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落日的最后一缕光芒被天边青山吞噬前,一行人终于通过守卫夹枪带棒的盘问,城门在身后发出沉重低闷的声音,数人推着它缓缓闭合落锁。
而那个盘问的守将,依然还将眼神放在他们身上。像是强行调动脸部肌肉,在脸上挤出一个笑:“你们这经商的真辛苦啊,拉的这可都是精细物件,怎么不找个镖队?”
杜璟朝他作揖,完全一副虚荣谨慎的商人模样,笑得温和谄媚:“现如今行情不一样,镖队要价太高,而且我们货物也不多,用不上镖队。反正都是要出海卖给洋人的小玩意儿,自己拉就够了,还能省一大笔钱呢。”
守将这番话假意调侃,实则试探,毕竟这年头,商人运货大多都靠镖队护送。也有自己送货的,都是逞侥幸之心,或吝啬贪财不肯多花钱的。杜璟这套说辞倒也合情合理。
那人用鼻孔出了声气,眼神飘向后面白净清丽的女子身上。
看到女子身上也素净无比,连首饰都没个,更加深了他对眼前这个人的偏见:一个要钱不要命的铁公鸡!
女子抬眼对上他的眼睛,吓得花容失色,拽着杜璟的袖子往他身后缩。而杜璟也顺势抬手将她挡在身后。
“真搞不懂你们人,出门在外都喜欢带个娘们,也不怕累赘......——你们可以走了!”
杜璟千恩万谢又作了个揖,在前先行,“伙计”们紧跟着离开了。直到走出这些守卫的视野之外,陶兮才松开手,恢复了往日波澜不惊的表情。
一旁的云昇瞧见四下无人,朝她敬佩得发出赞叹:“陶姑娘,你刚才演得真像!那人从咱们进城就一直盯着你看,我还担心你被他瞧出什么端倪呢。”
“......这点事我还是做得到的。”
陶兮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嫌弃。
福集镇算是许之桢势力范围最边缘的一个城镇了。在此往东,就正式进入其管辖区域。这城镇不算大,但是倒也热闹,夜色还未深,街边一些摊贩期待着能将今日的存货清空,依然守在街道旁吆喝着。
往来的人好奇地朝商队投来目光,各家各户点上灯,不时还从房屋里飘来饭菜香气,和孩子玩闹的声音。一众人在荒郊野岭行进一日,紧绷的心思终于在这人间烟火里稍稍放松些,一路上鲜少说话,心事沉闷的杜璟眉头也松缓了下来。
他们顺着路人的指引,来到福集镇最大的客栈,老板见到这一堆人,早笑脸盈盈地迎出来:“哎哟,贵客来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快请进,快请进!——呃,阿大,阿二,把马匹都牵到后院去!”
杜璟面上淡淡的,只低声唤了声“应忠”。
应忠常和云昇一同,侍立在杜璟身边,是个闷葫芦,总是一脸严肃。众人说笑也从不参与,保持着距离,好像与一切都格格不入。,一路上陶兮都没听到他开口说话过。
“是。”应忠答了声,长腿一迈几步走到柜前,“三间上房。备点好茶上来。”
说着从怀里掏出块银饼丢了过去。
他面色严肃,硬朗的五官不含一丝笑意。那老板满口搭讪的话被堵在喉咙,面上一哂顿觉无趣,沉甸甸的银饼接在手里,也不敢多废话,忙指挥着伙计带路忙活。
他们这一行人算上陶兮一共六人,三件上房捱着,各自两人一间,最中央的肯定是杜璟。这小镇太偏远,虽说是上房也没好到哪里去,方寸之地略显局促,好在五脏俱全,甚至还备了屏风,在后面隔出个空间用以换衣。
店伙计俯首躬身的,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将他们迎进房间,不住地往杜璟和陶兮两人身上看。一个玉树临风的俊美公子,身边跟着个花容月貌的女子,很难不引人注目。即便他掩饰得很好,但那过于频繁的视线还是让人不快。
见多识广的善王殿下,既能在玉楼金殿里恣意休憩,也能在荒郊野地中幕天席地。对这逼仄寒酸的客栈眉头也不皱一下,随意地找了个地方坐下。
陶兮在身边给他斟茶,动作自然,仿佛是做惯了的。见那伙计还呆在那里,皱了皱眉:“还有事吗?”
