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安坊偏僻一隅的宣和茶肆,日头正盛却闩门闭户。

    店伙计背倚长嘴铜壶,身稍斜,一股滚水细若游丝掺进茶碗。茶满,台面干净利索,无汤叶溅出,茶客无不颔首赞赏。

    “快瞧!”不知何人快嘴一句,众人应声望去。

    只见一银丝老叟行至茶桌拼拢的简陋台棚前,围上三尺见方素色细麻布,油灯一点,镟镂精巧的楼台亭榭、官殿府宅、影偶立现。

    锣鼓一敲,影子戏旋即开场。走影老叟手持竹棍指尖飞舞,扮青衣诉尽愁肠:

    “流年梦返,董郎戎马关山醉,何曾念悲风断寥。炷尽沉烟,红颜枯槁,锦囊还矢汝怎可望?”

    唱腔袅袅,笛、弦、鼓、板纷纷登场,台下茶客拍手称好之际,茶肆大门传来猛烈的拍击声。伙计利落上楼请来掌柜,狐疑着开了门。

    “几位官爷造访所谓何事?”薛掌柜将银钱塞入来人腰间,却被挡回。

    为首者乃大理寺姜司直,一身暗锦圆领盘扣青衣,腰配漆石弯月刀,气派威严。

    “这影偶乃邪祟,招鬼吃人。你等不知?”说罢,他指了指那方影窗。

    “昨日县令夫人在此观戏,今日卯时就没了命,薛掌柜要随我走一趟了。”

    掌柜被缉走,茶客怕祸事上身争先恐后出了门。却也不着家,纷纷踏至县老爷府院,凑个稀奇。

    “听闻庞县令的夫人,死时血污满身却面上带笑,离奇的很。”

    捏糖人的老三说得起劲,就像亲眼见过似的。

    “不仅如此,死状还同昨日宣和茶肆那出影子戏里的官家夫人一模一样。”

    “天呐…莫不真是影偶招鬼作祟。”

    围在府院外的众人都觉脚下窜起一股寒气,个个自觉后怕噤了声。

    “让一下,诸位请让让。”这时,一道清脆舒和的女子之声在攒动的人群中响起。

    秦桑侧身挤出人潮,鬓边的流云素簪歪斜,她抬手扶正才取帖步进府院东门。

    天元县的庞县令,祖上善雕刻多经商聚财,家境颇为殷实。迎娶夫人后,便在邕清坊购进了这三进三出的思忆院。

    内院抄手游廊旁,木犀正值金秋花期,芬香四溢,却难掩院中浓重的血腥味。秦桑跨过垂花门,瞧见青砖小道上布满血痕,心下一惊。

    血痕深浅不一,顿挫有隔。其间散落的点状血迹,应是十指紧扒青砖所致。血迹延至甚远,从东厢房南侧起,止于西面书房的雕花红木门前。

    死者生前应被拖行十余尺…

    秦桑蹙眉凝神,捻脚沿着血迹前探,行至正房厅前被一把弯背绣刀抵住了腰。

    “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说话者炯目怒眉,身着黛蓝黻纹官衣。秦桑小心翼翼隔开刀鞘,识趣后退半步。

    她面前所立乃一众大理寺差役,十二人分列正房两侧,还余三人守在西书房外。为首的是大理寺卿宋焱,身躯颀长,处在膀大腰圆的庞县令一侧,更显挺拔伟岸。

    二人于雕花刻雀的石阶前立定,庞县令痛失爱妻哀恸满面,正涕泪交零地诉说着案发经过:

    “内人喜静,平日多在府中作诗弈棋,不出宅门半步。但半月前,不知怎的迷上了影子戏。屡屡辰时就同婢女赶至宣和茶肆观戏,日落才归。”

    “昨日是家母生辰,作为正夫人她理当留在府中备宴待客。日出后却不见踪影,连平日里最亲近的丫鬟都未带,匆匆赶去茶肆观戏。”

    谈及此,庞县令摇头叹息。为探究夫人为何沉迷影子戏,前几日他搁置手头公务,特意前往宣和茶肆观了一出《牡丹遗梦》。走影人技艺精湛,影偶栩栩如生,确实有趣,却也未到茶饭不思的地步。

    “昨日夫人何时归家,可有异样?”察觉个中端倪,宋焱剑眉微蹙。

    “宴席散去后,才入宅门。异样?要说这异样....”庞县令踱步思虑,倏尔想及什么悲泣痛呼:

    “是我害了环儿,是我害了她。都怨我!”

