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的霸道不加以任何遮掩。

    许是离得近了,林千羽一眼撞进他眸底。

    平心而论,那是一副更加昳丽的样貌。

    下颌清晰,长眉凤眼,连眼睫落下时的阴影都像水墨画细细描绘。

    再来是那尚存一分青涩的脸庞,已将及冠的少年锋芒隐约,仿若长满獠牙的小兽。

    她当下只觉得心湖被搅乱。

    可按理说,不该是自己有没有碰到张麒吗?

    直到这时候,张麒眉峰微皱。

    一则惊讶于宋新尧维护林千羽时的偏心,二则更该注意分寸的是他自己才对,做这样的举动,让景欢的颜面往哪里放?

    冥冥中,似乎被他撞破了一件事。

    而林千羽望着宋新尧,才记起要解释这场误会:“不不,没事的,怪我没站稳,不小心撞到先生。”

    宋新尧这才把她放开:“身上没磕着哪儿吧?”

    她怔然摇头。

    事到了如今,这个被宋新尧默默捧在手心里的少女,他终是忍不住在人前表露对她的特殊。

    先前是自己还有一年才加冠,怕太早说出去有坏女儿家的名节。

    可万万没料到,就在回边关军营的这段时间,那道突然的婚旨,打断他原本计划。

    然而宋新尧又是何等的身份?

    定国公宋之航的嫡子,圣上钦点的世子。

    真正的天潢贵胄。

    除了在宫中听日讲,他还随着父亲走沙场,戍国防,有一半时间被养在军营,自是意气风发,杀伐果决。

    任何困苦难题,都能迎刃而上。

    更别说是主动向皇族退亲的事。

    此刻怀着心事的少年,忽然朝林千羽轻语:“待得张先生这边结束了,你就在楚缘斋等我,我晚些时候来找你说点事。”

    还没等她回话,少年人已兀自退出偏殿。

    面对宋新尧的僭越,张麒倒也没有很生气。

    只是手下稍微用点力,将琴桌扶回原位,又把桌上的那张玉琴摆了个端正。

    所以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景欢找他又要说些什么悄悄话呢?

    林千羽有些心乱如麻,下意识想跟上前:“先生,那没事儿的话我也......”

    张麒那道淡漠的声音将她步子截停:“坐下,我没让你走。”

    林千羽:“......”

    行吧行吧,小不忍则乱大谋,退一步海阔天空。

    毕竟他可是张大佬啊。

    *

    这次经筵还是和以往一样,宫外来的小姐都集住在楚缘斋,公子则住霄云殿。

    两处住所都左右相邻上书房,且上下学时都要穿过庭院中的一条长廊。

    宋新尧和景欢从偏殿出来后,不多时便走上了廊道。

    昨日他刚从边关回来,就跟着宫里的大人们一起宴饮,说的是接风洗尘,实则为这场婚事把他明里暗里好一通提点。

    才把他从偏殿救出来,景欢就怀了几分歉意的眼神:“昨夜皇兄拉着你畅饮,连累你今日醉酒不起,被先生责罚。景欢特来替皇兄向你赔个不是。”

    宋新尧转头便答:“公主言重了,是怪我不胜酒力。”

    “嗯。我听说,张先生不比之前告老还乡的柳先生,于琴上不会因为你是男儿家就轻轻饶过。正好我那有几张琴,是整个燕京名气最大的斫琴师所铸......”景欢收回了些目光,低头羞赧地说:“不如你随我回宫选琴吧。”

    于是宋新尧的心忽然一跳。

    自己哪是真的不懂琴呢?

