么东西烫的吓人，在昏暗的幕后隐隐发出亮光。
“咦”地衡君似乎也注意到了异样，伸出一只苍老的手将那东西扯下。握在手中定睛一看，原是陆小舟身上常佩戴的那只绯玉阙。
“天山凌虚之物，你果然不是寻常凡人。”
地衡道，喉咙里混杂着不同年龄音色的回响，像是肚子里藏着无数怨灵哀嚎:“吃了这幅天生仙骨之躯，便不用再担心大限之日……”
这番话，夜间的话谈——
“与其追寻那无中生有之物，真正的‘通天阙’，你早就见过了。”夜雪落肩，云皎忽而伸手点了下陆小舟外衣前悬着的老旧玉阙。
那玉阙一经她手，外表尘灰如同风化成沙散去，莹润的内里散发出隐隐绯光来，“天京凌虚山之物。你天生仙骨却被人故意隐藏，想必从前偶遇机缘，得知自己身世与之有关，来临天城去也是受人指引，去天界追探。”
少年猛的睁大了眼，“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
云皎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在这个被拔了刺的叛逆少年面前故作神秘:“怎么样，要约法三章吗？”
多年秘密却被眼前仅相识半年之人道破，陆小舟捏紧了那玉阙，除了震惊，却又更多是生出了好奇之心，他张了张口，却又沉默了下来。
云皎见他不答，心中已有答案，伸出纤长指节，作一字状:“其一，我与你同往地仙府上，过程如有发生变数，不要惊慌，按你先前的想法走。”
于是画舫之外，她消失之时，陆小舟飞速冷静下来，他本就打算孤身面见地仙，再向身为天人的地仙询问自己身份，于是硬着头皮跟着那小侍进来。
“其二，若你顺利得见地衡君，先察是否异样，后问是否遇险受胁。”
“如否，则按兵不动。”
此时大殿之中，少年被众多枯手包裹掐着脖子举到肉山面前，窒息感逐步袭来，那地衡君一双青石眼光亮大放，头颈之间的厚肉抖动，逐渐咧出一道巨大的缝隙来，涎水从旁侧留下，滴落淌在陆小舟身上。
那竟是它的嘴巴!
眼见那血盆大口愈发接近——
“如是，便请尊唤我一句……”
医馆之外，云皎笑看呆愣的少年，最后几字被突然起来的一阵风夹雪淹没。
此时福至心灵，陆小舟不知道哪来的气力，猛的挣脱那些把他勒的喘不过气的手，强声唤:“师父!”
话音刚落，方才来时被云皎拍过的左肩上一道帛符突然乍现，“砰!”符箓炸开，闪的这幕帘之后骤亮，滚烫绯红的流火乱窜开来，飞溅点燃那长帘，巨大的爆炸直直将那一摊烂肉的府君枯手断开，逼得往后一倒——
“轰隆。”肉山落地，牵起画舫巨震。
陆小舟也在此刻拿回了自己身躯的使用权，他涨红了脸，捂着差点人首分离的脖子疯狂喘气。
“哐当!”
是酒盏案台被打翻的声音，这场火来的突然又迅速，几乎是顺着反倒的酒液飞快点燃殿中，那些点灯人和饮酒之人也被波及，举着的手乱舞，火光大亮中，这才看清，那明亮的绿火哪里是灯，分明是它们的眼睛!
绿油油青荧荧，好似一片密密麻麻的飞蛾。
“愣着做什么，快跑!”幕帘被扒开，手里还举着酒壶的圆脸少年探头催促道，他竟不同那些饮酒人一般是绿眼的怪物!
“真墨迹!”
陆小舟好不容易捡起自己被吓得离了体的三魂六魄，就这不听使唤的手脚乱挪，圆脸似乎是嫌他，冲上前拽住他的后领往外拖。
“抓住他们!——”高堂上那引火烧身的地君反应过来，立刻疯叫。
那些点灯人得了令，又跟不要命似淌着火团团围上来将两人按住，令人发颤的绒毛扫过，那些东西不仅眼冒青光，身后也翻出了长长的尾巴，露出尖甲的爪子和獠牙，却都在触及陆小舟时纷纷烫照了似的弹开。
一身伪装的人皮无火自燃，露出丑陋的毛发来。
“看来是我来的不巧了。”
清婉的女声在此刻响起。
和圆脸少年叠在一起快被压趴下的陆小舟一耳朵就听出了这声音，竟是如闻天籁:“师父!”
