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手沾满泥泞肮脏,指尖与夜色一样的冷,抓的并不怎样紧,恍惚还以为只是从手上穿过的风大了些。

    甲虫在后方疯狂振甲,收拢覆甲铁翼,也跟着俯冲追来,他轻轻挥手,那些盘桓不绝的鸟散开,却绕在四周不肯离去。

    她望着拉住她的人,身体似乎在飘,一种魂不附体,即将离身的感觉又来了。

    她见过他。

    在她坠湖到达这个世界前,幻境一样驾驭大鸟,俯视她的人。

    他就立在枝梢,衣裳脏皱不堪,好像刚从垃圾场爬出来,湿乎乎的,且极不合身,露出半截胳膊跟腿,微微昂首,衣领瞬间裂开大半。却气定神闲看向她,黑夜衬眼睛邃如深渊,仿佛早已恭候多时。

    这世界足够稀奇,关于脱离地心引力的这个事,一点也不足以让人震撼。

    登徽依然浑身战栗,心跳如鼓,只因她此时头身倒置,面部充血。

    而鼻尖距这人,仅一寸。

    这人松然伸手,二指触碰她耳骨,又在弹指间放手。

    登徽拢回神思,忙道“我见过你!是你,你带我来到这里?”

    他望着她,淡漠道“你说反了。”

    那声音蜿蜒,道不尽缠绵。

    枝叶安静,不知是夜风沉醉,还是她。

    登徽沉醉,主要醉于,他说出来自故土普通话。

    登徽忍住激动的泪水,热泪盈眶问他“太好了,太好了,我还有同伴!你知道怎么回去吗?你能带我回家吗!”

    他没有直面回答,将她带下高空,声色毫无波动道“国土之上,大青万里,皆是你的家。”

    登徽皱眉“你在说什么?我们明明不属于这里。”

    “你当然属于这里,你是大青王,未来将统领列国万族的人道主宰。”

    “……”登徽头懵许久,以她狭隘思想,勉力理解他的话。

    “你是说,我来到这里,我要一统天下?你又是什么,我的部下吗?”

    他不置可否“作为王的部下,我很荣幸。”

    她揪紧眉头深思,仍然困于科学“那人推我,我掉入湖里就来到这了,你难道也是被她推进来的?研究楼,难道是在研究平行时空?”

    “也许吧。”他道“王,请拆掉你的盔甲。”

    黑甲虫在周遭打转,跟那群鸟一起飞来飞去,想要驱赶这个从头到尾都像流浪汉,但偏偏没有半点流浪汉气质的不辨人鬼的家伙。

    登徽不曾怀疑对方用心不古,反而很激动“脱掉铠甲你更方便带走我对吗?是啊,穿铠甲太引人注目了!”

    “稍等。”他分神赶走那群不依不饶的鸟,顺便掰着甲虫踩在脚下,接着道“不是。你中毒了,现在开始,保持缄默,呼吸放轻。”

    “……”

    她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毒,立刻不敢轻举妄动,于是他只好代劳,指尖行云流水解开她的盔甲,转手丢到地上。

    盔甲离身,身体负重减少,望着地上破铜烂铁,登徽极其没有安全感,又将盔甲捡回来。

    他带她落座甲背,驾驭飞行。

    风声过耳,双方一路缄默。

    登徽头仁木讷,脸上发热,这时才见双手肿胀,眼皮发沉,原以为是奔跑引起心悸,此刻才发现,呼吸越发不畅快。

    “什么毒?严重吗?致命吗?”

    “蛾粉。不致命。”他驱使甲虫落地,黑暗中,登徽隐约听见水浪扑打。

    身体开始发麻,嘴巴好像失去舌头,还有许多问题要问,又不敢贸然张口。

    临近目的地前,听得海浪喧嚣,潮退沙岸,海风吹过,登徽略感安心。

    她眼皮有点发肿,看不清地面,他跳下去时,被她抓住了袖子,撕拉一声,烂了。

    “咳,我有点看不见,你扶我一下。”

    他的手放在面前,指骨分明,隐约看起来,是很漂亮的形状,她扶住他的手,借力落地。

    “浸海水,洗净污秽。”

    登徽犹豫了下,尽量用词礼貌“你也要洗吗?”

    这人身上太脏了,衣裳光看着就觉得有味道,她纠结道“要不你先洗,我觉得这会我还死不了。”

    他垂头看了看自己身体,似乎才发现的确不大整洁,但并不是很在乎,做了个请“不必。”

    “那你,要不走远点?”

    他服从,转身走开。

    登徽慢吞吞往海水中走,半道又折回来,看到他如约背身,远远靠着一棵树。

    她上岸抱走甲背盔甲,准备一道清洗,洗完还能继续穿上,起码是个防护措施。

    拆开衣服,身体细细片刃的伤口触海上,理应疼痛,此刻感官有些失灵,身体轻飘飘却没有痛感,她便翻来覆去痛快洗个彻底。

    海水不冷,偶尔波浪扑来,仰头躺在水面晃晃悠悠休憩。

    在未来,她跟志哥住在临海城郊,也许这里一切陌生,唯独海风,亘古不变。

    盔甲上满布浊血,混沾不知名稀碎粉末,等她边泡边歇,由浪扑来涤洗干净,日将欲出,腾起晨雾。

    皮肤泡的发涨时,水浪不忍,于是将她送回岸边。

    浑浑噩噩,感觉到毒意蔓延,面部剧肿,挤的双眼看不清物什,岸上生了火,她凑近光源,温烤身上衣物。

    那人离的稍远,只手抵在太阳穴,偏头隔开火丛看她。

    很久后,仍然一动不动,仿佛入定。

    “咳,毒,解了吗?”

