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兮从那软成一滩烂泥的长兴身上,把他的小厮服饰扒了下来。

    将自己原本的衣服扔到他身上,依然拿好绳子把他牢牢捆住,还贴心地给他调整了个最舒适的躺姿,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离开。

    这间屋子曾是胡府一个老仆的住处,据说不知为何突然暴死,这屋子也成了晦气阴邪之地。

    胡府上下无不忌讳,这屋子不算偏僻,平时往来人不少。但众人宁可绕它旁边的池塘多走半里路,也要避得远远的。

    陶兮自然不信什么鬼神的,将长兴关在这里,也恰好借这些个闹鬼传说避人耳目。

    她回到小厮们住的群房,门虚掩着,还维持着长兴离开时的样子。里面传出梦呓和鼾声,五六个小厮四仰八叉,并排睡着。

    最靠墙边的有个位子空着,大约就是长兴的床位了。低头一看,捱着长兴的人居然就是“青竹”,——贺晃。

    他以一种非常憋屈的瑟缩姿势睡着,额头还有细汗,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灵活转动,像是陷入了什么梦魇。

    陶兮冷眼看着他,想起黄雪儿那一身的伤痕,被病痛折磨得蜡黄干瘦的身躯,对贺晃本人产生了发自内心的鄙视和恶心,连站在他身边都觉得晦气。

    有一种人,他总怀揣着与他本人资质学识不匹配的野心,总觉得自己的不成功是源于外界环境的禁锢,和身边人的不理解。也借此埋怨自己的出身和父母。

    殊不知,他自己的才能撑不起野心,就只能以一些卑劣的手段去走邪魔外道,却无力避免成为掌权者的玩具的结局。简而言之,就是又蠢又坏。

    贺晃就是这样,在现代是个软饭硬吃的人物。凭借巧言令色,和出神入化的伪装,得到了黄雪儿的垂青,“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就觉得自己比谁都聪慧,比谁都有本事了。

    他当时将黄雪儿卖给那个糟老头子后,还放给她一句话,自己今后将前途不可限量,黄雪儿在这里只会阻碍他。

    如今也只是躺在这个简陋的大通铺上,与那些他曾经嘴上最不屑的“死穷鬼”毫无分别。

    旁边有这么一个人,陶兮毫无睡意,倚在墙上,在昏暗中静等着黎明的到来。

    天刚微微亮,院里已有人起来洒扫院子,房内人陆续都醒了过来。

    其中一个坐起来,揉眼睛打着哈欠,突然见昏昏暗暗的,“长兴”冷冷站在墙边,吓了一跳:“长兴,你这么早醒了?”

    这粗犷桀骜的声音,陶兮这几日观察已经牢牢记在心里,是最近在胡正麟身边颇得脸的喜旺。

    陶兮低声应了一句:“嗯。”

    变声的药剂就在袖里,但现在并没什么必要就吃,因此这声应答用的本音。

    好在喜旺刚醒来,意识迷离,并未察觉到什么:“急什么?昨天老爷就说了,今天要问少爷功课,我看今天少爷是不出门了。没咱们啥事!”

    他将被子团了团,下床指着贺晃说:“把青竹叫起来,昨晚他不小心把少爷喜欢的琉璃盏打碎了,还有脸睡觉呢?”

    陶兮点点头,站在贺晃头顶,“啪”的一声,毫不客气地狠狠照脸扇了一巴掌。

    这声动静可不小,旁边本来还迷迷糊糊赖在床上的人都惊醒了,喜旺也愣住了:“长兴,你......”

    喜旺一双贼眼瞪得浑圆,感觉眼前的长兴像是突然吃了熊胆,往常闷葫芦软趴趴的,今天怎么突然一股子牛劲。

    贺晃被扇醒,脸上还火辣辣的疼,见众人和喜旺的表情,很快理清了一切。他怒火中烧,恶狠狠瞪着陶兮:“长兴,你吃错药了?你他妈敢打我?!”

    陶兮冷冷地回看他,一言不发。

    贺晃看着她的眼睛,原本快要烧到天灵盖的怒火突然一下子熄灭了,只觉得这眼神里冰凉阴鸷,还有着化不开的厌恶。

    平时的长兴只是木讷憨直,之前被他欺凌的时候,也是敢怒不敢言,毕竟彼时贺晃是最得脸的人。

    他的脸上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神色?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一旁看戏的喜旺看得津津有味,他一向对“青竹”嫉妒厌恶,乐于见到别人给青竹找不痛快。

    眨眼间,外面天光大亮起来,院内逐渐热闹了,喜旺过来假意劝架:“好了好了,都别吵了。少爷应该是起了,还不赶紧起?”