“哎。”
云皎好心情地应他，顺带扔了手里的隐灵灯。
里面翻倒的灵烛为这全是皮肉烧焦味的大殿更添了一把火。她倒是落得清闲，弯眼看了一眼狼狈叠在一起却也安然无恙的陆小舟和圆脸少年，突然抬头，“要把他们串起来烤吗。”
她定眼看那团不人不鬼堆积如山的肉团，挑眉，有些佯装不确定般，“地衡君？”
“玉灵。”
被搅了局的地衡府君好不容易扶着柱子把将那沉重的身躯站起，几乎是咬牙切齿。
云皎看着它身上被烧断了大半的怪手，故意:“问府君安好？您老人家看着年事已高，眼力却是不错的。”
“想必是因为您这双嵌上的‘青狐辩真之眼’吧。”
地衡没想到她能一言道破，甚至还来不及实战那双诡异青眼的用处。它冷哼一声，喉咙里发出迟暮人的苍老音:“你认得此物，又知我身份，既然如此，何必前来自寻死路。”
“我自然也不想。”
云皎看了眼好不容易从狐狸堆里推搡爬起来的陆小舟，并没多虔诚，“这不是师门不幸？不得已而为，实在惭愧。”
地衡忽的换了个青年人的语气，咯咯笑起来，胸膛起伏:“原来你也看上了这天生仙骨，这样如何，我们将他一分为二，吞吃下腹，你灵力大增我延年益寿各取所需——”
“谢邀。”
云皎打断它的话，“我没那爱好，倒是对您的狐塑青眼更好奇一些，不如您挖来赠我？”
没想到这人竟是个听不进话的，反倒是揪着自己的不放，地衡几乎是气的发笑，又换成了苍老音:“就凭你一个小小玉灵，难不成以为我怕了你？”
“您自知贵为临天地仙，何必与我这蝼蚁一般的‘小小玉灵’口舌争辩这般久，听你方才一言，让我猜猜原由。”
云皎声音一沉:“是因为您大限将至，又遭这食人妖邪诡术反噬，就要羽化了吧？”
“胡说!”
地衡明显被她戳中了痛处，“什么诡异妖术，这本就是仙家法术，我只求续命自保，有何错!”
苍老之声尖锐，又伴随着无数怨灵的啜泣声冲出咽喉:“京天威严，既给得仙人天权，又为何不能与天永寿!”
“也罢，既然你敬酒不吃——”
地衡身形颤抖，身上剩下的几截枯手在躯体上挣扎，脸上那狐眼骨碌碌转动，竟是留下两行血泪来，死死的盯着地上的陆小舟，“待我吃了那小子，再回来收拾你也不迟!”
它突然略起巨大身形，一身沉重如泰山压顶，直扑那边的少年们而去，喉咙里咕噜噜的响动着，像是野兽的叫声，殿里那些被火烧的乱窜的狐狸们见状纷纷化成一道道绿色雾气往其中钻去，身上烧断的手不断生出新骨肉——
还在原地杵着的陆小舟才跟着那圆脸少年挣脱起身，一台头，脸上就映照出一片巨大阴影，顿时吓得三魂六魄离体，但下一刻，有人却动作更快。
“哗!”是符纸掠动的声音，却是轻些，更像是无数绢帛飘动，紧接着便见一片雪白拂风袭来，如漫天花叶散落。
“轰隆。”
这一片帛符雨看似轻柔无力，却是来势汹汹，直直击中了那飞在半空的地衡府君，瞬间沾满了那庞大身躯，随即好似有千斤之重，那肉山在空中僵持了一刻，随即轰然再次倒落在地上。
“叮铃”空中好像有一道清脆的玉响，却因为大殿里的巨大响动而掩盖。
“出去。”
云皎收了抬起的手，这一招为了美观几乎是把方才出门前画的符给用了七七八八。她却还是从袖里又摸出两道来，那白帛画符流光一现，飞快的贴到了俩少年额上，好似镇尸符。
陆小舟眼见那地衡君又要爬起身:“师父!……”
他刚还要说些什么，就被旁边的圆脸捂住嘴往外扯，开口就是说教:“别说了!这邪祟目标在你，别留着给你师父添堵，赶紧逃命啊!”
也不知这圆脸干什么吃的，方才没什么作为却是空有一身牛劲，明明是相似的体型却把陆小舟跟小鸡一样领着，两人挣扎拧着从烟雾缭绕的殿里逐渐没了身影。
“玉灵!”