    没有人知道,他在半年前一下子怎么都不愿好好弹琴,竟是因为林千羽。

    面对一个天生不善音律的姑娘,所以他也真心用不着‘会’这些东西。

    甲乙丙丁戊。

    琴课上,林千羽是丁,他便想着法儿的变成为她垫底的戊。

    其实宋新尧很想对景欢说“不必了”。

    他不喜欢拖泥带水。

    喜欢要护在身边,不在乎的也要全表现出来。

    于是他前进的步子顿住,转头看向景欢的神情里是几分认真:“只怕承蒙公主错爱,我心中已有喜欢的姑娘了。”

    这一时,景欢没完全反应过来,唇角还保留刚才的弧度。

    很快,仿佛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整个人脸上的美感被消失殆尽。

    可明明她连女儿家的矜持都顾不上,红着脸从她父皇那要来的姻缘,到头来,他却说心里爱慕着别人!

    她当下简直又羞又恼。

    两手交叠在身前攥紧绣帕,到底一个字也将不出来。

    “这些年,我随家父踏山河,看遍人间烟花风月,自觉不比京中男儿那般深情。”宋新尧得知她的窘迫,继而又补了温柔一刀:“我非良人。”

    最后这四个字,仿佛专门为她而落。

    景欢就这般沉默地看他许久,继而端起公主姿态,居高临下地说:“□□下君无戏言,从来就没有收回圣旨的道理。本公主今日权当你醉了酒,说话不是诚心的,否则,就是抗旨,再牵连你心爱的姑娘一并受罚,你真的要这样做吗?”

    撂下这句诛人心的话,便转身跑走了。

    宋新尧刚想追,这时,他的贴身随从黄寿从长廊那头急急喊住他:“世子爷,方才府邸来报,说是抓获了几个行迹可疑的东夷人!”

    东夷人为什么会突然又出现呢?

    明明二十年前,其联合另外三夷乱党杀上京城,后被燕军折了傲骨,跪下求饶才得以苟全一时性命。

    终究还是有些谜底等待解开。

    很快天已渐暮。

    初秋的傍晚雁阵南飞。

    风吹落叶的声音伴着琴音不绝,听得初时还有些生涩,弹久了更显生涩。

    林千羽情知自己已被张麒盯上,而那几根破琴弦在她手指下就是生不出花来!

    细细想来其实并不奇怪。

    老天对谁都很公平,给她了这样好的相貌,音律方面惨不忍睹也无可厚非。

    此刻少女的手指都弹僵了。

    肚子也饿得咕咕响。

    万一宋新尧因为等她太久而提前走掉了呢?

    她也没弄明白到底是哪个地方惹了这姓张的,不就是上课晚到一小会儿,竟要被他如此苛待,整整体罚了两个时辰!

    简直越想越委屈。

    张麒枯坐在案前的扶手椅上,手指轻压太阳穴,面容上也有了倦怠。

    忽听得前方传来隐约哽咽声。

    他抬起眼帘看过去,顿时一僵。

    也不知怎的了,那模样明媚的少女坐在自己眼皮下跟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一面哭一面弹,简直又好气又好笑。

    可细瞧着那梨花带雨的模样确实有些遭罪,自己也没法对着个未满双十的女娃娃惩戒太过。

    心念转动间,张麒的声音也不由得放软几分:“别哭了,早点回去歇着吧。”

    林千羽的眼泪猛然止住。

    她有些难以置信。

    没想到高高立在圣堂上的张先生竟会吃这套?

    拭去眼泪时,她心底还坏坏一琢磨,深觉着这是个拿捏他的绝佳机会。

    如此一来,便也没有那么委屈了。

    也因着之前有蹩了脚的难堪,她这次起身就十分小心谨慎。

    然而那裙摆雪白柔软,垂落下来时,偏偏若有似无地在桌沿划过。

    才行礼退出走到门口,就听张麒在屋里淡淡补了一句:“以后若还迟到,你就再来。”

    林千羽:“......”姓张的二十五岁还没成家,恐怕就是因为这让人恼火的德性吧!