    几人只得放下这一段官司,匆匆起来洗漱,各自忙活了。

    伺候少爷主子吃饭洗漱的活计,自然有屋内的丫鬟婆子们主事,轮不到这些小厮们。

    陶兮小心观察着周围人的一切,有样学样,吃饭喝水都在一处。做完这些,便都呆在院外的门房,等着里面少爷的使唤。

    豪门大家规矩森严,府内凡男子仆从,都在外院住着。与内宅隔着一道墙和几扇门,非主子传召不得擅入。因此即便已经听到内院里胡二公子说话的声音,也只能静静等着。

    直至日上三竿,内宅那边才有人过来开门,急匆匆叫走了喜旺和“长兴”:“老爷叫二少爷过去呢,昨天是你俩陪二少爷出去的,老爷问话起来,都仔细着点!”

    胡正麟大早上吃得肚子浑圆,正靠着廊柱揉肚子,见喜旺和长兴二人进了院子,朝他们招手:“来来,过来。你俩听好了,待会儿去见老爷,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给我想清楚了。”

    喜旺忙不迭地连声答道:“二爷放心,二爷放心。”

    胡正麟掏了掏耳朵,见一旁的“长兴”唯唯诺诺跟着点头,大概也是习惯了。他摆了摆手,两个人便小步跟着出了院门,往胡廷瓒所在的书房而去。

    到了一处幽静的宅院,四周竹林花木围绕,窗几明净如洗,门上一块匾字迹苍劲有力写着“燃藜轩”。

    陶兮惊讶地发现,之前一路上走路吊儿郎当的胡二公子,一来到这院内,收敛了那副德行。神色严正,整理仪容,小心翼翼地踏过正屋门槛。

    陶兮和喜旺被留在门外,等候问询,但都竖着耳朵听屋内的动静。

    屋内胡廷瓒正端坐在书桌前,桌上书籍垒成书山,胡正麟站在桌前只能从书山的缝隙里,看见父亲那一贯绷紧的严肃面容。

    胡正麟进门后请了声安,语气格外乖巧:“父亲一早便处理事务,真是辛苦。今日身体安否?”

    “还活着呢。”胡廷瓒抬头冷笑着,“看看你这脸,昨天白天又是去哪儿逛了?这又是哪个唱曲的指甲刮破的?”

    胡正麟下颌处有一道不太明显的红痕,刚才见他时陶兮便已注意到了,只当是被什么东西划的。

    毕竟她不是古代人,想不了那么多。经胡老爷这么一通讽刺,才恍然大悟:看来知子莫若父嘛。

    “这是......昨儿个婉清生日宴上高兴,大约是醉了,不小心碰到桌角的。没去什么酒楼,就是和几个好友聚了聚。”

    他这番说辞大概用过几次,或许也是身为父亲太过了解儿子脾性,胡廷瓒怒极反笑:“既是没有,你身上的那鎏金香囊哪里去了?我已打发人去巧燕楼,果然寻到了这个,你看看。”

    胡廷瓒将香囊从袖中掏出,掷在书桌上,那香囊做得精巧绝伦,玲珑剔透,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骨碌碌在桌上转了几下。

    胡正麟大惊失色,差点咬了自己舌头,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辩词。

    “蠢材!”胡廷瓒提高了声音喝道,“整日里东游西荡,荒疏学业,现如今二十有三了,毫无建树!你放眼整个问天府的公子少爷,哪个像你这样混账?连那个糊涂李通判的儿子竟也中了举人,论出身论品行,你家里那样不比他家强?怎么反倒不如他呢?”

    喜旺向陶兮递了个眼神,满脸写着“你看,又开始了”这几个字,一到这种时候便是胡老爷又要开始长篇大论教育儿子了。

    “......你素日里都是什么狐朋狗友?这次春闱,有几个上了榜的?你还看不起李家,那李府公子前几日山色春晖摆酒席,竟连沈池都去参加了。偏你邀请沈池来家论经讲学,人家几番推辞,还不是因为你太蠢材了,胸无点墨,根本不屑与你说话!”

    怎么听胡老爷这番说辞,倒像是有八九分火气从沈池那儿来的,只是借口撒在自家儿子身上了?

