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人,谢仵作初步验尸已毕。”

    值守书房的差役前来禀告,秦桑动作极快,宋焱沉思未回神她就疾步赶往书房。

    “慢点。”

    耳边似有疾风扫过,宋焱随即大步跟上。

    “宋大人。”

    谢曲欲躬身行礼,被宋焱挡下,“凶器和死因是否探明?”

    “大人,初步论断已有,若要定论还需将尸身带回大理寺剖验。”

    宋焱抬眼一睨,谢曲继续道:

    “死者身上共二十三处伤口,皆为利器所致。前胸九处,背部十四处。伤口五寸余深,呈菱形,外缘整齐,无表皮剥脱及皮下出血,创角一钝一锐。”

    “凶器是匕首?”

    “是。”东西市随处可采买,再普通不过。

    闻言,宋焱眸中杂思更重,“还有何发现?”

    “死者虽身中二十三刀,但刀刀未及要害,应是出血过多而亡。据出血量,从凶手施害到死者咽气约摸半个时辰。”

    谢曲不知为何自己的推断,会使宋大人诧异望向秦姑娘,更不知秦姑娘为何胆子颇大,竟扭头置气无视宋大人。只得默默继续,

    “至于死者为何面上带笑,卑职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勘验多番。死者无中毒迹象,尸僵尸斑、尸表温及分泌物未见异常,尸体表面亦无阻淤穴道之物。”

    言毕,谢曲见宋焱面色暗沉,赶忙补充道:

    “以上皆初步勘验结论,死者是否中毒,所中何毒,卑职还需三日可有定论。”

    “但谢仵作经多见广,更倾向于死者未中毒物,对否?”

    “那是自然,死者…”甜美清脆的嗓音,令谢曲一时晃了神。应答后见宋焱面色更沉,速即噤声。

    宋焱未作语,睨秦桑一眼后行至死者身旁,“庞夫人左手紧攥之物现在何处?”

    “大人,在此。”谢曲至箱笼内,取出草纸包裹之物。宋焱置于手中,仔细端详。

    影偶于死者手中时仅余头部,看不真切。擦拭血迹污垢后,完全展现开来。

    影人儿色彩斑斓,头茬主红、黄、白三调,是为忠。内兼绯色短衣外披金袍金甲,冠顶红英盔帽,手攒龙胆亮银枪,肃穆威严,乃丰功伟绩大将军是也。

    宋焱定神细视良久,众人皆以其有所发现,但他瞧了正面又翻至背处,却是摇首递出,“秦姑娘应对此颇有研究。”

    众人:“……”

    “大人,我需上手感触。”

    宋焱颔首,秦桑遂将影偶于草纸中取出,置于指间轻捻慢搓,“影偶为牛皮制成,但有毛糙之感,皮质劣等。”

    她又将影人儿透光而视,“皮子厚薄均匀,净亮透光。镂刻精美,形象生动。上色均匀,未见褪色。”

    “此影偶与一年前铜山书院郭夫子遇害案不同,此次皮影匠人手艺精湛,却家贫拮据。”

    元合四年,铜山书院德高望重的郭老夫子死于院内膳房,死时头颅困于紫陶米缸,双腿跪趴于地,手中亦紧攒一影偶。

    此案至今未找到凶手,为黔西府第一悬案。秦桑曾特地前往黔西探查,但案发之地被当地县衙破坏,尸体亦早早入葬,唯留影偶一物证。

    郭夫子手中影偶做工粗糙,乃外行人仿制。但皮料上等,应出自富贵人家。

    “故,两案凶手非同一人,但行凶者皆借影子戏招鬼邪说,隐藏真实作案动机。”

    说及此,秦桑倏地停顿,思及另一可能,“又或两案凶手被同一人引导,借影偶犯案。”

    秦桑陷入沉思,娥眉紧蹙,对房中众人静默毫无察觉。

    宋焱目光深沉直盯向她,眸中疑惑探究翻江倒海却终被掩去,只平静一问:

    “秦姑娘可还有发现?”