“官人若有什么事,尽管唤小的,——小的叫刘三。夜里也有守班的,若您晚上要叫水,也只管吩咐。”
说罢他呵呵一笑,合上房门便下楼了。
陶兮隔着窗纸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默了半晌,问杜璟,“少爷,为什么他要说晚上叫水再吩咐,难道白天不给水吗?”边说边打开茶壶往里看了眼,满腹疑惑:“这不是有水吗?难道不干净?我去叫他重换......”
“——不必了。他不是这个意思。”
“唔?”
“......”
杜璟神色微哂,和一头雾水的陶兮对视片刻,移开目光轻咳了声,端起茶杯拒绝再开口。
屋内烛火明亮,能看见他微红的耳尖,陶兮将喉咙里的话咽了下去,隐隐察觉到这个词应该是有别的含义。
即便他们来之前读过多少资料,受过多么严苛的训练,也绝不可能完全了解这个世界。而且许多关于这里的风俗、历史、文化等资料,都是很多调查员切身经历后才得知的。若是遇上从未听过的词汇,就会遇到这样尴尬的场景。
要是这个时候万能的严老师在就好了。
严令尘在这里也是卷王,简直是人肉图书馆,许多资料上简略说明的东西他了如指掌,不仅如此他偶尔还能说出些资料上都没有的。
夜色如水,楼下喝酒谈笑的喧闹渐渐变小了,有伙计忙碌洒扫的声音传来,楼梯那边时不时传来人上楼“嘎吱嘎吱”的声音。
陶兮从来最自豪于自己的职业素养,虽然她完全不知道当丫鬟要干嘛,然而毕竟可从影视作品里触类旁通。所以她忠实履行着人设,一直在杜璟身边斟茶倒水,整理床铺,还颇有气势地指挥店伙计送来热水,伺候梳洗之类的,忙个不停。而杜璟就一直含笑不语,直到夜深人静,旁边的住客都熄了灯才消停下来。
这时候陶兮猛然醒悟:晚上睡哪儿?
她站在屋子里转了个圈,窄小的客房里就一张床,反正没指望堂堂王爷纡尊降贵把床让给她,那她晚上得睡地板吧?
满脑子公事公办,正气凛然的好青年陶兮根本没意识到,问题的关键是,自己和一个只见了两面的男人共处一室,甚至还要过夜。
杜璟窗边的桌前翻着本书看,是个十分放松的姿势。俊秀的五官在烛光下更添了三分颜色,身量飘逸,仪态优雅,活脱脱一副美男闲坐图。
他看到妙处正唇齿噙香意犹未尽,突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循声抬头,陶兮从她包袱里掏出个毯子,还有些衣物,正在往地上铺。
“......陶姑娘,你在干什么?”
陶兮埋头忙活着:“少爷,我既答应跟在身边,您叫我‘姑娘’恐引人多事。”
“好......陶兮,你在干什么?”杜璟又重复了句。
“铺床啊。晚上我就在这儿守着您,您要喝茶就叫我。我没当过丫鬟,哪里做得不好还请您见谅。”
“......”
陶兮呼哧呼哧地忙完了手头的伙计,这才松了口气,抬头想问些话,却发现杜璟盯着自己,满脸的欲言又止。
“少爷?”
杜璟放下手上的书,吸了口气,似乎是有什么话想说中途改口了,语调轻柔:“......出门在外,不必在意这些尊卑之分。你一夜未眠,今天又跟着我奔波整天,想必很累了。这房间本来就是给你的,我去隔壁找云昇挤挤就行。”
陶兮首次在杜璟面前毫不掩饰地露出了茫然之色。
杜璟说完就直起身,稳步走到门口,用扇子指了指床铺的位置,嘱咐了句:“早点休息。”,看了眼门外无人,便带上门离开了。
很快地,隔壁房间传来开门的声音。
狭小的客房内阒然无声,连烛火的跳动都格外清脆入耳。陶兮缓缓站起来,脸上的茫然被严肃取代,看着隔壁房间的方向若有所思。
她屈起指关节抵在唇下,这是她思考时无意识的动作。这一路的相处,陶兮反而对这个善王的性格更难摸清,也辨不清他究竟有何目的。
平心而论,杜璟天潢贵胄,但与人交谈相处没有半分身居高位的架子,无论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能真正去游历民间,以一个普通行商身份体察疾苦民情。在听到仙池官匪勾结、百姓艰辛之时,那嫉恶如仇的怒意也是发自真心的。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他都和传闻中所说的并无差别,甚至比传闻中更丰满真实,难能可贵,是不折不扣的“善”。
然而他在江南布下眼线,暗中监视官员的事也是千真万确的。且早在几年前就已布下,手里的情报网很是迅疾高效,身边的侍卫各个武艺高强,恐怕在整个国家也找不出几个更强的了。他还试图拉拢陶兮,让陶兮也为他做事。
他能在高度集权的皇帝眼下建立自己的情报网,有这般能力,只是为了惩治贪官,为国除害吗?
