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下得很大,似乎也下了很久很久。

    林千羽醒来在闺房窗前,身上还沾了从外边飘来的雨雾。

    站在她身后的侍女樊儿见着风大雨大,担心主子的身体,却又不敢伸手关上窗撑。

    林大小姐性情骄纵,更何况在瞌睡前,就说过别关窗。

    于是她战战兢兢,唤了三声小姐:“今日是上书房御经筵的第一堂日讲,眼下已过未时,又是这样的雨天,再不去怕是来不及了......”

    燕国一向对子辈的教育很是重视。

    承袭制度,定于每年的仲春仲秋之时开课进讲。

    皇子及诸位世家公子,待行过冠礼,通过末考方可顺利结业。

    其中也包括公主和大家闺秀。

    不过对这群女娃娃的要求微有放宽,只要熟读《女四书》懂些基本的礼、乐、女红知识,出阁后嫁人也就罢了。

    林千羽一开始还迷迷瞪瞪,被她提醒才反应过来。

    今日是进宫读书的第一天,也是她和喜欢的少年相处的最后时光。

    因为半年后,等他结业过了冠礼,便要娶七公主景欢为妻了。

    十八岁少女的暗恋如静夜里的花骨朵,尚且懂得遮掩,开和败都不会让人知道。

    多厉害的一件事啊。

    她喜欢定国公府的小世子宋新尧。

    她竟对别人的夫君求而不得。

    林千羽又静默垂下眼帘,深觉出几分苦涩的滋味,再抬面,一滴泪毫无征兆地滑落。

    “小姐,你怎么哭了?”

    眼看她坐在窗前不动,樊儿上前来查看,却被那泪痕一下子惊呆。平时混世魔王般的姑娘,很少有这样楚楚软弱的时候。

    林千羽不说话,只拿了绣帕擦拭自己红红的眼眶。

    这件事也并非全然不乐观。

    因为她知道,宋新尧看景欢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泛泛之交的朋友,与男子看喜欢女子时的眼神是不一样的。

    心念转到这儿来之后,林千羽变得镇定许多,一下就从锦凳上起身:“樊儿,备车。”

    旋即带上行李惜别了父母,便坐上进宫的马车。

    外头连绵的秋雨也在途中渐渐停歇。

    马车停在皇宫神武门门口。

    门口拿着名册,久等了的首领太监王公公,一见她来连忙凑上前,嗓音阴柔地急道:“林小姐怎么这么晚才来?您这时进去可要做好心理准备,搞不好会被张先生发难!”

    前些日有风声放出,说宫里新晋的叫张麒的主讲先生,不过才年有二五,可为人师道尊严,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

    若引起他的注意,接下来这为期三个月的经筵,恐怕就要被‘特殊关照’了。

    林千羽在上半年也已学过一些宫廷知识。

    可身为大理寺少卿的独女,家里爹宠着娘疼着,加之以前的主讲先生为人随和,就导致她学业方面懒怠,很多东西都经不起推敲。

    她心有另想,到也忘了这茬:“那王公公可有混过去的法子?”

    王公公细一琢磨,只好又将上午赠与他人的办法重复利用:“张先生除了日讲,还传授乐理,林小姐不妨就说午后练琴一时忘记时间,也许能敷衍过去。”

    林千羽顿时松口气:“多谢公公!”

    回头又叫宫女先替她把行李放在楚缘斋,自己则一路小跑进宫。

    直到穿过几座宫殿和熟悉的庑廊,终于见得那块蕴藏在重檐下的木制匾额。

    ‘上书房’三字以楷墨写在匾上。

    而门前那些在春日里还沉默着的金桂,到了如今的确如落英盛开。

    走进课堂,出奇般不见先生的影子。

    一眼扫过去都是上半年熟悉的面孔,芳龄在十八到二十之间,都是青葱少女最好的年纪。

    满堂红巾翠袖,宛如百花纷然的画面。

    可林千羽一来,全将她们比了下去。

    那张脸姝色无双,是男人怜爱女人会嫉妒的那种,让人一眼难忘。

    尤其身上那件纯白流仙裙,偏偏让人想起天边的月光倾泄。

    刹那间,所有人各有不同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除去平平打招呼的,其中还夹杂着那一股熟悉的艳羡醋意。

    唯有端坐在首桌的景欢公主,在这群人中依旧保持天生皇族的姿态。

    长相明丽,出生高贵,别人得不到的东西,她生来就占尽先机。

    还占了林千羽心上的宋新尧。

    面对情敌的礼貌颔首,林千羽虽是微微回应,可内心早就喧嚣不停。

    就在这一二刻寂静中,下一秒,那道沁入冰水,低沉而磁性的嗓音在她耳后响起:“其余人都可以回去了,林姑娘,你单独随张某过来下。”

    林千羽反过身去。

    于是看到一个人影长身立在门口,男人唇浅眉深,双目如渊,身上那袭宽松青袍,清寂离尘。

    他的目光越过所有落在她身上。

    林千羽不禁打个寒颤。

    这就是传说中的张先生?

    果然啊,那张冰冷寡淡的脸,一看就不好相与!