    秦桑回神,将影偶置于宋焱手中,认真道:

    “此影偶雕刻的栩栩如生,应是戏目《魂梦萦》中骠骑大将军曹适一角。”

    “《魂梦萦》?”

    见宋焱双眉攒聚,颇为疑惑,秦桑喉间轻和细细道来:

    “此乃旧剧,讲述的是相府千金邬芊芊与落魄秀才曹适的爱恨纠葛。二人因家境悬殊,被迫分开。之后曹适弃文从武终得功名,回乡求娶邬芊芊,才知伊人已逝。”

    “宋大人!宋大人!”

    想及什么,秦桑眸眼雪亮,声调蓦地高昂:“戏目中后断,邬芊芊自戕于书案,死状同庞夫人一致。”

    “不对…”自觉说法不妥,她赶忙换了措辞:

    “是庞夫人死状同影子戏《魂梦萦》中相府千金邬芊芊一致。”

    闻言,宋焱拂袖回身,目中凌厉,“姜司直,宣和茶肆掌柜和走影人是否羁押?”

    “回大人,薛掌柜已囚于大理寺狱。但走影人…”

    姜司直面露苦色,支支吾吾:“走影人,卑职疏忽并未带回。”

    庞县令派人至大理寺报案时,提及庞夫人昨日于宣和茶肆观戏后,手攥影偶而亡。宋焱便觉此处恐与案件有关,随即差人将茶肆一干人等带回问话,以防万一。

    但…

    “还不快去将人带回来!”

    宋焱手指紧攒,眉眼带怒,眼中威严摄人魂魄。姜司直吓得连滚带爬离开,行至大门还撞到门柱。

    “此物证收好。”眸中余怒未消,宋焱却可耐下性子将影偶包裹妥当。递与谢曲后,他抬首睨了眼天色,

    “钱喀、巴翼、甄威,你三人留守思忆院,院中血痕及西书房不可有人靠近。其余人等,回大理寺。”说罢,宋焱长腿一迈先一步离开。

    繁贵富丽的马车,停于思忆院东门与闹市相邻之口,先前围于府院看热闹的人群已散去,街边只余几个面食小摊。

    宋焱方才跨过门枕,马凳便已准备妥当。他蹬腿欲上,却被人拽住衣袖。

    “明日大人查案之时,可否带上我。”秦桑小手嫩白,紧攥玄青袖袍,但宋焱眼神颇冷,

    “为何秦姑娘非要与此案扯上关系?”

    “我不信大人不知。”

    “我不知。”宋焱去意颇决,秦桑心中着急将袖袍攥得更紧。她眶目微红,却眸色坚定,

    “我秦桑终此一生,只为寻出父兄惨死真相,揪出凶手告慰秦氏戏班十七口人!请宋大人成全,准我同探此案。”

    这七年间,十一桩与影子戏相牵连案件,死者手中皆攒一影偶。与当年大理寺卿裴坚秉自戕时,死状颇为相似,这绝非偶然。

    只要参透其中关联,沿此线索查下去,父兄之死必能查明。

    “我并无成全人这一喜好。”宋焱言辞冷淡,决然抽出袖袍,掀帘而入。

    原本冷清的街道此时窜出一手拿藤条竹篮的老妪,神情悲愤拦住马车。

    “狗官,残害我儿的凶手就被你轻易放了!”

    听到动静,一青衣司直抽刀制住老妪,几个差役迅速打围马车。

    “何人如此大逆不道,敢拦大理寺卿车辇!”

    “哼,大理寺卿?明明就是趋炎附势之徒。狗官,不得好死!”