还是说,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正的意图另有其他呢?
胳膊上的震动打断了她的思绪,正好四周无人,陶兮干脆从善如流,一屁股坐在床上。掏出通讯机掰直了点开一看,是严令尘发来的:
【一切都还好吗?】
陶兮:【都好。现在一个叫福集镇的地方,明天继续向东。】
回复很快,很显然他现在也在安全地点。
严令尘:【明白。你先应付着杜璟,确认刘衍的消息后,咱们会合,去见戴宁】
陶兮:【他也在这里?】
严令尘:【对。他有新线索了,关于公司研究员的。而且此人和刘衍见过,得先保证他的安全。】
她顿了顿,沉吟了许久,手指继续动了起来:【没问题。话说,有件事想问问你。】
严令尘依旧秒回:【什么?】
陶兮:【叫水是什么意思啊?】
......
这条消息发送过去后,严令尘就跟掉了线一样,刚才还条条秒回的效率忽然消失,迟迟没有回信。陶兮以为他身边来了人,不方便回话,正准备熄屏,消息跳了出来:
【?】
只有一个问号。
不过接下来他的消息就像堵了好久的洪水,终于开闸泄出来了一样:
【是谁跟你说这句话的?杜璟?】
【你和他难道住一个房间吗?】
【陶兮,你听我说。接下来马上,远离杜璟,把你的麻醉针对着他,撂倒,然后逃跑。】
【我会来接应你。】
看着这接连跳出的消息,陶兮惊叹于严令尘手速得有多快,这么多字几秒钟就打完了。她越看越摸不着头脑,有点哭笑不得,但还是将他的问题一一回答了:
【不是杜璟,是店里的伙计,说要是晚上需要叫水,就吩咐他。杜璟对外称我是他的丫鬟,所以住店时我俩是一起的,不过他还挺有风度,说这房间让给我,他现在在隔壁和他侍卫挤一个房间。】
严令尘发来一个点赞的表情:【真不愧是王爷,就是会做人。】
不知为何,陶兮总感觉他这句话越品越有种讽刺的口吻。
陶兮:【所以叫水到底是指?】
严令尘:【......】
严令尘:【男女行房。因为古时卫生条件远不如现代,所以都要洗几次澡的。】
陶兮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伙计的笑那么猥琐,原来是这个意思,她揉了揉眉心,回了句:【知道了......我说杜璟表情怎么那么古怪。】
严令尘:【明天我会抽空整理些资料补充进去,记得看。晚安。】
陶兮:【晚安。】
......
陶兮收起通讯机,走到桌前吹灭了蜡烛,在黑暗中仔细听了听隔壁的动静,确定没人在监视,才放下心来。刚一躺下,接连的疲惫就席卷上来,沾了枕头就失去意识了。
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竟感到意外,难得的没有噩梦袭扰。外面热闹纷杂起来,有人慢步上楼,走到她门前轻轻叩了下:“娘子,娘子?”
是店里的老板娘。
陶兮答应了声,随便凑到镜前收拾了下乱发和衣领,打开房门。老板娘端着盆热水,后面还有个小女孩举着托盘,看陶兮一脸刚睡醒的样子,笑得眉眼弯弯:“你家官人说,让我们上来看看你醒了没,好给你送水来梳洗。”
“他人呢?”
“卯时就起了,现在楼下喝茶呢,说等你醒了一起出去。”
陶兮无声地啧啧称奇,这善王昨夜不也是一夜没睡么,怎么还能这么精神?
