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夷人天性好战、张扬,向来最是觊觎我九州江山的领土。”

    “他们这次混入京城,尚且意图不明,但难保会是伺机作乱的开始。”

    “有时为父在想,当年一念仁慈,有心饶恕他们的死罪,果真是大错特错了吗?”

    “......”

    定国公在殿前那副寥落的模样依旧在眼前浮现。

    记事以来,宋新尧从未见过他父亲如此。

    夜里下过小雨,鼻尖是水露的清冽味。

    他走出正殿,抬头看屋檐外的子夜天幕,又竟兀自往大门方向走了过去。

    跟在他身后的黄寿不明所以,忙追上前问:“世子爷,这么晚了您不回房歇息,还打算去哪?”

    宋新尧在夜里的声音渐行渐远:“备车,回宫。”

    “可这时宫门已下钥,您去了恐怕也是白跑一趟的,要不就明日?”黄寿忍不住这么劝。

    而他头也不回。

    只要有说得过去的由头,宫门下钥这并不打紧。

    可想进楚缘斋的门嘛......只能用来翻了。

    这一边,林千羽并不担心做下的这件动手打人之事,而是心安理得的返回了房间。

    因为她深知自己的这些气盛和过犹不及,是为了维护别人硬是要给定国公府扣上“丢脸”的名声。

    林千羽还巴不得让人来评评理呢。

    她的房间还是上半年的那间西厢房。

    最靠边僻静,但外头也正好对着一片桂树。

    半月后就是中秋,照理能回府休沐几天,所以她这次带的行李不多,随便理两下也收拾妥当了。

    许是白天被罚弹琴累得很,她便趴在临窗的榻上等人。

    就在眼帘重得无法抬起时,恍恍然间有股酒味靠近,很快侵占她四周。

    林千羽下意识惊醒,然后抬起头来一看,便瞧见宋新尧一身白锻长袍,革带束腰,正俯身翻下那开满桂花的墙头。

    刹那时,落英缤纷,沉沉将他笼罩。

    窗外的场景,如同一卷画幅,忽然定格在这一个静默的瞬间。

    林千羽恍惚了一下。

    过了会儿,才意识到他说了些什么:“晚间陪家父谈些事,就多喝了几杯,等那么久,你不会生气吧?”

    林千羽自然不会生他气。

    只是担心他会不会来而已。

    可当下她低眉敛目,偏偏又有些姑娘家要面子地反问:“你说呢?”

    宋新尧没有进屋,只一腿屈起靠坐在窗沿外,打量她的神情:“中秋那日,我带你去天潭楼赏月,顺便向你赔今事之罪。”

    是了。

    白日里他就是想对她说这件事,只不过终于被冠上了个顺其自然的理由。

    林千羽下意识抬眸看他一眼:“只有你跟我吗?七公主呢?”

    “只有你跟我。”宋新尧凝视她的目光不觉深了几分:“再没有别人。”

    “她生气了怎么办?”

    他朝她失笑,眼底有些星辰的淋漓:“只要你不生气就好。况且,我今天跟景欢把话挑明了,我也会找个时间让皇上收回那道婚旨。”

    “那她同意吗?”

    “不同意也得同意。”

    少年的声音是这般温柔霸道。

    这一刻,林千羽的心仿佛得到救赎。

    虽然有些于礼不合,可她真的很想再确认一遍:“所以,你不喜欢她,也不会娶她。”

    宋新尧很认真地回答:“我喜欢的人,想娶的人,从来只有一个。”

    林千羽不知他何出此言,方才的心情又瞬间降至谷底,很艰难很艰难才发出自己的声音:“她是谁?”