    见宋焱走下马车,老妪气愤难抑,竟不顾生死挣扎开来。她掀开竹篮素布,将其中烂叶全朝宋焱掷出。

    “大胆刁民,敢对大人不敬,速速押回大理寺狱!”大理寺丞邵英挺身挡于宋焱之前,怒不可揭下令,青衣司直随即将老妪压制在地。

    “罢了,大理寺狱只关奸佞之徒,将她放了吧。”一道清朗无波的声音响起。

    宋焱面色颇淡,似乎对此景象习以为常。他抬手随意撇去肩上菜叶,望向因此一幕怔愣的秦桑,

    “趋炎附势之徒,怎会成人所好,秦姑娘还是离我远些为好。”

    声色虚渺,她却听出其中自嘲之意,方要安慰,那人却已曲身踏入车舆。

    马蹄溅起浮尘,车辙向北延伸直至拐入旧巷。秦桑耳中混杂老妪断断续续的咒骂怨怼,独自一人久久僵于原地。

    宋焱未及而立,却位列九卿,乃朝廷正三品命官。坊间传言,其封官加爵之迅速皆因三年前,放纵右丞之子残害戏弄百姓。

    半日接触,此人材高知深,和稳淡泊,绝非自好曲意逢迎。但若一切皆为表象...

    秦桑摇摇头褪去烦思,宋焱是何品格与她无关,但如今无他准许探案,父兄之死何时才能查明。恶人已逍遥法外七年,她又如何能心安。

    “桑儿,救救我,救救我!”

    一片火光中,秦桑见爹爹困于木条钉死的厢房无法逃出。她冲进熊熊大火,却无论如何都触碰不到。

    火场之中,人越聚越多,皆是幼时抱过她,关怀过她的宗亲。此时一个个痛哭哀嚎,扒着铁链拴牢的窗柩,哭求她的相救。

    可她无可碰无可触,无可帮!

    无能为力的悲愤将秦桑从梦魇中拉回,猛然坐起才惊觉亵衣已湿。

    “秦叔叔,今日我同你一起出摊。”惊醒后,秦桑辗转难眠。干脆梳洗打扮妥当,至院中帮忙。

    “桑丫头,你好好歇着。”

    回话之人,四十有二,名秦振。原是戏班打杂,七年前因伤了腰未随同戏班入宫献演,倒是捡了条命。这些年多亏他起早冥暗支撑这馄饨铺子,秦桑才得温饱无忧。

    “秦叔叔,我先走一步了。”

    秦桑最不懂的就是劝言,秦振进屋取条帕子的间隙,她已先一步将木板车推出。支好摊,放好桌椅板凳,第一位客人便落座。

    来人叫了碗馄饨狼吞虎咽吃完,才从怀中掏出一玄铜腰牌。

    “邵大人吩咐,秦姑娘需收好此令。”

    大理寺丞邵英?那人不是说她乃招摇撞骗之徒,为何要与她令牌。

    秦桑甚是困惑,听命的差役却一问三不知。她仔细瞧了瞧这腰牌,材质虽不特殊但做工细致讲究。翻至背部,如意云纹内赫然刻着:

    “凡持牌准出入大理寺六门,大理寺卿,宋焱”

    这口是心非之人,害她一夜不得好梦。

    “秦叔叔,我有要事,先走一步。”秦桑将令牌收于袖兜,追上传令的差役,匆匆赶至大理寺。

    重檐九脊顶的庞大建筑巍然立于内华大街东侧,独占瑾西一坊。门前雄狮威风凛凛,六根蟠龙大柱分立两侧,十一级踏跺高耸威严。秦桑上前递出腰牌,守卫狐疑着上上下下打量多番才允与放行。

    入门处是一石砌照壁,其上无山水皆众生百象,绕行入内,“惩凶除恶律法严明”八字楹联,镶于正殿漆红门柱。府内无花鸟游园,万般物件庄重肃穆。

    “桑姑娘,宋大人已于刑询房等候。”

    秦桑初来不认路,只觉大理寺道路弯弯绕绕,随着传令差役步行一刻钟,才见“刑询房”三字。

    宋焱端坐正中,左侧案几为主簿,寺丞邵英立于右后,瞧她的眼神不算和善。左前一空椅,秦桑目光方落在上,宋焱便唤她坐下。

    还未坐稳,那人清冷低沉的声音便传出,

    “带宣和茶肆薛元上前。”