她没敢耽搁,匆匆用茶水漱口洗脸,着急忙慌下了楼。杜璟正端坐在客栈大堂一方桌前,悠然自在品着茶,见陶兮一脸火急火燎,朝她笑道:“睡得好吗?”
“......你怎么不叫我?”
她刚起来不太清醒,下意识用了“你”这个称呼,旁边的侍从侍卫眼观鼻鼻观心。杜璟仍然波澜不惊,用眼神示意她坐下:“本就没什么要紧的事,所以没打扰你。”
陶兮朝他对面的位置走去,边走边说着:“少爷醒了,丫鬟没醒,这让外人听见......”
“——娘?娘!您怎么了?!”
一声惊恐到变形的惊呼打断了陶兮,这声音太过突兀尖锐,所有人都循声望去。
大堂角落里有一对母子,儿子正跪伏在她脚下失声痛哭,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年迈母亲两手死死卡着自己喉咙,脸憋成了紫红色,喉咙发出“嗬嗬”的声音,整个人痛苦地抽搐着。
众人陷入短暂的死寂,有颤抖尖细的声音冒了出来:“怎么了?是、是不是......中、中毒了?”
“什么?中毒了?!”
“老婆子脸都紫了!不好,饭菜有毒!”
大堂陷入混乱恐慌中,有人惊惶逃窜,不慎打翻了饭桌。老板正和老板娘调笑,霎时间大惊失色,想走近前看看,早有人愤怒地揪着他衣领,恶狠狠地质问。
小小客栈内乱成一锅粥,杜璟站起来示意应忠去查看。忽一转眼,旁边的陶兮早没了身影。
他怔楞了一瞬,四下寻找,却发现陶兮挤开人群往那对母子走去。
“起开!”
她一把将那个哭得死去活来的儿子掀开,从老太太背后双手环抱住,一手握拳放在其胸腹,一手覆在上面,将老太太身体用力挤压着。
那儿子被陶兮掀翻在地上,摔了个屁股墩儿,也忘了哭,坐在地上直发愣。
老太太干瘦的身体被陶兮压得一颤一颤的,她用力在其腹部按了几下,只听老太太“哇”的一声,口中呕出个白色的圆团。
而那个盘问的守将,依然还将眼神放在他们身上。像是强行调动脸部肌肉,在脸上挤出一个笑:“你们这经商的真辛苦啊,拉的这可都是精细物件,怎么不找个镖队?”
杜璟朝他作揖,完全一副虚荣谨慎的商人模样,笑得温和谄媚:“现如今行情不一样,镖队要价太高,而且我们货物也不多,用不上镖队。反正都是要出海卖给洋人的小玩意儿,自己拉就够了,还能省一大笔钱呢。”
守将这番话假意调侃,实则试探,毕竟这年头,商人运货大多都靠镖队护送。也有自己送货的,都是逞侥幸之心,或吝啬贪财不肯多花钱的。杜璟这套说辞倒也合情合理。
那人用鼻孔出了声气,眼神飘向后面白净清丽的女子身上。
看到女子身上也素净无比,连首饰都没个,更加深了他对眼前这个人的偏见:一个要钱不要命的铁公鸡!
女子抬眼对上他的眼睛,吓得花容失色,拽着杜璟的袖子往他身后缩。而杜璟也顺势抬手将她挡在身后。
“真搞不懂你们人,出门在外都喜欢带个娘们,也不怕累赘......——你们可以走了!”
杜璟千恩万谢又作了个揖,在前先行,“伙计”们紧跟着离开了。直到走出这些守卫的视野之外,陶兮才松开手,恢复了往日波澜不惊的表情。
一旁的云昇瞧见四下无人,朝她敬佩得发出赞叹:“陶姑娘,你刚才演得真像!那人从咱们进城就一直盯着你看,我还担心你被他瞧出什么端倪呢。”
“......这点事我还是做得到的。”
陶兮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嫌弃。
福集镇算是许之桢势力范围最边缘的一个城镇了。在此往东,就正式进入其管辖区域。这城镇不算大,但是倒也热闹,夜色还未深,街边一些摊贩期待着能将今日的存货清空,依然守在街道旁吆喝着。
往来的人好奇地朝商队投来目光,各家各户点上灯,不时还从房屋里飘来饭菜香气,和孩子玩闹的声音。一众人在荒郊野岭行进一日,紧绷的心思终于在这人间烟火里稍稍放松些,一路上鲜少说话,心事沉闷的杜璟眉头也松缓了下来。
他们顺着路人的指引,来到福集镇最大的客栈,老板见到这一堆人,早笑脸盈盈地迎出来:“哎哟,贵客来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快请进,快请进!——呃,阿大,阿二,把马匹都牵到后院去!”