    窗前花下,一时什么声音都消失无息。

    少年只能听见自己滚烫的心跳。

    又过了很久才注视上她目光,笑着一刮她鼻梁:“是你。”

    如此跌宕起伏的情绪,要林千羽一下就哭出声来,宋新尧以为是自己吓着她了,抬起袖就帮她擦眼泪:“给我个机会,我会很努力很努力得配上你。”

    林千羽泪眸看他,那眼底仿佛一泓清泉。

    宋新尧拉了她微凉的手,又从怀里掏出一只用纸笺折成的千纸鹤往她掌心放:“收了我的礼物,就不许再哭了呀。”

    *

    这一夜,两个人谁都没睡好。

    原因很简单。

    向来只会收敛心扉的小世子突然表了白,向来只会暗恋小世子的姑娘偏偏就是他的心上人。

    他要退亲。

    他一直想娶的人是自己。

    这两句话要林千羽心中雀跃的同时又恍如隔世。

    可到底宋新尧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自己的呢?

    她有些小疑惑,愣是把玩着手中那只千纸鹤,直到天蒙蒙亮时才眠了一会儿。

    差点又醒不来。

    之前有宋新尧护着,可架不住张麒是皇上派下来的眼线,对事不对人。任林千羽学业方面再懒散,经过昨天迟到这无情一击,这下还不得乖乖起床?

    今日是正式上课。

    她洗漱妆毕,辰初时便从楚缘斋出来了。

    结果刚走到上书房,一推开门就看见包括许雁雁和忱盈在内的十几位世家小姐抱着书,正在苦心吟诵。

    “......”

    好家伙,怎么突然都这么刻苦了?

    也是因为她昨天对许雁雁动粗手的缘由,眼下只有个别人主动和她打招呼。

    其中就有学士府的大小姐洛方怡,她甚至还对林千羽颔首一笑:“林姑娘早。”

    “洛姑娘早。”

    洛方怡整个人秀雅温婉,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一份绝世而独立是在场所有姑娘都学不来的。

    于是便对她友善提醒道:“张先生昨日说,这第一堂课要出题考我们各自的学识涵养,林姑娘对此可有几成把握?”

    嗯?她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事儿!

    林千羽简直有些哭笑不得。

    原来这帮人是在临时抱佛脚啊,可这时要说自己不知道也没有把握,未免太落下乘,只好咬着牙忍了:“还行吧,正好起个大早再温习温习。”

    她边说边走到靠窗的一张书案前坐下,同时也是上半年属于她的那个位置。

    而这时的许雁雁也难得暂放昨日成见,只拿着一本《女范捷录》低头默背。

    因这次经筵日讲有很多课都是张麒一人主持,为了来往方便,索性就把那群原在南书房上课的公子哥都移置到上书房。

    也就是说,男女学生虽还是分开,可中间也就隔着一条抄手游廊,侧过脸望去,课堂那头的风景一览无余。

    不多时,人都陆续到齐了。

    景欢也被几个王孙公子簇拥着缓缓走进课堂。

    穿一袭鹅黄宫装,眼梢还是一如既往明媚,完全看不见昨日被宋新尧婉拒时的窘迫。

    因为那矜贵的公主身份,让她绝不会以小丑的姿态示人。

    相反,暗藏凶牙。

    当她在首桌落座时,目光审视地从每个姑娘身上划过。

    这一刻,她攥着锦帕的手指悄然握紧了。

    那模样就像在寻找谁才是宋新尧口中的那位“心上人”。

    然而就在这时,外边传来一声:“先生请。”

    众姑娘闻声全都站了起来。

    本来林千羽的注意力一直在窗外,待当她随众人起身转过目光,能见张麒今日着一身月白色直襟长袍,玉簪束发,整个人丰神俊朗。

    之前的教书先生都是老掉牙的学究,照显出张麒就像其中一股清风流。

    林千羽撇撇嘴:人看着不错,脾气可不小呢。

    他抬步走上正首的台阶,也将手中那一摞试卷置于案前。

    随后听得他声音平平淡淡道:“张某刚任职,此次考学是要了解大家的学识层次分别如何,拟的题目由浅入深,答卷时长为两个时辰,诸位只管放平常心对待便是。”