    “你害了她?”宋焱逼近,鹰瞵鹗视。

    “昨日入府,她神色颓然,步履虚浮,应是遇到什么难事。我却因未备宴这等小事,出言责备怪罪于她。末了,还在厢房独自睡去,故意冷落。”

    庞县令面上愧疚至极,抬袖拂了把泪才继续:

    “若昨夜陪她入寝,环儿断不会殒命。”

    宋焱吁叹一声,收起目中寒芒:“夫人身亡,何时被发觉?”

    “今日环儿未到正厅用膳,我原以她又去茶肆观戏并未在意。直到卯时,丫鬟碧云去书房洒扫才发觉她面色乌青,浑身是血趴于书案。”

    “我匆忙赶至,竟见…竟见…”

    宋焱挑眉沉目,“所见何异?”

    “环儿血污满身却面上含笑,手中还紧攒一影偶!”

    “手中攒着影偶?”宋焱背手而立,陷入沉思,忽又凝眉怒斥:

    “何人大呼小叫!”

    秦桑被拦在阶下,二人议话忽大忽小听不真切。她欲凑近了解案发经过,却被差役大声呵斥,气不过回抵,又扰了宋焱清净。

    “宋大人,秦姑娘是下官请来帮忙探明内人死因…”庞县令自知此话不妥,说得心虚胆颤。

    “有宋大人在,不能帮你查明真相?一个小姑娘能成什么气候!”

    回话的是大理寺丞邵英,此人手持流珠绣刀横眉怒眼,见秦桑不及桃李年华,顿心生不屑。

    “下官与环儿情深,想早日揪出杀她之人故而失了分寸,请大人见谅。”

    庞统吓得胫骨直晃,连忙弯腰作揖恐惹宋焱发怒。见他冥思案情并未作声,又大着胆子解释:

    “秦姑娘的本事不容小觑,她触摸尸骨可感知死者情绪,帮天元县破获过多起命案。”

    “摸骨便能知晓死者生前所感?”

    邵英失笑摇头,出言讥讽,“怕是招摇撞骗之徒。”

    “不不不,秦姑娘聪慧过人。不仅能摸骨识绪,还是七年前名震一时的秦氏戏班后人,对影子戏了解颇深。所以下官才会…”

    “秦氏影子戏的后人?”

    游思在外的宋焱倏地出声打断,眸光如虎豹猎禽紧扣庞统所提之人。

    七年前,義江府秦氏戏班因创作出影子戏目《寄相思》名声大噪,受邀进宫为贵妃小儿满月庆演。本是光耀门楣之事,但献演后戏班众人皆离奇死于城外客栈,十七口人无一幸免。

    甚为诡异的是,当日宴席上观戏的太子太傅尹介,三日后被发现死于府宅后院。尸体被悬挂在一榆树下,吐舌睁目,死状同《寄相思》中丑角一致,可怖非凡。

    朝廷命官殒命,鬼怪作祟邪说盛行,皇朝震怒。时任大理寺卿裴坚秉受命彻查此案,却在十日后无故自戕于卧房,死时面目祥和但手中紧攥一影偶。

    一时,影子戏招鬼吃人一说甚嚣尘上。

    此后七年,影子戏凋零不说,各州府影偶杀人案频出。此次县令夫人被害,已是第十一起。

    宋焱本目光狠戾,对上秦桑后却缓和少许。

    她穿着一袭鹅黄方锦百水裙,绾成百合髻,云鬓别致却仅缀素簪,想是对亡者的敬意及哀悼。面庞白皙,眉下是顾盼生神的眸子,娇俏可爱。

    不曾想身负血仇之人,眸光竟如此澄澈灵动。

    “放她进来吧。”宋焱掩去眸中情绪,淡然吩咐后瞥向庞县令:“夫人尸身在何处?”

    “在西书房,下官未曾动过。”

    西书房同正房皆在内院,距离不过百尺。为护住青砖面上血痕,院内小道用灯挂椅围住。一行人从游廊绕行,不过一刻钟止于雕花木门前。

    书房门前血痕最为浓重,间错杂乱脚印,刺目灼心。庞县令在前领路,欲要推门却被一道声音呵住:

    “别动!”

    秦桑一贯嗓音轻柔,此刻肃然凌厉将庞县令着实吓了一跳。周遭人亦屏息望去,不敢妄动。

    她从宋焱身后挤出,目光聚于门前石阶,蹲身捻步移动。凑近后,从袖中抽出一素色锦帕将阶上细小之物包裹。

    “何物?”