    陶兮皱了皱眉,想起之前在那酒楼里见到的沈池。胡府人口中的沈池,冷清寡言,态度疏离。可那日的沈池在宴席上虽说脸上平静,终究也是圆融温和,左右逢源的。似乎他只是对胡府的人态度冰冷。

    屋内沉默了良久,胡廷瓒缓声叹道:“......婉儿的心思你我都知道。她刚满十六,该谈论婚事了,可看她这个样子,只怕是除了沈池谁也不嫁。我们一向和沈家交情不深,我又是长辈,许多事情不好说出来,只能期望着你好歹替父分忧。婉儿是你亲妹妹,你得多照应照应她呀。”

    见胡廷瓒怒火渐熄,话题重点也不在自己狎妓浪荡,刚才还大气不敢出的胡正麟忙凑上来回话:

    “父亲教训的儿子都记着。我虽愚钝,但也明白父亲的苦衷,和妹妹的心思。两日后清净寺的祭祀典礼,我就是为着妹妹的事,才几次三番邀请沈池。昨儿个他派人传来口信,欣然同行。您看,我对妹妹的事那都是放在心上的,怎能不替父亲分忧呢?”

    胡廷瓒满脸惊讶:“当真?沈池答应了?”

    陶兮心里奇怪,依照之前沈池对胡府的态度,都是躲瘟神一样唯恐避之不及。连讲书论道之类冠冕堂皇的理由都很难请得动,岂料一个微不足道的山寺巡游倒是答应了。

    不知当他知道,胡正麟和胡婉清准备给他演一出好戏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千真万确。彼时东边的李公子、梁公子都会一同前往。儿子一直谨记父亲教诲,和真正有才有德的人多多交往,绝不和那种才识短浅,‘利尽而散’的小人来往!”

    这句话触动了胡廷瓒真正的心思,他长叹一声,脸上的愠色早已褪尽,语重心长地叮嘱道:“是啊,‘利尽而散’,以怨报德的小人,千万不得来往。当初我就是被黄安那个小人蒙蔽,对其施以恩惠,推心置腹。谁承想,他现在反倒要踩在我头上了!前车之鉴,千万谨记。”

    见父亲气消,胡正麟松了一口气,忙不迭殷勤斟茶给老父亲赔笑:“这黄安就是个见利忘义的无耻之辈!六年前他还是个半死不活的灾民,都是父亲好心收留,后面千方百计安排,才许他去金水当了个官。谁知他竟不安分,暗地里还和许之桢勾搭上了,这两个心术不正,凑一块,倒苦了认真为民的父亲,替他们收拾江南这烂摊子......”

    胡廷瓒满腔愤懑无处宣泄,又不好将这官场之事与儿子所说,只得扬了扬手,将儿子打发出去了。

    人心里一旦涌上当下最烦恼最闹心的事情,那眼前这些小气也就不算什么。相比于背主偷生的无耻小人,糟心顽劣的儿子看着都可爱起来了。

    胡正麟逃过一劫,嬉皮笑脸地出来叫走站在庭前的两个小厮。喜旺笑眯眯地恭贺他,忙跟了上去,走了几步回头却发现“长兴”还愣在原地。

    “长兴?你聋啦?”

    陶兮跑了几步,跟在胡正麟身后,低着头一副恭谨的模样,思绪却早已飞到天外了。

    她对“六年”这个数字太敏感了。爆炸事故发生在六年前,许多人就是在这事故中被卷进这里的。

    这个黄安的出现时机恰好也是六年前,由不得她多疑。而且此人当过官的地方,正是之前严令尘说的金水县。

    关联性如此强,不得不留心了。

    才被父亲训了一通,抓住了尾巴,胡正麟还没胆大包天到顶风作案,依然出去花天酒地。他懒懒散散地在家中的园子里逛了逛,兴趣缺缺,又踱回到自己屋内看书消遣时光。

    当然看的是之前喜旺给他偷偷买的那类“浓词艳赋”,野史话本,这可比那乏味的四书有趣得多了。

    这一天过得极其散漫无趣,胡正麟今晚甚至连丫鬟都懒得调戏,满脑子都是怎么给沈池设计,怎么为自己妹妹谋得这个好郎君。天刚擦黑,他便早早歇息了。

    下人们也都难得清闲。小厮们回到房间,胡乱聊了几句,也都睡下了。

    等周围人都睡熟了,鼾声传来。黑暗中陶兮睁开眼睛,从床铺上爬起来轻轻开门,朝关着长兴的那“鬼屋”走去。

    刚一进门,就听见长兴呜咽了一声,他身上被捆得难以动弹,只能在地上滚动,蠕动到陶兮脚下叫着:“救命!终于有人来这里了,救我......”

    陶兮淡漠无情的声音从他头上响起:“叫谁呢?除了我还会有谁来这里?”

    还在不停挣扎的身体突然僵住了,长兴心如死灰地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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