    她头都没回,只装作没听见,脚底抹油般溜之大吉。

    这一天,楚缘斋的姑娘也是分别数月才又集聚到一块儿,晚膳后,就坐在前厅的雅间内聊起天来。

    一群人当中,丞相府的三姑娘许雁雁无疑是为首者。

    除了林千羽,其他人对她多少有些畏惧的敬意。

    因此在上半年,她就尤其轻蔑出身微门,学业平平,还不懂尊卑的林千羽,总觉得她天生丽质又如何?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要知道这帮姑娘聊的话题,左不过是妆容调香啊,青年才俊那些无伤大雅的事。

    话刚起了个开头,林千羽便从偏殿回来了。

    许雁雁见了她,逮到机会就忍不住挖苦:“哎呀,真是好大的脸面,区区大理寺少卿的女儿,开课第一天竟是最后一个到的。”

    其他人听了这话都不同程度地附和起来。

    林千羽是个爱憎分明的。

    再加上摔了一跤,丢了这么大个人,本来心里就存着气,许雁雁这时来自己面前找死,还挺会挑时候:“哎呀,妖言惑众都惑到学堂里来了,我犯错自有先生管教,哪儿有你说话的地方?”

    “你!”

    差点没把她鼻子气歪。

    林千羽又平平笑了一声:“我只是实话实说。”

    不论前朝后宫,都有官高半阶压死人的说法。

    而林千羽无所畏惧的性子,一半是家中溺爱,还有一半是被宋新尧宠出来的。

    起初进宫读书时还知乖觉。

    后来有宋新尧在暗中替她上下打点,托人在宫中照拂一些。

    时日长了,谁也管不得。

    气氛胶着间,有人顺着她俩争论的话题弱弱插了句嘴:“你们都听说了吗?这次的日讲六艺中,唯独琴课是由张先生一人来做总主持的,届时,那些王孙公子都会跟我们聚在一间课堂内听讲。”

    一提起这个,这帮闺中少女都莫名萌出几许春情来。

    若借此机会入了哪个皇子的眼,光是这连结姻亲的机会,别人在外头求都求不来。

    礼部侍郎府的忱盈,向来以许雁雁马首是瞻。

    这会儿,她手中把玩着一柄香扇,眼底流露出看戏的兴趣来:“我十三岁时才开始学琴,于琴一道也是稍微摸着门槛。幸好有林家妹妹陪着,不然,在那些公子面前献了丑,我以后可不知该怎么见人。”

    “这不还有定国公府的小世子吗?”许雁雁当下咬牙切齿道:“他的琴考回回比林姑娘还不如,这样说来,丢的岂不是七公主的脸?”

    定国公府靠在战场上立功, 所受功勋早已封无可封,且手中掌的是实权,连圣上都有意敬让三分。

    今日许雁雁不知吃错什么药,竟为诋毁林千羽而这般开罪。

    众人听了这话都只差窒息。

    屋内安静下来,大家不由得噤声。

    而林千羽只是很平静地向她走了过去。

    才一走近,许雁雁便挑衅道:“我才是真正的实话实说。”

    可千算万算,万万没算到,立在眼前的林千羽竟毫无预兆地伸出手来给了她一巴掌!

    “啪!”

    力道既是又狠又极,很快,她那张姣好的脸蛋上浮出一道鲜红手印。

    屋里所有姑娘都吓得惊呼起来,冲上来就要劝。

    受到如此大辱的许雁雁终不能忍,捂着脸把林千羽狠狠钉了一眼:“你、你个小贱人敢公然以下犯上!就不怕我让我爹把你林府一家都投下大狱吗!”

    这时,林千羽脸上浑无表情。

    打人的手掌也传来火辣辣的疼,可她看都不看一眼。

    只任由脾气疯狂滋长:“定国公府一门忠烈,更是为大燕国驱逐东夷乱党的功臣。往后若谁还敢在我面前乱嚼舌根,说世子爷的坏话,我就告到皇上面前去,待到那时,是谁投入大狱还不一定!”

    末了,她又把目光向一旁的忱盈转去:“忱小姐,你说是吧?”

    忱盈悚然一惊的同时又有些疑虑,她这是有心在为宋新尧发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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