眼见到手的东西飞了，那地衡扯开身上的千金符，是无止尽的愤怒。脸上青眼却是一动，它忽的又沉静下来，那双狐眼因为吸纳了周围小狐的妖气，这会儿竟是不再如石头般木讷，而是活过来似的眼波流转，青年男声接嘲道，“愚钝。”
这句显然是讽说那苍老音，那双青眼转动，眼梢高挑看向云皎:“我见过你。”
云皎静看着这东西精神分裂:“是吗。”
“地衡”捂嘴怪笑起来:“那是自然，你当时看着可不太风光，在那种关押世间极恶的地方，一身囚锁——”
“哗”帛符再动。
话到这里，它忽的止了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一般，任凭浮肿胖脸涨得青乌也再发不出一个音来。
它猛的神色一僵，青眼骨碌碌转动两圈，迅速暗淡下去。那苍老地衡再次夺过意识，却发现自己连四肢也被镇在了原地，比方才那千斤符强上千百倍，毕竟是做过许久的地仙，它似乎想到什么，瞳孔猛缩看云皎。
“你——”
“怎么，话不说完就藏起来了？”
云皎指尖还捏着张没能用完的帛符，却是怎么也点不燃了，她蹙眉，显然有些惋惜，“胖头，爆点灵力。”
手镯里的青鱼这会儿才出声怪叫:“灵力不要钱啊，你就不能省着点，用什么神压!”
说完还是吐了个水泡出来。
没了旁人在，云皎也懒得藏拙。
薄薄的水膜在指尖炸开，苍青色灵力从其中蔓延而出，随着灵力运转，这幅为了自愈魂魄几乎快要干涸的躯壳终于能得以喘息片刻，那双桃花眼中的白障也如霜雪般顷刻化开。
一瞬之间，她身上绕着的那股病气被强行镇压下去，看起来不再是单薄瘦削，反而是副高挑意气，清明眼眸带笑意的好形貌了。
随之加重的，是那无形中更甚的神压。
地衡恐惧更甚，颤抖的腿再支撑不得这幅巨大身躯，瘫坐倒在了地上，“轰隆”一声，又将这画舫都震的冲天响。
云皎居高临下的看着它，宣其罪名:“临天地君，与祟同生，贪生怕死，残害苍生。”
手里最后一张帛符燃起。
苍青色的烈焰成烟，逐渐在她后方凝聚成两位浑身赤光数米高的灵态神将，直直将这画舫抵破，左位执巨斧，右位举长戟，形容高大，无不预召着一场威严审判的来临。
以符为令，敕令神君。
云皎平静道:“当斩。”
“轰隆隆!”满堂火光中，那符兵应她令而动，举起利器，巨大的热浪将画舫两墙都拦腰斩断，木质建筑轰然倒落进浓雾长江中。
但下一刻，“叮铃——”
玉器铃响。
这一声清脆的玉器声响横穿过天河，于虚空中直直荡开江面浓雾，无尽水色迎面而来，天光一白，竟是将这夜色照如白昼初！
“云少月!”手腕上的青鱼突然出声，竟是一概往日的懒态。
“呼”手中符火被这一道剑气冷散，方才还声势浩荡的符兵也刹那间消散如烟雾。
云皎暮然回头，清明的眼眸再次被霜雪覆盖成白，眼底却凝聚了更深的情绪，长风拂过江面，卷起发间绸带与散开袍裾。
“通天阵。”
手腕上的镯子发烫，青鱼:“云少月，通天阵开了!”
方才便在画舫上看见了临天城中的通天大阵，也就是所谓的天门，以供受天点召的凡人去往天京，百年一开。
可云皎来时便算过，距离上一次天门开的时间，明明还差三年，那地衡府君联合寄生的青狐也因此有恃无恐，把提前到来的修客引诱吞入腹中。
但彼时长风大作，漫天风雪之中，惨败截断的画舫之下轮转成漩，忽的透色成镜，映照出一座长明不夜都的模样，光芒大作!
“叮铃。”玉响再响。
“快走，来的是……”
像是预感到了什么，青鱼没说完就开始装死。就在云皎怔神之刻，她身后被符纸挣脱束缚的地衡君猛的从嘴里吐出一口绿烟，那双青石眼从脸上掉下，结合那烟瞬间化作一只张牙舞爪的青面狐狸，獠牙大张袭来!