    他朝一旁熟睡甲虫背上掰折一块细甲,黑甲虫不满,又不敢反抗,瞪着俩黑豆眼,看着他将之掷进炙火。

    “闭眼。”

    “它的甲片可以解毒?”

    “嗯。”

    “要吃掉吗?”

    “不需要。”说罢,看她欲言又止,还想再问,主动开口道“洗去粉末附着,甲淬火成灰,落伤处即解。”

    “噢,这头甲虫是我哥……”登徽忽然住口,她不确定他还是不是志哥,于是转移话题,问道“你叫什么?”

    “胤,王敬唤我,君师胤。”胤扬起手指,丈外火簇中迸发星火,黑甲顷刻焚成黑末,扑进空中,落在身上,化入皮肤。

    登徽立马察觉到体内异样感被覆盖。很快,五感在迅速消退肿胀。

    鼻尖慢慢恢复嗅觉,闻到一股焦苦味道,接着,是淡淡海潮腥气。

    她不明白君师意义,以为是某种职称。虽然他有问必答,但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屈从与人的部下。

    “我叫登徽。”

    大海朝晨,雾气蒙蒙,浪击礁石,声浪携带安宁。

    稀薄雾中,她看到许多艘船舰停靠沙岸,船体各处破洞,底部也许受到不小侵蚀,大多数半舰埋在沙里,看起来早没人用过了。

    “我根本没碰到那些怪蛾子,怎么还会中毒。”

    “毒入伤处。”

    她想了想,伤明明在身上,处处包裹严实,不记得哪有裸露的伤。

    “那,我们接下来去哪?”

    “王,很高兴与你重逢,不过,你该归营了。”

    “不要!”她紧张道“为什么要回去,回去面对那些庞大虫怪吗,会死的啊!你带我走,我们去安全的地方吧,我们去找,说不定能找到回去办法,总好过在这里面对那群怪物!我们可以,一起回去,回到未来……”

    登徽说时,渐渐低了音量。

    她看见胤目光无比淡薄,如此看向她,看着她展露无遗的怯懦瑟缩。

    “王,这里就是你的世界,它存在着,你便不能回到未来。”

    “不要这样喊我!我叫登徽,我一定要回去!”她说完,嘴角一瞥,眼泪涌出来,喉咙一哽,泪珠奔涌,一发不可收拾。

    胤由她嚎啕哽咽,没有任何安慰的意思。

    自顾自哭半晌,渐渐声弱,他若无其事熄灭火光,夺走她最后温暖。

    “你明明知道,我根本不是……”

    “你是。否则,他为什么将坐骑送你。”他看着她,像看着索要安慰的孩子,明明握着糖果,却告诉她甜是一种假象。

    登徽不可避免想起志哥,也许不是志哥,志哥才不如他这般威风。他为她舍弃坐骑,陷入可怕虫潮,漫天细密粉末,他在其中,脸都没蒙,中毒后头脑发涨四肢乏力,一定会被那些虫瓜分!

    登徽努力平复情绪,志哥曾说她运道好,往往逢凶化吉,苦海翻身。

    于是登徽止住抽泣,擦一把脸问道“既然我是青王,你为什么不向我叩拜。”

    闻言,胤抬头看她,她含着眼泪回敬,克制住方才胆怯。

    于是他遵从要求,半膝落地,托起她粗糙手指,委身亲吻皲裂手背。

    她这才看到这双手枯裂斑驳,分外难看,立刻抽回去,背到身后,吞回哽咽,好以整暇道“你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朝代?”

    “你的国土名为大青,建世一百一十三年,附庸百族,占地百万顷,与未来,相隔千万年。”

    “大青?千万年?猿人的化石都还没出现,何况一座古国,怎么会没有留下丝毫文明痕迹?”

    “是的,王,它覆灭了。”

    “覆灭?因为这些虫怪天灾?”

    “不。是你将它屠尽,成就神举。”

    她瞠目结舌,垂头审视自己,木讷道“是这具身体主人?”

    “是你。”

    “……胡说八道!”她气道“我要走了!”

    胤此刻对待她的愤怒甚至有些倦怠,他起身道“送你回营。”尽管一身衣裳稀巴烂,露腰露肘还露膝盖,但又一直占着上风。

    “不用你送,我自己会走!”她对他的态度十分生气,抱起盔甲,拍醒黑甲虫,爬到背上去,腾空便走。

    他颔首,轻声道恭送,而后,那具身体瞬间破败,面目消失,化为一具乞儿尸首,落入湮灭尘灰。

    尘灰间浮起一粒余烬,不紧不慢跟在飞远的甲虫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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