    薛掌柜被囚一日,眸中精光却不减。这人处于堂中,立得板正,不畏不惧。

    “庞夫人近半月,皆去宣和茶肆观影子戏。前日自茶肆回府后便身亡,手中攒一影偶。薛掌柜可有所想?”宋焱目中锐利,先一步施压。

    “大人。”薛元躬身一拜,面上无惧,平静道:

    “庞夫人确日日来观戏,但小人茶肆设这影子戏已有十年,往来宾客颇多,日日所来亦颇多。”

    “小人素日与庞县令及庞夫人并无往来,更无纠葛,实在与庞夫人之死扯不上纠葛,请大人明察。”

    宋焱曲指叩向案台,并未应答,睨了眼秦桑,她即刻会意,问道:

    “坊间皆言,庞夫人死于鬼祟。这招鬼之物,便是宣和茶肆所设影子戏。”

    “谬言。”薛元眉目蹙紧,目中起火,先前淡然不再,

    “总角年岁,我便喜这影子戏。想当年,各地茶馆酒肆,就连那街头小铺皆设影子戏目。如今遮遮掩掩不说,还被冠以招鬼祟的恶名。”

    “我薛元在茶肆设这影子戏,只为喜爱,断不信影偶能杀人!”

    如今世道此言颇为大胆,但薛掌柜坦荡如砥。思及影子戏如今的凋零残落,秦桑眸中波动,抬首平复后才继续,

    “前日,庞夫人何时离开茶肆?”

    秦桑坐得端正,目中认真,与提及鬼祟时的漫不经心极为不同。薛掌柜这才知晓,之前所言皆为试探,讯问方才开始。

    “前日…”薛掌柜蹙眉思索,“影子戏日设两场,每逢十五加一场。前日九月初八,庞夫人应是午时离去。”

    “午时?”宋焱与秦桑不约而同出声,颇为惊异。薛掌柜见此阵势慌忙改口,“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茶肆地处偏僻,日常往来茶客并不多,庞夫人又是贵客,伙计与我颇为看重。但前日…”

    薛掌柜垂首苦思,自言自语起来。

    秦桑与宋焱互望一眼,未作一言却读懂彼此眸中所达。若庞夫人午时已离开茶肆,那午时至生辰宴散去的三个时辰她在何处?

    那日她匆匆出府,连婢女都未带,定是见了重要之人,或有重要之事。

    所见之人会不会就是凶手?

    “哦,对了!”一刻钟后,薛掌柜猛然抬首,似想起什么,“这影子戏每日至少两场,但前日影子张突发腹痛,走了一场《魂梦萦》便匆匆离去。”

    “庞夫人那日也似有心事,并未认真观戏,戏毕便不见身影。”

    “大约何时?”秦桑急问。

    “未到巳时。”

    未到巳时…如此说来,庞夫人当日有四个时辰不知去向,且她观戏心不在焉,究竟所谓何事?走影人那日也恰好腹痛,是否太过凑巧?

    除此外,还有古怪…但秦桑一时却忆不起何处古怪。

    思索良久,不得通透。秦桑闭目将两日所闻所见所感,细细梳理一遍,思绪倏地明澈,

    “薛掌柜,夫人每日观戏后即离开,还是在茶肆留至日落?”

    薛掌柜不知何来如此一问,直言答道:

    “庞夫人从未有一日留于日落,影子戏结束她便离开,应是回府用午膳。”

    “茶肆影子戏每日设两场,每逢十五加一场。若两场,午时便可结束。但庞县令却说近半月,日日夫人辰时出府观戏,日落才归。”

    故,庞夫人不仅前日行踪不明,她近半月从宣和茶肆离去后皆不知去向。或许,观影子戏只是一个幌子…

    她每日午时至日落,到底所去何地所见何人?

    宋焱眸中弥漫暗雾,亦有此疑惑,随即起身吩咐:

    “曾全,石布,你二人速去打听庞夫人近半月行踪。”

    又回身嘱咐邵英,“你在此继续审讯茶肆众人。”

    “秦桑,你同我去庞府。”宋焱摘掉红瑙冠帽,未换官服匆匆离去,“立即提讯庞夫人的陪嫁丫鬟,诸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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