“锵——”
若前面是剑声响动，这一声便是长剑出鞘。
无端剑气自透彻虚空而起，卷起风中落雪，裹挟着无尽寒意，所及之处直将江水卷起凝成巨大冰浪，另附一道流火枷锁，眨眼之间便飞将云皎身后那青面狐贯了个对穿。
那青眼狐一声惨叫，“哐当”一声随地衡重重倒地。
来不及盘问和管它死活，身躯似乎比思绪反应来的更快。云皎一跃落下画舫，踏过水面，逐步成漪，借着那些高达冰浪遮掩身形，像是和那未见面之人的无声博弈，但下一道剑气却比意想之中来的更快——
“呤——”
铃响再动，大风凭起，一瞬之间，冰浪平碎，四周景象无所遁形，雪封无垠天河。
这一声响在耳畔，云皎忽而意识到什么。
她抬眸，飞速掠过冰面，发间长绸与青色裙裾翻飞，这下却正好与那执剑人错身而过。
不过是同那双清冷瞳色对上，无尽神压便临空落了下来，原本拿来恐吓那地衡君的做法，半晌就报应到了自己身上，轻盈的脚步顿时犹如千斤坠不动。
云皎被迫止在冰河之上，玉刃已然抵住喉间。
“抬头。”
执剑者道，沉沉尾音如玉珠落银盘响。
夜中的风雪落在单薄青衫肩头，云皎方才久违的感受到了一丝寒意。她抬头，眼前是位身量极高的男子。
白青厚重冕袍加身，肩宽腰窄，华饰装点，羽带漂浮缠绕在双臂间，只需显出那身后隐起的十二轮透色神环，便是象征着天命之上的帝星主神位。
彼时他居高临下，眉眼清俊但又极其冷冽锋利，最为显眼的，是额发间同眸色一样透光碧青色，象征碧落龙族的角。
云皎隔着眼中重现的云雾同他对视，被薄刃挑起的下颌在玉剑散出的光线下格外苍白，耳侧那颗红色小痣是唯一的艳色。
神剑余响，碧落龙族，澹应。
直到此时，尘封已久的记忆猛如潮水般涌现，云皎认出了那剑，也认出了这来势汹汹的……故人。
落雪停在她睫间，化成细小水滴，竟是难得缄默。
“以绡为符，敕令神将。”
澹应立在无尽冰河之上，远处天门大开。仙神天生的耳目之力足以让他在数里之外洞察方才画舫上的一切，“昆山符兵术。”
“这次又该如何称呼你。”
澹应将长剑收回剑鞘，抬手之间，那柄玉色长剑自掌心如流光消散，语气很淡:“昆山君。”
陆小舟一路行至画舫最中央门前，里面隐隐有乐声传出。带路的小侍挥手遣来两名点灯人分别将那檀木华门推开。
“请——”
迈过高槛，与外面雪夜截然不同的暖意扑面而来，抬头眼前玉翠珠帘晃动。
少年来不及思索方才发生的事，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他心里拿定了注意，沉了口气，一过珠帘帐，里面竟真是一场奢华至极的宴会。
琵琶丝竹奏管弦，中场两面酒席开，显然酒过三巡。
“来，喝!——”
有数名曾在驿站见过的修客正醉醺醺的开怀畅饮，身侧举着灯的人帮忙斟酒，唯独左侧最前席端坐着一圆脸少年。
陆小舟扫过堂时正巧与那少年目光交汇，那人正因为拒酒不耐的眼神中竟然明显闪过了一丝慌乱，他微微张口，刚要说些什么，就被那劝酒点灯人一把按住了肩。
那圆脸少年顿时缄默。
陆小舟也默默收回目光。
此时一名点灯人从前方走来:“府君通传，陆公子不需要入席，直接领他进去便是。”
领路小侍点头，随即道:“陆公子，走吧？”
陆小舟早在方才进门时就品出了十分的不对味来，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却又想到了什么似的，于是跟着前面人往上方去。
直到进了前厅内屋，带路的小侍对着席中高堂之上恭敬道:“府君，小的把人带回来了。”
随着这一声出，这舫中幕后的丝竹乐声戛然而止，那些宴席之下斟酒的点灯人也再次将青灯举过头顶，恭敬朝向高堂，就连入席的客人，也做出如此动作。
突如其来的安静下，陆小舟不免屏住了呼吸。
“陆公子，请上来。”
这声从上方传出，女子妩媚。
陆小舟一愣抬眼，见那正中高台上还有一席，被一方垂下来的暗色幕布掩住。
彼时那些点灯人举着绿灯，幕后似乎也亮起了绿光，映照出一高大影子，随着声音响出，那帘子忽的动了，从中探出只涂着蔻丹的细白丰腴美人手，轻轻朝堂下人挑了挑指尖。
这是，地衡府君？
陆小舟茫然起来，不敢贸然动作。
小侍偏头看少年，催促似的:“陆公子？”