    简单交代完他便垂眸拆卷。

    末了,一旁宫人将题卷接过,而后分发在每个姑娘手上。

    张麒:“诸位可开始答题了,巳正准时交卷。”

    等试卷一摆到眼前,底下或有叹气或摇头的。

    可如景欢、洛方怡、许雁雁等人,平时成绩都处于上游,如今更是镇定自若,提起笔来就对着下发的卷子作答。

    对面那群男学生由老学究监考,女学生这边则是张麒负责。

    他此刻闲来枯燥,拿了本《拓跋史探》坐在正上首慢慢翻阅。

    倒是林千羽盯着题目看了半天,额上冷汗都差点出来。

    什么“《女诫》的正文由哪七部分组成”。

    “女子在夫家需要处理好的三大关系”。

    最后还冒出来个“孟子亚圣,凡孔圣人......”

    一题都不会!

    怎么记不得先生还教过这些?

    她抓着那支笔左顾右盼,不知该如何下手时,可就是这一错眼,竟看到了坐在对面临窗下的少年。

    仿佛感知到什么一般,宋新尧也把视线抬了过来。

    隔着游廊,两道目光就这样正正撞上了。

    只在片刻凝望后,宋新尧嘴唇翕合,对她暗说了两个字。

    “答案?”少女歪着头真心困惑。

    这般呆呆傻傻的迷糊样,宋新尧才知送出去的那件“礼物”她并没有拆开。

    他重复轻语:“礼物,答案。”

    才得到提示,林千羽一下便领略了宋新尧的意思。

    于是,窗外倾泻进来的天光,全洒落在那只被渐渐展开的千纸鹤上,也把少年人的心思照了个亮堂。

    纸上写满了字。

    第一行便说明了《女诫》分为哪七部分。

    要说还是宋新尧神通广大呢,这都能搞到手?

    林千羽心里犯痴,正想对着答案照抄时,下意识抬眸向上打量了一眼。

    可这一眼就差点给她吓得魂都没了。

    殿上那道冷肃的目光,足足般不知在林千羽身上停留了多久。

    张麒原在翰林院为莘莘学子讲惯了书,监考也不在少次数,学生一旦做贼心虚时,就是她现在这副模样。

    这时他突然起身,从殿上走了下来。

    林千羽一惊:你不要过来啊!

    而他却偏偏向她过来,还摊开了手掌:“给我。”

    男子不用香,离近了,能闻见衣袖间淡淡的皂气。

    而原本都在仔细答题的姑娘都被这动静扰了,转头看向她这边。

    霎那间心思百转千回,关键时刻,林千羽把眉眼垂下,作势一副要哭的委屈姿态。

    张麒:“......”

    昨日他怜香惜玉要她蒙混过关,今日她便以此拿捏,所以这姑娘看着哪像跟“笨”字沾边的?

    有那么点刻在骨子里的慧黠和小坏。

    他有些头疼:“便这般不听话吗?”

    林千羽:“......”

    他昨天不是挺吃这一套的吗?

    算了,七月的天张大佬的脸,这人若当场发作,该是一场多大的疾风烈雨?

    所以这时只能先力保宋新尧了,若查到他身上,说出去总不好听。

    念及此也就不敢再抬杠,果断把纸呈上前:“什么都瞒不过先生,这是我昨日托宫人打听到的考题内容,是我鬼迷心窍,下次再也不敢了。”

    同时,那些从四面投射过来的目光,也随他的转身作罢而消失。

    张麒将纸在掌中堪堪握住,手负在身后。

    人信步回殿上时路过景欢,景欢的目光轻而易举便从那张纸上的内容划过。

    在这个瞬间,她的内心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

    那是一手极其漂亮的正楷体。

    像极了宋新尧的字。

    因为整件事实在令人诧异,她豁然回首,那过于冷艳的眼神,便一下望向了林千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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