    “宋大人,应是死者指甲。”秦桑将包裹之物递给宋焱,展开便见蔻丹半枚。

    指甲应是硬生生劈折,尾部带有血迹,断裂处上厚下薄。

    “开门吧。”眼前人心细如此宋焱不免刮目,但面上未显。庞统得令后仍小心翼翼,侧着身子推开书房大门。

    屋门一开,腐臭之味传出。众人皆掩口鼻,唯秦桑和宋焱面无变色,未做阻挡。

    书房宽仅八尺,却明朗清净。一幅山水墨画悬挂正壁,细看边角盖印应是死者所作。东面设长桌一张,其上笔墨纸砚齐全,正中纸镇下一宣纸沾染些许笔墨,山峦尚未成型。

    南侧一黄花梨小座屏突兀立于正中,阻挡窗棂碾碎的光线。县令夫人的尸身安然卧于屏风后的小几上,神色安然嘴角上扬,粗看似午间小憩偶得一好梦。

    但视线下移,死者所着衣裳已不见原来颜色,前后浸润一片血红。前裙下摆泥污遮盖,裙角勾丝破损。她左肘弯曲置于书案,五指握拳紧攒影偶。右手自然垂落,指尖血肉模糊,食指指甲劈开。

    衣裳前摆怎会如此脏污?秦桑欲凑近查探,却被打断。

    “听闻秦姑娘有摸骨识绪之能?”

    宋焱嗓音平缓,听不出情绪。秦桑不知他是故意试探还是真的信她,只当是邀约之意。

    庞夫人容貌秀丽,气质脱俗,用沉鱼落雁形容并不为过,只可惜红颜薄命。

    秦桑惋惜一叹,取出素色方巾轻搭尸骨腕部,覆上右手后闭目凝神,仔细体悟。

    “如何?环儿死时痛不痛啊?”

    庞县令眼眶通红,目中泪水要落未落。见秦桑收好方巾起身,心急问询。

    “庞大人…”

    秦桑眼角瞥过浸然完全的血衣,未作多言。庞县令了然于心,痛哭失声坐地不起。

    见庞统哀恸欲绝,宋焱差人将他扶下歇息,又回身吩咐差役唤丫鬟碧云过来。

    等待间隙,宋焱凑近尸骨欲取出其左手紧握之物。但庞夫人已死多个时辰,尸体僵硬不易拿出,只得作罢。

    “秦姑娘可有所感?”

    宋焱回身望向秦桑,眸光深沉带着探究。

    “得偿所愿。”

    宋焱拧眉,不甚明白。

    “庞夫人死前有夙愿得偿之感,她面中带笑正是因此。”

    秦桑目中诚挚,立于一侧的邵英却嗤笑出声:

    “庞夫人死状凄惨,血透衣衫,怎会意满而离?着实可笑。”

    她不愿争辩,邵英却不肯罢休,“按姑娘意思,庞夫人竟会感恩凶手杀了她?”

    绍英笑声刺耳,宋焱却未作表态,他立直昂首,大声一呼:

    “唤仵作谢曲进来。”

    宋焱对随侍之人要求极严,能协他探案者必才能出众。谢曲心思细腻,善剖检识万毒,技艺了得,堪称仵作之首。

    “谢曲,今日这具尸身你务必仔细查验。”

    明明在吩咐方才踏入书房的谢曲,宋焱炯炯目光却投在秦桑之身,“死者为何面上带笑,毒物所致还是穴道淤阻需查个明明白白。”

    直到此刻,听到此言,秦桑才知宋焱从头至尾未曾信她。

    验尸费功夫也不可有人打扰,宋焱将丫鬟碧云带至隔壁厢房问话。紧随其后的秦桑,因着不被信任心下淤堵,神思游外后撞到宋焱。

    巍峨的背影僵住,那人回身瞥她,秦桑眸子圆溜溜亮晶晶,理直气壮回望未曾赔罪。

    宋焱却未恼怒,气定神闲步入西厢房。

    “今日未时,是你第一个发现死者?”宋焱坐于东侧,目光紧扣丫鬟碧云。

    “回大人,正是。”

    “老夫人生辰宴的第二日,按惯例应去寺庙祈福。今日卯时,众人便前往普俅寺,府内只余我一个丫鬟。”

    “约摸未时,我前往书房洒扫,推门便见青砖面上血痕,沿着走近就见夫人浑身是血趴在书案。”

    说及此,碧云面上露出几丝惧意。秦桑却觉察出古怪,

    “卯时到未时,你在何处?”