似乎也知道这般姿态不太有说服力，那帘子合上，半晌又从另一侧探出一直年迈老者的手，声音慈祥沉稳:“好孩子，上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陆小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整得一头雾水。
大概是那地衡君等的太过着急。
那帘子这就便从中开出一缝来，少年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那幕后者莹白的脸，但最为惹眼的，确是其上那双好似镶嵌上的，一双狭长上挑，青光幽幽的眼，“陆小舟，过来——”
这次是个青年男子的声音。
陆小舟猝不及防和那眼睛对上，瞬间便觉身形一僵，霎时间天昏地暗意识昏阙，待他再回过神，已然四肢却控制不住似的，忍不住抬步……
“咯咯咯——”
身后堂下，那带路小侍以及点灯人见状忽然喉咙里发出动物般的稀碎的声响，像是得了胜利在欢呼什么一般。
一步，两步，陆小舟头皮凉的几乎要炸开。
今日夜前，医馆门口云皎的话却突然响在脑海中。
“我们打个赌如何。”
她缓缓从医馆里走出，容色在雪夜中愈发苍白，这死病秧子有即便是大冬日也不着厚衣的习惯，宽大的锦袍衬的那本就瘦削的身形越发单薄。
陆小舟看着她的表情，猜到这人没安好心，一句“不”都到了嘴边，却被抢先打断。
“与其说是赌局，或许用约法三章开形容会更为贴切。提及之前，作为师父先给你个剧个透。”
雪夜之中，云皎行到他面前，抬手接了片落雪看其在手心消融，“你去了地衡府，见了地衡君，也不会拿到所谓的通天阙，甚至可能因此身陷险境。”
彼时画舫，陆小舟已然不受控制的行到了幕帘下，被那些垂下来暗色绸布如潮水般包裹住，方才在幽幽青光下看清了那“地衡府君”的庐山真面目——甚至不是个人，而是一团堆积如山的肉，难怪外面的影子会那样高大。
上面生满了不同的手，粗糙的，强健的，丰腴的，年幼的，唯独上方脸部浮肿的苍白皮囊上镶嵌着一双古怪如石的青眼，正是他将才分别见过的“地衡君”。
“来——”
那烂肉依旧朝他伸手唤，是个迟暮老人的声音。
无数枯爪如同百足虫摆尾一般应动。他能感受到那无数双手攀上了他的肩膀和脸颊，压抑不住的恶心感在心底翻涌，外衣下面有什么东西烫的吓人，在昏暗的幕后隐隐发出亮光。
“咦”地衡君似乎也注意到了异样，伸出一只苍老的手将那东西扯下。握在手中定睛一看，原是陆小舟身上常佩戴的那只绯玉阙。
“天山凌虚之物，你果然不是寻常凡人。”
地衡道，喉咙里混杂着不同年龄音色的回响，像是肚子里藏着无数怨灵哀嚎:“吃了这幅天生仙骨之躯，便不用再担心大限之日……”
这番话，夜间的话谈——
“与其追寻那无中生有之物，真正的‘通天阙’，你早就见过了。”夜雪落肩，云皎忽而伸手点了下陆小舟外衣前悬着的老旧玉阙。
那玉阙一经她手，外表尘灰如同风化成沙散去，莹润的内里散发出隐隐绯光来，“天京凌虚山之物。你天生仙骨却被人故意隐藏，想必从前偶遇机缘，得知自己身世与之有关，来临天城去也是受人指引，去天界追探。”
少年猛的睁大了眼，“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
云皎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在这个被拔了刺的叛逆少年面前故作神秘:“怎么样，要约法三章吗？”
多年秘密却被眼前仅相识半年之人道破，陆小舟捏紧了那玉阙，除了震惊，却又更多是生出了好奇之心，他张了张口，却又沉默了下来。
云皎见他不答，心中已有答案，伸出纤长指节，作一字状:“其一，我与你同往地仙府上，过程如有发生变数，不要惊慌，按你先前的想法走。”
于是画舫之外，她消失之时，陆小舟飞速冷静下来，他本就打算孤身面见地仙，再向身为天人的地仙询问自己身份，于是硬着头皮跟着那小侍进来。
“其二，若你顺利得见地衡君，先察是否异样，后问是否遇险受胁。”
“如否，则按兵不动。”
此时大殿之中，少年被众多枯手包裹掐着脖子举到肉山面前，窒息感逐步袭来，那地衡君一双青石眼光亮大放，头颈之间的厚肉抖动，逐渐咧出一道巨大的缝隙来，涎水从旁侧留下，滴落淌在陆小舟身上。
那竟是它的嘴巴!