杜璟面上淡淡的,只低声唤了声“应忠”。
应忠常和云昇一同,侍立在杜璟身边,是个闷葫芦,总是一脸严肃。众人说笑也从不参与,保持着距离,好像与一切都格格不入。,一路上陶兮都没听到他开口说话过。
“是。”应忠答了声,长腿一迈几步走到柜前,“三间上房。备点好茶上来。”
说着从怀里掏出块银饼丢了过去。
他面色严肃,硬朗的五官不含一丝笑意。那老板满口搭讪的话被堵在喉咙,面上一哂顿觉无趣,沉甸甸的银饼接在手里,也不敢多废话,忙指挥着伙计带路忙活。
他们这一行人算上陶兮一共六人,三件上房捱着,各自两人一间,最中央的肯定是杜璟。这小镇太偏远,虽说是上房也没好到哪里去,方寸之地略显局促,好在五脏俱全,甚至还备了屏风,在后面隔出个空间用以换衣。
店伙计俯首躬身的,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将他们迎进房间,不住地往杜璟和陶兮两人身上看。一个玉树临风的俊美公子,身边跟着个花容月貌的女子,很难不引人注目。即便他掩饰得很好,但那过于频繁的视线还是让人不快。
见多识广的善王殿下,既能在玉楼金殿里恣意休憩,也能在荒郊野地中幕天席地。对这逼仄寒酸的客栈眉头也不皱一下,随意地找了个地方坐下。
陶兮在身边给他斟茶,动作自然,仿佛是做惯了的。见那伙计还呆在那里,皱了皱眉:“还有事吗?”
“官人若有什么事,尽管唤小的,——小的叫刘三。夜里也有守班的,若您晚上要叫水,也只管吩咐。”
说罢他呵呵一笑,合上房门便下楼了。
陶兮隔着窗纸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默了半晌,问杜璟,“少爷,为什么他要说晚上叫水再吩咐,难道白天不给水吗?”边说边打开茶壶往里看了眼,满腹疑惑:“这不是有水吗?难道不干净?我去叫他重换......”
“——不必了。他不是这个意思。”
“唔?”
“......”
杜璟神色微哂,和一头雾水的陶兮对视片刻,移开目光轻咳了声,端起茶杯拒绝再开口。
屋内烛火明亮,能看见他微红的耳尖,陶兮将喉咙里的话咽了下去,隐隐察觉到这个词应该是有别的含义。
即便他们来之前读过多少资料,受过多么严苛的训练,也绝不可能完全了解这个世界。而且许多关于这里的风俗、历史、文化等资料,都是很多调查员切身经历后才得知的。若是遇上从未听过的词汇,就会遇到这样尴尬的场景。
要是这个时候万能的严老师在就好了。
严令尘在这里也是卷王,简直是人肉图书馆,许多资料上简略说明的东西他了如指掌,不仅如此他偶尔还能说出些资料上都没有的。
夜色如水,楼下喝酒谈笑的喧闹渐渐变小了,有伙计忙碌洒扫的声音传来,楼梯那边时不时传来人上楼“嘎吱嘎吱”的声音。
陶兮从来最自豪于自己的职业素养,虽然她完全不知道当丫鬟要干嘛,然而毕竟可从影视作品里触类旁通。所以她忠实履行着人设,一直在杜璟身边斟茶倒水,整理床铺,还颇有气势地指挥店伙计送来热水,伺候梳洗之类的,忙个不停。而杜璟就一直含笑不语,直到夜深人静,旁边的住客都熄了灯才消停下来。
这时候陶兮猛然醒悟:晚上睡哪儿?
她站在屋子里转了个圈,窄小的客房里就一张床,反正没指望堂堂王爷纡尊降贵把床让给她,那她晚上得睡地板吧?