    张麒是新任职,第一天也只是简单了解下学生们的名字,上午是那群公子哥,下午的课也在一刻前刚结束。

    这会儿姑娘们若没事,也可以回楚缘斋收拾收拾行李了。

    可当他一站在那就有种天然的压力,让人不敢随意喧哗和走动。

    那道人影高峻威赫,将门外透进来的光挡了,末了又冷冷提醒她一句:“自己不知道跟上?”

    林千羽心中顿时哇凉哇凉。

    周围也是众人感同身受的惊色。

    这新来的先生,摸样生得无可挑剔,脾性却叫人不敢有半分靠近,此般如圣如恶,委实可怕了些。

    就连先前还怡然自得的景欢,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人传,张先生抚得一手好琴,既然当了他的学生,就更要潜心向学。

    更何况她那位未婚夫是个真正的音痴。

    以免在结业时被黜落,自己可要帮他提前把好关呀。

    午后天光照着琉璃瓦,亮得发灿。

    张麒出了课堂径直往偏殿走去,又回头看她一眼:“林姑娘今日因何事才晚到?”

    话都递到嘴边,于是她壮着大小姐的胆子,用王公公给的借口撒起谎来:“是午间抚琴投入时,没注意时间。”

    此刻张麒那道清晰了然的目光将她一挑,淡淡“哦”一声后便再没继续追究这个话题了。

    因着偏殿是先生们的课间歇憩之所,离课堂也就近。

    可才走到门口,似有那么一道琴声如恶钩追音,如疯人在嘶哑。

    简直是拿鸡爪子在乱拨。

    比她那半吊子的水平还叫人闹心。

    林千羽不能忍,只想把这弹琴的人给抓到绑起来,发誓再也不许弹!

    这样的思考间,她一脚随张麒踏进门槛。

    此刻殿内檀香萦绕。

    香息深邃悠远,为人心注入一份平静。

    正上首是先生的书案,下方则摆了两张琴桌。

    琴桌中间特支了张屏风。

    方才弹琴的人便坐在这屏风后,许是外来的脚步声将动静扰了,琴声也戛然停止。

    张麒转身对林千羽一指那张空置的琴桌。

    自己则在案前踱步,话锋都不转一下,声音里不带半点儿面子地问:“你们两个,乐理成绩向来都是倒数,且五音不通,视琴为敝屣。好歹也当了许久的学生,课堂迟到却连点更高明的借口都想不出来,到底觉得张某是新来的,又才痴长你们几岁,就以为我很好骗吗?”

    林千羽被吓呆:“......”

    张麒见他俩一动不动,已轻轻蹙了眉:“我下午正好没事,你们不说实话,便都在这耗着。”

    此刻林千羽已把头埋下去,老实了点:“这不是说出来怕您责罚吗?”

    “说谎的下场更惨。”

    “......”

    本以为姓张的跟自己初次见面,顶多也就老生常谈训几句话,没想到一上来就这么洪水猛兽啊!

    方才还头疼那个人的琴音,现在颇有点同病相怜的意味。

    她不由得侧目,极缓地朝屏风后的人望去。

    虽模糊看不出深浅来,不过瞧那身段轮廓应该是个男子。

    所以到底是哪个倒霉蛋公子哥,被先生留堂一直从早晨到午后?

    很快,门外一声轻叩,那附身进来的小太监给了她答案:“先生,七公主已在殿外候着,说有事找宋世子。”

    这个瞬间,林千羽脑海里轰然一声响。

    突然闯进她心房的三个字,将周遭的一切存在全都消失不见。

    上次经筵日讲结束后,她便有一个夏季没见宋新尧了。

    他动身回边关军营的那晚,她站在定国公府的高墙外,遥遥的未能再细看一眼。

    如今他近在咫尺。

    这会儿,张麒便突然不说话了。

    既是奉皇上的旨意而来,就势必要整治这群公子小姐的惰性。

    也差不多罚了宋新尧好几个时辰,景欢既然找他,肯定也确实不能怠慢了去。

    张麒停步时正好在林千羽身边,先才冷厉的声音被放得轻缓:“罢了,今日就到这。”

    张麒让宋新尧走,林千羽岂能乐意?

    一是自己好不容易又见着他,二是害怕独自待在这不死也要脱层皮的地方。

    “哐当!”

    她起身太猛,膝盖一下撞着桌沿,顿时琴桌倾斜,自身又被脚凳一绊,于是整个人毫无征兆地朝后仰去!

    此刻从屏风后走出来的宋新尧被这架势吓一跳,立刻伸出手来。

    霎那间,两道衣袖缠着风,就这样从林千羽的眼前划过。

    于是她看见......

    宋新尧稳稳地扶住了琴桌。

    自己则跟个花蝴蝶一样倒在张麒怀中。

    三个人面面相觑,瞬间无言。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大型修罗现场?

    千万般的念头犹如细雨在林千羽脑海飘过,最后留下来两个——

    她以后还怎么见宋新尧?

    还怎么上张麒的课?

    然而短暂的寂静后,宋新尧反应过来,竟是一把将她的手拽了,朝自己怀里抱,不笑时的脸上还有些痞冷:“他有没有碰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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