眼见那血盆大口愈发接近——
“如是，便请尊唤我一句……”
医馆之外，云皎笑看呆愣的少年，最后几字被突然起来的一阵风夹雪淹没。
此时福至心灵，陆小舟不知道哪来的气力，猛的挣脱那些把他勒的喘不过气的手，强声唤:“师父!”
话音刚落，方才来时被云皎拍过的左肩上一道帛符突然乍现，“砰!”符箓炸开，闪的这幕帘之后骤亮，滚烫绯红的流火乱窜开来，飞溅点燃那长帘，巨大的爆炸直直将那一摊烂肉的府君枯手断开，逼得往后一倒——
“轰隆。”肉山落地，牵起画舫巨震。
陆小舟也在此刻拿回了自己身躯的使用权，他涨红了脸，捂着差点人首分离的脖子疯狂喘气。
“哐当!”
是酒盏案台被打翻的声音，这场火来的突然又迅速，几乎是顺着反倒的酒液飞快点燃殿中，那些点灯人和饮酒之人也被波及，举着的手乱舞，火光大亮中，这才看清，那明亮的绿火哪里是灯，分明是它们的眼睛!
绿油油青荧荧，好似一片密密麻麻的飞蛾。
“愣着做什么，快跑!”幕帘被扒开，手里还举着酒壶的圆脸少年探头催促道，他竟不同那些饮酒人一般是绿眼的怪物!
“真墨迹!”
陆小舟好不容易捡起自己被吓得离了体的三魂六魄，就这不听使唤的手脚乱挪，圆脸似乎是嫌他，冲上前拽住他的后领往外拖。
“抓住他们!——”高堂上那引火烧身的地君反应过来，立刻疯叫。
那些点灯人得了令，又跟不要命似淌着火团团围上来将两人按住，令人发颤的绒毛扫过，那些东西不仅眼冒青光，身后也翻出了长长的尾巴，露出尖甲的爪子和獠牙，却都在触及陆小舟时纷纷烫照了似的弹开。
一身伪装的人皮无火自燃，露出丑陋的毛发来。
“看来是我来的不巧了。”
清婉的女声在此刻响起。
和圆脸少年叠在一起快被压趴下的陆小舟一耳朵就听出了这声音，竟是如闻天籁:“师父!”
“哎。”
云皎好心情地应他，顺带扔了手里的隐灵灯。
里面翻倒的灵烛为这全是皮肉烧焦味的大殿更添了一把火。她倒是落得清闲，弯眼看了一眼狼狈叠在一起却也安然无恙的陆小舟和圆脸少年，突然抬头，“要把他们串起来烤吗。”
她定眼看那团不人不鬼堆积如山的肉团，挑眉，有些佯装不确定般，“地衡君？”
“玉灵。”
被搅了局的地衡府君好不容易扶着柱子把将那沉重的身躯站起，几乎是咬牙切齿。
云皎看着它身上被烧断了大半的怪手，故意:“问府君安好？您老人家看着年事已高，眼力却是不错的。”
“想必是因为您这双嵌上的‘青狐辩真之眼’吧。”
地衡没想到她能一言道破，甚至还来不及实战那双诡异青眼的用处。它冷哼一声，喉咙里发出迟暮人的苍老音:“你认得此物，又知我身份，既然如此，何必前来自寻死路。”
“我自然也不想。”
云皎看了眼好不容易从狐狸堆里推搡爬起来的陆小舟，并没多虔诚，“这不是师门不幸？不得已而为，实在惭愧。”
地衡忽的换了个青年人的语气，咯咯笑起来，胸膛起伏:“原来你也看上了这天生仙骨，这样如何，我们将他一分为二，吞吃下腹，你灵力大增我延年益寿各取所需——”
“谢邀。”
云皎打断它的话，“我没那爱好，倒是对您的狐塑青眼更好奇一些，不如您挖来赠我？”
没想到这人竟是个听不进话的，反倒是揪着自己的不放，地衡几乎是气的发笑，又换成了苍老音:“就凭你一个小小玉灵，难不成以为我怕了你？”
“您自知贵为临天地仙，何必与我这蝼蚁一般的‘小小玉灵’口舌争辩这般久，听你方才一言，让我猜猜原由。”
云皎声音一沉:“是因为您大限将至，又遭这食人妖邪诡术反噬，就要羽化了吧？”
“胡说!”
地衡明显被她戳中了痛处，“什么诡异妖术，这本就是仙家法术，我只求续命自保，有何错!”
苍老之声尖锐，又伴随着无数怨灵的啜泣声冲出咽喉:“京天威严，既给得仙人天权，又为何不能与天永寿!”