满脑子公事公办,正气凛然的好青年陶兮根本没意识到,问题的关键是,自己和一个只见了两面的男人共处一室,甚至还要过夜。
杜璟窗边的桌前翻着本书看,是个十分放松的姿势。俊秀的五官在烛光下更添了三分颜色,身量飘逸,仪态优雅,活脱脱一副美男闲坐图。
他看到妙处正唇齿噙香意犹未尽,突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循声抬头,陶兮从她包袱里掏出个毯子,还有些衣物,正在往地上铺。
“......陶姑娘,你在干什么?”
陶兮埋头忙活着:“少爷,我既答应跟在身边,您叫我‘姑娘’恐引人多事。”
“好......陶兮,你在干什么?”杜璟又重复了句。
“铺床啊。晚上我就在这儿守着您,您要喝茶就叫我。我没当过丫鬟,哪里做得不好还请您见谅。”
“......”
陶兮呼哧呼哧地忙完了手头的伙计,这才松了口气,抬头想问些话,却发现杜璟盯着自己,满脸的欲言又止。
“少爷?”
杜璟放下手上的书,吸了口气,似乎是有什么话想说中途改口了,语调轻柔:“......出门在外,不必在意这些尊卑之分。你一夜未眠,今天又跟着我奔波整天,想必很累了。这房间本来就是给你的,我去隔壁找云昇挤挤就行。”
陶兮首次在杜璟面前毫不掩饰地露出了茫然之色。
杜璟说完就直起身,稳步走到门口,用扇子指了指床铺的位置,嘱咐了句:“早点休息。”,看了眼门外无人,便带上门离开了。
很快地,隔壁房间传来开门的声音。
狭小的客房内阒然无声,连烛火的跳动都格外清脆入耳。陶兮缓缓站起来,脸上的茫然被严肃取代,看着隔壁房间的方向若有所思。
她屈起指关节抵在唇下,这是她思考时无意识的动作。这一路的相处,陶兮反而对这个善王的性格更难摸清,也辨不清他究竟有何目的。
平心而论,杜璟天潢贵胄,但与人交谈相处没有半分身居高位的架子,无论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能真正去游历民间,以一个普通行商身份体察疾苦民情。在听到仙池官匪勾结、百姓艰辛之时,那嫉恶如仇的怒意也是发自真心的。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他都和传闻中所说的并无差别,甚至比传闻中更丰满真实,难能可贵,是不折不扣的“善”。
然而他在江南布下眼线,暗中监视官员的事也是千真万确的。且早在几年前就已布下,手里的情报网很是迅疾高效,身边的侍卫各个武艺高强,恐怕在整个国家也找不出几个更强的了。他还试图拉拢陶兮,让陶兮也为他做事。
他能在高度集权的皇帝眼下建立自己的情报网,有这般能力,只是为了惩治贪官,为国除害吗?
还是说,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正的意图另有其他呢?
胳膊上的震动打断了她的思绪,正好四周无人,陶兮干脆从善如流,一屁股坐在床上。掏出通讯机掰直了点开一看,是严令尘发来的:
【一切都还好吗?】
陶兮:【都好。现在一个叫福集镇的地方,明天继续向东。】
回复很快,很显然他现在也在安全地点。
严令尘:【明白。你先应付着杜璟,确认刘衍的消息后,咱们会合,去见戴宁】
陶兮:【他也在这里?】
严令尘:【对。他有新线索了,关于公司研究员的。而且此人和刘衍见过,得先保证他的安全。】
她顿了顿,沉吟了许久,手指继续动了起来:【没问题。话说,有件事想问问你。】
严令尘依旧秒回:【什么?】
陶兮:【叫水是什么意思啊?】
......