    “这…”碧云眸光闪烁,片刻后回道:

    “收拾妥当早膳的碗具,就赶至少爷和老夫人屋中洒扫。再至正房整理,接着…接着就去膳房准备午食。”

    “若真如此,往来洒扫间怎会瞧不见内院青砖道上的血痕?!”宋焱目光倏如霜冻,凛冽非常,“说实话!”

    “大人,大人勿降罪!”闻言,碧云六神无主趴跪在地,

    “为准备老夫人生辰宴,奴婢这几日熬更守夜颇是劳累,今日府内又仅我一人劳作。午时洒扫正房,便在案几小憩。”

    “哪成想,醒来已到未时。念及书房还未整理妥当,随即赶往。就…就见夫人已亡故。”

    说罢,碧云恐宋焱不信,连磕三个响头,

    “午时之前,奴婢确未见青砖留有血迹。未说实言,仅是担心老爷得知后处罚奴婢偷懒,望大人开恩。”

    若如此,庞夫人应是午时至未时遇害,随后被凶手拖行至书房。亦或身亡后尸身被凶手藏匿,直至午时才前往处理。

    “退下吧。”宋焱眸光明亮,已有论断。秦桑却上前将碧云拦住,

    “这思忆院中与夫人来往密切皆有何人?”

    “夫人喜静,多独自一人在书房写诗作画。府中除庞老爷,老夫人和少爷外,仅夫人陪嫁丫鬟诸盈与之关系亲密。”

    碧云言辞恳切,不敢再有虚言。秦桑思量后追问,

    “庞县令与夫人平日是否和睦?”

    “甚是和睦。”言毕,碧云眸底现几分敬慕,“老爷极其疼爱夫人,十几年如一日。若夫人要天上明月,老爷也甘愿取之。”

    碧云离开,宋焱却久坐厢房未动。他吩咐众人在外等候,唯留秦桑一人。厢门紧闭,空气凝滞,宋焱嗓音低沉,言辞笃定:

    “你在怀疑是熟人作案?”

    “是。”秦桑答得坦荡,毫无犹豫。

    “为何?”

    “我若解释,大人也不信。”秦桑上前拉开厢门,方见间隙光亮又没于阴影。

    宋焱不知何时立于身后,单手一推厢门严丝合缝。秦桑不动作亦不言语,直直杵在那处,宋焱亦然。

    二人僵持良久,宋焱的叹息几不可闻。

    “我信。”终有一人败下阵来。

    秦桑眸中灵动重映,心下意顺,行至东侧椅处坐下,闭目思忆之前所感。

    “庞夫人并非被凶手一刀毙命,从受伤至断气恐有半个时辰。她死前情绪极为复杂,从惊异至苦痛再至夙愿已了的释然。”

    稍作停顿,她继续道:

    “据我推断,夫人之所以惊异应是死前窥见凶手真容,且与凶手相识。无法相信此人会谋害于她,才如此讶异。”

    “死者并非顷刻咽气?”

    秦桑抬眸,见宋焱目中存疑,便知此前说信她皆是诓骗,“信与不信,大人可等谢仵作验尸结果。”

    虽这样说,她仍心下不服,沉思片刻后起身拉门,“以上所言是否属实,从内院青砖附着的血迹亦可评判,大人请随我至东厢房。”

    秦桑在前领路,二人沿着绵亘蜿蜒的游廊行至东厢房南侧。

    “血痕从此处起。”隔着灯挂椅,秦桑在前宋焱在后,二人捻步前移目光聚于青砖道上流柱状血迹。

    “自打入府,我便觉这血痕顿挫明显,不似被拖行后的顺畅,且其间间错点状血迹。”

    “宋大人,请看此处。”秦桑停于一点状血迹处,“此处血迹映刻纹路。”

    “是指纹。”宋焱俯身细究,他之前亦有查探却未留意。

    “对,这拖拽血痕如何形成,此前我百思无解。直至在书房石阶发现死者蔻丹,断裂处上厚下薄,才恍然大悟。”

    宋焱才思敏捷,随即通透,

    “这血痕非凶手拖行!”

    他立直远望,目光定于西书房雕花木门,“是死者拖着满身伤口,匍匐在地,用手肘及十指支撑躯体,一步一步爬至书房后卧于书案。”

    因疼痛难忍,爬行缓慢一步一停故血痕顿挫。石阶势高,十指用力才可攀过却致指甲断裂。

    若如此,死者衣裳前摆为何颇为脏污则有解。死者受伤至断气存在间隔,亦可证。

    “但…”宋焱疑惑,秦桑亦未通透,低头苦思。

    但东厢房距院府东门极近,庞夫人尚存游丝为何不爬出门求救,反而前往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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