“也罢，既然你敬酒不吃——”
地衡身形颤抖，身上剩下的几截枯手在躯体上挣扎，脸上那狐眼骨碌碌转动，竟是留下两行血泪来，死死的盯着地上的陆小舟，“待我吃了那小子，再回来收拾你也不迟!”
它突然略起巨大身形，一身沉重如泰山压顶，直扑那边的少年们而去，喉咙里咕噜噜的响动着，像是野兽的叫声，殿里那些被火烧的乱窜的狐狸们见状纷纷化成一道道绿色雾气往其中钻去，身上烧断的手不断生出新骨肉——
还在原地杵着的陆小舟才跟着那圆脸少年挣脱起身，一台头，脸上就映照出一片巨大阴影，顿时吓得三魂六魄离体，但下一刻，有人却动作更快。
“哗!”是符纸掠动的声音，却是轻些，更像是无数绢帛飘动，紧接着便见一片雪白拂风袭来，如漫天花叶散落。
“轰隆。”
这一片帛符雨看似轻柔无力，却是来势汹汹，直直击中了那飞在半空的地衡府君，瞬间沾满了那庞大身躯，随即好似有千斤之重，那肉山在空中僵持了一刻，随即轰然再次倒落在地上。
“叮铃”空中好像有一道清脆的玉响，却因为大殿里的巨大响动而掩盖。
“出去。”
云皎收了抬起的手，这一招为了美观几乎是把方才出门前画的符给用了七七八八。她却还是从袖里又摸出两道来，那白帛画符流光一现，飞快的贴到了俩少年额上，好似镇尸符。
陆小舟眼见那地衡君又要爬起身:“师父!……”
他刚还要说些什么，就被旁边的圆脸捂住嘴往外扯，开口就是说教:“别说了!这邪祟目标在你，别留着给你师父添堵，赶紧逃命啊!”
也不知这圆脸干什么吃的，方才没什么作为却是空有一身牛劲，明明是相似的体型却把陆小舟跟小鸡一样领着，两人挣扎拧着从烟雾缭绕的殿里逐渐没了身影。
“玉灵!”
眼见到手的东西飞了，那地衡扯开身上的千金符，是无止尽的愤怒。脸上青眼却是一动，它忽的又沉静下来，那双狐眼因为吸纳了周围小狐的妖气，这会儿竟是不再如石头般木讷，而是活过来似的眼波流转，青年男声接嘲道，“愚钝。”
这句显然是讽说那苍老音，那双青眼转动，眼梢高挑看向云皎:“我见过你。”
云皎静看着这东西精神分裂:“是吗。”
“地衡”捂嘴怪笑起来:“那是自然，你当时看着可不太风光，在那种关押世间极恶的地方，一身囚锁——”
“哗”帛符再动。
话到这里，它忽的止了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一般，任凭浮肿胖脸涨得青乌也再发不出一个音来。
它猛的神色一僵，青眼骨碌碌转动两圈，迅速暗淡下去。那苍老地衡再次夺过意识，却发现自己连四肢也被镇在了原地，比方才那千斤符强上千百倍，毕竟是做过许久的地仙，它似乎想到什么，瞳孔猛缩看云皎。
“你——”
“怎么，话不说完就藏起来了？”
云皎指尖还捏着张没能用完的帛符，却是怎么也点不燃了，她蹙眉，显然有些惋惜，“胖头，爆点灵力。”
手镯里的青鱼这会儿才出声怪叫:“灵力不要钱啊，你就不能省着点，用什么神压!”