这条消息发送过去后,严令尘就跟掉了线一样,刚才还条条秒回的效率忽然消失,迟迟没有回信。陶兮以为他身边来了人,不方便回话,正准备熄屏,消息跳了出来:
【?】
只有一个问号。
不过接下来他的消息就像堵了好久的洪水,终于开闸泄出来了一样:
【是谁跟你说这句话的?杜璟?】
【你和他难道住一个房间吗?】
【陶兮,你听我说。接下来马上,远离杜璟,把你的麻醉针对着他,撂倒,然后逃跑。】
【我会来接应你。】
看着这接连跳出的消息,陶兮惊叹于严令尘手速得有多快,这么多字几秒钟就打完了。她越看越摸不着头脑,有点哭笑不得,但还是将他的问题一一回答了:
【不是杜璟,是店里的伙计,说要是晚上需要叫水,就吩咐他。杜璟对外称我是他的丫鬟,所以住店时我俩是一起的,不过他还挺有风度,说这房间让给我,他现在在隔壁和他侍卫挤一个房间。】
严令尘发来一个点赞的表情:【真不愧是王爷,就是会做人。】
不知为何,陶兮总感觉他这句话越品越有种讽刺的口吻。
陶兮:【所以叫水到底是指?】
严令尘:【......】
严令尘:【男女行房。因为古时卫生条件远不如现代,所以都要洗几次澡的。】
陶兮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伙计的笑那么猥琐,原来是这个意思,她揉了揉眉心,回了句:【知道了......我说杜璟表情怎么那么古怪。】
严令尘:【明天我会抽空整理些资料补充进去,记得看。晚安。】
陶兮:【晚安。】
......
陶兮收起通讯机,走到桌前吹灭了蜡烛,在黑暗中仔细听了听隔壁的动静,确定没人在监视,才放下心来。刚一躺下,接连的疲惫就席卷上来,沾了枕头就失去意识了。
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竟感到意外,难得的没有噩梦袭扰。外面热闹纷杂起来,有人慢步上楼,走到她门前轻轻叩了下:“娘子,娘子?”
是店里的老板娘。
陶兮答应了声,随便凑到镜前收拾了下乱发和衣领,打开房门。老板娘端着盆热水,后面还有个小女孩举着托盘,看陶兮一脸刚睡醒的样子,笑得眉眼弯弯:“你家官人说,让我们上来看看你醒了没,好给你送水来梳洗。”
“他人呢?”
“卯时就起了,现在楼下喝茶呢,说等你醒了一起出去。”
陶兮无声地啧啧称奇,这善王昨夜不也是一夜没睡么,怎么还能这么精神?
她没敢耽搁,匆匆用茶水漱口洗脸,着急忙慌下了楼。杜璟正端坐在客栈大堂一方桌前,悠然自在品着茶,见陶兮一脸火急火燎,朝她笑道:“睡得好吗?”
“......你怎么不叫我?”
她刚起来不太清醒,下意识用了“你”这个称呼,旁边的侍从侍卫眼观鼻鼻观心。杜璟仍然波澜不惊,用眼神示意她坐下:“本就没什么要紧的事,所以没打扰你。”
陶兮朝他对面的位置走去,边走边说着:“少爷醒了,丫鬟没醒,这让外人听见......”
“——娘?娘!您怎么了?!”
一声惊恐到变形的惊呼打断了陶兮,这声音太过突兀尖锐,所有人都循声望去。
大堂角落里有一对母子,儿子正跪伏在她脚下失声痛哭,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年迈母亲两手死死卡着自己喉咙,脸憋成了紫红色,喉咙发出“嗬嗬”的声音,整个人痛苦地抽搐着。
众人陷入短暂的死寂,有颤抖尖细的声音冒了出来:“怎么了?是、是不是......中、中毒了?”
“什么?中毒了?!”
“老婆子脸都紫了!不好,饭菜有毒!”
大堂陷入混乱恐慌中,有人惊惶逃窜,不慎打翻了饭桌。老板正和老板娘调笑,霎时间大惊失色,想走近前看看,早有人愤怒地揪着他衣领,恶狠狠地质问。
小小客栈内乱成一锅粥,杜璟站起来示意应忠去查看。忽一转眼,旁边的陶兮早没了身影。
他怔楞了一瞬,四下寻找,却发现陶兮挤开人群往那对母子走去。
“起开!”
她一把将那个哭得死去活来的儿子掀开,从老太太背后双手环抱住,一手握拳放在其胸腹,一手覆在上面,将老太太身体用力挤压着。
那儿子被陶兮掀翻在地上,摔了个屁股墩儿,也忘了哭,坐在地上直发愣。
老太太干瘦的身体被陶兮压得一颤一颤的,她用力在其腹部按了几下,只听老太太“哇”的一声,口中呕出个白色的圆团。