说完还是吐了个水泡出来。
没了旁人在，云皎也懒得藏拙。
薄薄的水膜在指尖炸开，苍青色灵力从其中蔓延而出，随着灵力运转，这幅为了自愈魂魄几乎快要干涸的躯壳终于能得以喘息片刻，那双桃花眼中的白障也如霜雪般顷刻化开。
一瞬之间，她身上绕着的那股病气被强行镇压下去，看起来不再是单薄瘦削，反而是副高挑意气，清明眼眸带笑意的好形貌了。
随之加重的，是那无形中更甚的神压。
地衡恐惧更甚，颤抖的腿再支撑不得这幅巨大身躯，瘫坐倒在了地上，“轰隆”一声，又将这画舫都震的冲天响。
云皎居高临下的看着它，宣其罪名:“临天地君，与祟同生，贪生怕死，残害苍生。”
手里最后一张帛符燃起。
苍青色的烈焰成烟，逐渐在她后方凝聚成两位浑身赤光数米高的灵态神将，直直将这画舫抵破，左位执巨斧，右位举长戟，形容高大，无不预召着一场威严审判的来临。
以符为令，敕令神君。
云皎平静道:“当斩。”
“轰隆隆!”满堂火光中，那符兵应她令而动，举起利器，巨大的热浪将画舫两墙都拦腰斩断，木质建筑轰然倒落进浓雾长江中。
但下一刻，“叮铃——”
玉器铃响。
这一声清脆的玉器声响横穿过天河，于虚空中直直荡开江面浓雾，无尽水色迎面而来，天光一白，竟是将这夜色照如白昼初！
“云少月!”手腕上的青鱼突然出声，竟是一概往日的懒态。
“呼”手中符火被这一道剑气冷散，方才还声势浩荡的符兵也刹那间消散如烟雾。
云皎暮然回头，清明的眼眸再次被霜雪覆盖成白，眼底却凝聚了更深的情绪，长风拂过江面，卷起发间绸带与散开袍裾。
“通天阵。”
手腕上的镯子发烫，青鱼:“云少月，通天阵开了!”
方才便在画舫上看见了临天城中的通天大阵，也就是所谓的天门，以供受天点召的凡人去往天京，百年一开。
可云皎来时便算过，距离上一次天门开的时间，明明还差三年，那地衡府君联合寄生的青狐也因此有恃无恐，把提前到来的修客引诱吞入腹中。
但彼时长风大作，漫天风雪之中，惨败截断的画舫之下轮转成漩，忽的透色成镜，映照出一座长明不夜都的模样，光芒大作!
“叮铃。”玉响再响。
“快走，来的是……”
像是预感到了什么，青鱼没说完就开始装死。就在云皎怔神之刻，她身后被符纸挣脱束缚的地衡君猛的从嘴里吐出一口绿烟，那双青石眼从脸上掉下，结合那烟瞬间化作一只张牙舞爪的青面狐狸，獠牙大张袭来!
“锵——”
若前面是剑声响动，这一声便是长剑出鞘。
无端剑气自透彻虚空而起，卷起风中落雪，裹挟着无尽寒意，所及之处直将江水卷起凝成巨大冰浪，另附一道流火枷锁，眨眼之间便飞将云皎身后那青面狐贯了个对穿。
那青眼狐一声惨叫，“哐当”一声随地衡重重倒地。
来不及盘问和管它死活，身躯似乎比思绪反应来的更快。云皎一跃落下画舫，踏过水面，逐步成漪，借着那些高达冰浪遮掩身形，像是和那未见面之人的无声博弈，但下一道剑气却比意想之中来的更快——
“呤——”
铃响再动，大风凭起，一瞬之间，冰浪平碎，四周景象无所遁形，雪封无垠天河。
这一声响在耳畔，云皎忽而意识到什么。
她抬眸，飞速掠过冰面，发间长绸与青色裙裾翻飞，这下却正好与那执剑人错身而过。
不过是同那双清冷瞳色对上，无尽神压便临空落了下来，原本拿来恐吓那地衡君的做法，半晌就报应到了自己身上，轻盈的脚步顿时犹如千斤坠不动。
云皎被迫止在冰河之上，玉刃已然抵住喉间。
“抬头。”
执剑者道，沉沉尾音如玉珠落银盘响。
夜中的风雪落在单薄青衫肩头，云皎方才久违的感受到了一丝寒意。她抬头，眼前是位身量极高的男子。
白青厚重冕袍加身，肩宽腰窄，华饰装点，羽带漂浮缠绕在双臂间，只需显出那身后隐起的十二轮透色神环，便是象征着天命之上的帝星主神位。
彼时他居高临下，眉眼清俊但又极其冷冽锋利，最为显眼的，是额发间同眸色一样透光碧青色，象征碧落龙族的角。
云皎隔着眼中重现的云雾同他对视，被薄刃挑起的下颌在玉剑散出的光线下格外苍白，耳侧那颗红色小痣是唯一的艳色。
神剑余响，碧落龙族，澹应。
直到此时，尘封已久的记忆猛如潮水般涌现，云皎认出了那剑，也认出了这来势汹汹的……故人。
落雪停在她睫间，化成细小水滴，竟是难得缄默。
“以绡为符，敕令神将。”
澹应立在无尽冰河之上，远处天门大开。仙神天生的耳目之力足以让他在数里之外洞察方才画舫上的一切，“昆山符兵术。”
“这次又该如何称呼你。”
澹应将长剑收回剑鞘，抬手之间，那柄玉色长剑自掌心如流光消散，语气很淡:“昆山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